鐵無劍並沒有爭辯，也不想爭辯。這是武林中四大世家的規矩，是江湖中人都默認了的。如果沒有深仇大恨，誰也不想破壞這規矩。在江湖中混的人，多多少少總得遵守一點江湖上的規矩。連鐵無劍都不例外。小討厭道：“隻可惜你什麽事都明白，卻不明白一件事。”鐵無劍道：“哦。”小討厭道：“現在你不想進去都不行。”鐵無劍道：“為什麽。”小討厭道：“因為現在就是我姊姊要我來叫你進去的。”樹林裏和平而寧靜，連腳步踏在落葉上，聲音都是溫柔的。走到林木深處，秋也更濃了。烏鴉並沒有跟著進來“因為我姊姊隻想見他一個人。”她為什麽要見他？而且要單獨一個人相見？鐵無劍想不通，也不必再想。他已經看見了她。本葉已枯黃的老樹下，鋪著張新席，席上有一張琴，一爐香，一壺酒。這顯然遠是夏侯星留下來的，他離開這裏時，走得顯然很匆忙。難道他是被趕走的，被此刻坐在樹下的這個憂鬱的女人趕走的？她看來不但憂鬱，而且脆弱，彷佛再也禁受不了一點點打擊。鐵無劍走過去，輕輕的走過去，也彷佛生怕鷲動了她。她卻已抬起頭，用一雙剪水雙瞳在打量著他：“你就是鐵劍鐵無劍。”鐵無劍點點頭，道“姑娘是從神兵山莊來的？”他認得外麵那翠綠的絲帶，正是神兵山莊的標誌。想不到她卻搖了搖頭。鐵無劍真的想不到，不是神兵山莊的人，怎麽敢用神兵山莊的標誌？“我是從江南七星塘來的。”她的聲音也很柔弱∶”我叫南宮仙兒。”燕十三更吃驚。江南七星塘也是武林中的四大世家之一。南宮仙兒不但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也是有名的孝女。為了照顧她多病的父母，她拒絕了無數次親事，也犧牲了她生命中最美麗的年華。現在她為什麽忽然出現在這裏？難道七星塘的主人“江南大俠”南宮正已去世？七星塘的聲名並不在神兵山莊之下，她為什麽要盜別人的標誌？南宮仙兒竟似已看穿他心裏正想什麽，忽然道∶”我的父親並沒有死，他雖然多病，三年五載內還死不了的。”鐵無劍吐出口氣，道∶”但願他身子健康，還能多活幾年。”南宮仙兒道∶”這次我出來，是偷偷溜出來的，他根本不知道。”鐵無劍忍不住想問∶”為什麽？”他還沒有問出來，南宮仙兒已接著道∶”因為我要殺一個人。”她憂鬱的眼波中，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悲傷和怨恨。她一定恨透了這個人一這個人究竟是誰。鐵無劍不敢問，也不想問，他並不想管武林四大世家中的事。南宮仙兒目光仿佛在遙視著遠方，人也枋佛到了遠方，過了很久，才慢慢的接著道：”你們一定都知道我是個孝女。”鐵無劍承認。南宮仙兒道∶”這七年來，我已拒絕過四十三個人的求親。”夠資格到七星塘去求親的，當然都是江湖中名門子弟。南宮仙兒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拒絕他們？”鐵無劍道∶”因為你不忍離開令尊。”南宮仙兒道∶”你錯了。”鐵無劍道∶”哦？”南宮仙兒道∶”我並不是別人想像中的那種孝女，我……我……”她忽然用力握住自己的手，道∶”我隻不過是個騙子，不但騙了別人，也騙了自己。”鐵無劍怔住，他不敢再看她，她的眼圈已紅了，眼淚隨時都可能流下來。他不願看見女人流淚，也不想知道女人們流淚的原因。隻可惜她偏偏要說。“我拒絕別人的親事，隻因為我一直在等他來求親。他”是誰？是不是那個她要殺的人？。南宮仙兒的眼淚終於流落；”他答應過我，一定會來的，他答應過很多次。”可是他沒有來。一個無情的男人，用婚姻作餌，欺騙了一個多情的少女。——這並不是她獨有的悲劇。自古以來，這種悲劇已不知發生過多少次，直到現在還隨時隨地都在發生著。鐵無劍並沒有為她悲傷。因為隻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才是真正的悲劇。別人的悲劇，就很難打動像鐵無劍這樣的人。南宮仙兒道∶”我是在十六歲那年認得他的，他要我等他七年。”七年！多麽漫長的歲月。從十六到二十三，
