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掌櫃也看見了這個人,卻顯得很驚訝,甚至還有點恐懼。鐵無劍忍不住問∶“這個人是誰?”慕容掌櫃反問道∶“你知不知道神劍山莊,這一代的莊主是誰?”鐵無劍當然知道∶“是慕容天正。”慕容掌櫃道∶“你現在看見的這個人,就是慕容莊主,慕容天正。”慕容天正並不是那種叱吃江湖,威震武林的名俠。他名聞天下,隻因為他是神兵山莊的莊主和聖門的門主、仇天鵬的嶽父。鐵無劍知道這一點,卻還是想不到這位名聞天下的慕容莊主,竟是這麽隨和,這麽平易的人。看起來他雖然並不太老,可是他的生命卻已到了黃昏,就正如這殘秋的黃昏般平和寧靜,這世上已不再有什麽今他動心的事。他的手也是乾燥而溫暖的。現在他正握起了鐵無劍的手,微笑道∶“你用不著介紹自己,我知道你。”鐵無劍道∶“可是前輩你……”慕容天正道∶“千萬不要稱我前輩,到了這裏,你就是我的客人。”鐵無劍沒有再爭辯,也沒有再客氣。被這隻手握著,他心裏忽然也有了種很溫暖的感覺。可是他另一隻手還是在緊緊握著他的劍。慕容天正道∶“我的家就在前麵不遠,我們可以慢慢的走過去。”他微笑著,又道∶“能夠在這麽好的天氣裏,和一個像你這樣的人散散步,聊聊天,寅在是件很偷快的事。”夕陽雖已消失,山坡上的楓葉卻還是豔麗的。晚風中充滿了乾燥木葉的清香,和一種從遠山傳來的芬芳。夾道的楓林中,有一條小小的石徑。鐵無劍心裏忽然有了種他已多年未曾有過的恬適和安靜。他忽然想到了詩,“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停車愛坐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此時此刻,這種意境,豈非就正是詩的意境,走在他身旁的這個人,豈非也正是詩中的人,晝中的人?鐵無劍走得很慢。對他說來,生命雖然已很短促,可是他並不焦躁,也不著急。遠遠望過去,神兵山莊那宏偉古老的建築,已隱約可見。慕容天正道∶“這還是我祖先們在兩百年前建立的,至今都沒有一點改變。”他的聲音中也帶著些感觸∶“可是這裏的人卻都已改變了,改變了很多。”鐵無劍靜靜的聽著。他聽得出這老人心裏的感觸,隻不過是一點點感觸而已,並不是感傷。因為他已看破了一切。人本來就是要變的,又何必感傷?慕容天正道∶“建立這山莊的人,也就是這裏的第一代祖先,你大概也知道他。”鐵無劍當然知道。兩百年前,天下的名俠聚於華山,談武論劍,那是多麽令入神往的事。能夠在那時受到天下名俠的尊敬,這個人又是個多麽偉大的人。慕容天正道∶“自然他老人家仙去後,這裏已經曆了許多代,雖然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他老人家的,可是慕容家每一代的祖先,都曾經有過一段輝煌的曆史,做過些驚天動地的事。”他笑了笑,接著道∶“隻有我,我隻不過是個很平凡的,本不配做慕容家的子孫!”他笑得還是那麽平靜,那麽恬適∶“就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平凡無能,所以我反而能享受一種平凡安靜的生活。”鐵無劍隻有聽著。這老人說的話,他實在沒法子接下去。慕容天正道;“我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嫁的是一個很有為的年輕人,隻可惜太善良了一點,所以……”鐵無劍聽說過這件事。慕容家的大小姐,嫁的是當今江湖中最剽悍勇敢的大俠。那個人就是仇天鵬。慕容天正道∶“我的二女兒……”他輕輕歎息∶“我的女兒呀!我的好孩子呀!”這是他第一次歎息,也隻不過是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而已。並沒有太多悲傷……人們又何必要為已經過去的事悲傷?他的聲音還是很平靜∶“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命運,是幸運?遠是不幸?都怨不上別人,所以這些年來,我也漸漸看開了!”一個人在經過這麽多悲慘和不幸之後,還能夠保持心境的平靜。就憑這一點,他就已是個很了不起的人。鐵無劍很佩服,真的很佩服。慕容天正道∶“現在我想得真開,造成這些不幸的,也許隻因為我們慕容家的殺戮太重……”能想到這一點,更令人佩服。但是他為什麽要將這些事告訴鐵無劍?這本是他們自己家族的秘密,本不必讓別人知道的。他告訴我這些事,是不是因為他已將我當做個死人?隻有死人才是永遠不會泄漏任何秘

密的。鐵無劍已想通了這一點。可是他並不在乎。因為他也想開了,別人對他的看法,他已完全不放在心上。慕容天正又道∶“你當然知道我還有個女婿,叫仇天鵬。”鐵無劍道∶“我知道。”慕容天正道∶“他的確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慕容家和仇家的靈氣,好像已完全於他一身。”鐵無劍道;“我知道也少年時就曾擊敗了當時的名劍客華少坤。”慕容天正道;“華少坤的劍法,並沒有傳說中那麽高,而且也太驕傲,恨本沒有將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看在跟裏。”他慢慢的接著道∶“一個人要學劍,就應該誠心正意,絕不能太驕傲,驕傲最易造成疏忽,任何一點疏忽,都足以致命。”一這的確是金玉頁言,鐵無劍當然在聽著。慕容天正笑了笑,道∶“可是我那孩子並沒有這種毛病,他雖然少年時就已成名,可是他從來沒有輕視過任何人。”鐵無劍忍不住長長歎息,道;“