這又是一個女人生命中多麽美麗的年華？一個人的生命中，有多少個這麽樣的七年？鐵無劍心裏已經開始在歎息。他要你等他七年的時侯，就已經是在欺騙你。他以為你一定不會等得這麽久的，以為你七年後一定早已忘記了他。鐵無劍是男人，當然很了解男人的心。可是他並沒有說出來，他看得出這漫長的七年對她是種多麽痛苦的折磨，多麽辛酸的經曆。南宮仙兒道∶”剛才你看見的那孩子，並不是我弟弟。”鐵無劍道∶”不是？”南宮仙兒道：”他是我的兒子，是我跟那個人的私生子。”鐵無劍怔住。現在他才明白她為什麽要等七年，為什麽恨透了那個人。現在連他都已在為她悲傷。南宮仙兒道∶”我告訴你這些事，並不是要你為我難受的。”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憂鬱的眼波也忽然變得利如刀鋒。她冷冷的接著道；”我要你去替我殺一個人。”鐵無劍道∶”就是那個人？”南宮仙兒道∶”是！”鐵無劍道∶”我隻殺兩種人。”南宮仙兒道；”跟你有仇恨的人？”鐵無劍點點頭，道∶”還有一種，就是想殺我的人。”他慢慢的接著道∶”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南宮仙兒道∶”你說。”鐵無劍道；”如果你一定要去殺一個人，就一定要自己去動手，自己打的結，一定要自己才解得開。”南宮仙兒道∶”可是我不能去。”鐵無劍道∶”為什麽？”南宮仙兒道∶”因為……因為我不想再見他。“鐵無劍道∶”是不是因為你生怕一見到他的麵，就不忍下手？”南宮仙兒的手又握緊。鐵無劍歎了口氣，道∶”既然不忍，又何必非殺他不可。”南宮仙兒盯著他，忽然道∶”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鐵無劍道；”你說。”南宮仙兒道∶”我一定要殺這個人，而且一定要你去殺！”鐵無劍道；”為什麽？”南宮仙兒道∶”因為這個人的名字叫仇天鵬。”鐵無劍的臉色變了，道∶”神兵山莊的仇天鵬？”南宮仙兒道∶”就是他！”神兵山莊的大臨中有一塊很大的橫匾。上麵隻有四個字；金字。“天下第一”。這並不是他們自己吹噓，這是多年前江湖中所有聞名的劍客在華山絕頂論劍後，每個人都拿出了一兩黃金，鑄成了這四個金字，送給慕容明的。慕容明就是神兵山莊的第一代主人。這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匾上的金字雖然依舊光華奪目，”天下第一”的名聲卻不再存在。近百年來，江湖中名劍輩出，已沒有人能被公認為天下第一。神兵山莊的光芒也漸漸由絢爛而歸於平淡，直到這一代——因為神兵山莊這一代又出了位了不起的人，絕豔驚才，天下側目。這個人在十三年前就已擊敗了華山門下的第一位劍客華玉坤。這個人一生下來，就彷佛帶來了上天諸神所有的祝福與榮寵。他生下來後，所得到的光榮和寵愛，更沒有人能此得上。他是江湖中不世出的劍客，也是在武林中公認的才子。他聰明英俊，健康強壯，而且是個俠義正直的人。在他的一生中，無論誰都很難找出一點瑕疵，一點缺憾來。這個人就是”神兵山莊”的姑爺。這個人就是仇天鵬。樹林裏更安靜，涼爽乾燥的空氣中，充滿了木葉的芬芳。鐵無劍卻彷佛完全沒有感覺，聽見了這三個字，他似已連呼吸都停頓。過了很久，他才輕輕吐出一口氣，道∶”我知道這個人。”南宮仙兒道∶”你當然應該知道，你們還有個不見不散的死約會！”鐵無劍不能否認∶”我的確約好了要去找他的。”南宮仙兒道∶”約好了的事你從不更改丁。”鐵無劍道∶”從不。”南宮仙兒道∶”那麽這次約會，隻怕就是你最後一次約會了。”鐵無劍道∶”哦。”南宮仙兒道；”我看過你的劍法，你絕不是他的敵手。”鐵無劍苦笑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叫我去殺他？”南宮仙兒道∶”因為你遇見了我。”鐵無劍道∶”你……”南宮仙兒道∶”他的劍法渾然天成，幾乎已超越了劍法中的極限。”鐵無劍歎息道∶”他的確是個天才，我也看過他出手。”南宮仙兒道∶”你也看得出他
劍法中的破綻？”鐵無劍道∶”他的劍法中沒有破綻，絕沒有。”南宮仙兒道∶”有。”鐵無劍道；”真的有？”南宮仙兒道∶”絕對有，隻有一點。”鐵無劍道∶”你知道？”南宮仙兒道∶”隻有我知道。”鐵無劍眼睛發出了光。他相信她說的不是謊話，世上如果還有一個人能知道仇天鵬武功中的破綻，這個人一定就是她。因為他們曾經相愛過。至少在他們有了那孩子的那一瞬間，他們的心靈無疑是完全溝通的。隻有一個真正和他相愛過的人，才能知道他的秘密。對一個天下無敵的劍客來說，他劍法中的破綻，就是他最大的秘密。鐵無劍不但眼睛發光，心跳也加快了。他也是個練劍的人。他也已將自己的生命和愛全都貢獻給他的劍。這已經不僅是種偉大的貢獻，而是種艱苦卓絕的犧牲。這種儀牲並不完全沒有代價的。得勝時那一瞬間的輝煌的光芒，已足以照耀他的生命。他練劍的目的本是求勝，不是求死。絕不是！如果有得勝的機會，誰願意放棄？南宮仙兒看著他發光的眼睛，當然也看得出他已被打動了。立刻接著道∶”所以這世上隻有我能助你了敗他，也隻有你能替我殺了他。”鐵無劍道∶為什底隻有我？”南宮仙兒道∶”因為你的鐵劍十三劍中，有一著隻要稍加變化，就可以置他於死地！”鐵無劍道；”那是第幾劍？”南宮仙兒道∶”第十四劍。”明明是鐵劍十三劍，怎麽會有第十四劍？別的人一定不會懂的。鐵無劍懂。鐵劍十三劍的劍招雖然隻有十三種，變化卻有十四種。那一著變化，才是他招式中的精粹，劍法中的靈魂。魂雖然是看不見的，卻沒有人能否認它的存在……南宮仙兒忽然站了起來。她看來還是那麽嬌柔，那麽脆弱，可是她眼睛裏又發出了那種刀鋒般的光。她在看著鐵無劍，一字字道：”現在我已是仇天鵬。”說完了這七個字，她眼睛裏的光竟似又變成了一種懾人的殺氣！一種隻有殺人無算的高手們獨具的殺氣。難道這嬌柔脆弱的名門淑女也殺過人，她殺過多少人？鐵無劍沒有間，也不必問。他看得出。南宮仙兒折下了一截枯枝，道∶”這是我的劍。”這截枯枝到了她手裏，她的人又變了，那種無堅不摧，不可抵禦的殺氣已不僅在她眼睛，已在她身上。已無處不在！南宮仙兒道：”現在你看著，仔細看著，這隻是他劍法中唯一的破綻。”一陣風吹過，風忽然變得很冷。她的人與劍已開始有了動作，一種極緩慢，極優美的動作，就像是風那麽自然。可是風吹來的時候，有誰能抵擋？又有誰知道風是從那裏吹來的？鐵無劍的瞳孔在收縮。她的劍已慢慢的，慢慢的刺了出來。從最不可思議的部位刺了出來，刺出時忽然又有了最不可思議的變化。可是在這種變化之間，果然有一點破綻。狂風卷開大地時，豈非也難免有遺漏的地方？。可是當狂風吹過來時，又有誰能注意到這些地方？鐵無劍忽然發現自己掌心已有了冷汗。就在這時，她的動作已停止。她冷冷的凝視著鐵無劍，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看出來了？”鐵無劍點頭。南宮仙兒道；”你能看出來，隻因為我的動怍比他出手時慢了二十四倍。”鐵無劍相信她的計算絕對正確。一位真正的高手，對於劍法速度的怙計，絕對比當鋪朝奉怙計貨物的價值還準確十倍。南宮仙兒道∶”我真正出手時，雖然比他慢一點，慢得並不多。”鐵無劍也不能不信。現在他已發現這嬌柔脆弱的女人，實在是他平生僅見的高手。南宮仙兒道∶”現在我已將出手。”鐵無劍道∶”出手對付誰？”南宮仙兒道∶”你。”鐵無劍輕輕吐出口氣，道；”你要看看我是不是能破這一劍？”南宮仙兒道；”是的。”鐵無劍道；”我若破了這一劍，你豈非就要死在我的劍下？”南宮仙兒道∶”這點用不著你擔心。”鐵無劍道∶”如果我還是破不了這一劍？……”南宮仙兒道∶”那麽你就得死！”她冷冷的接著道∶”你若還是破不了這一劍，再活著對你我都已沒好處，我隻有殺了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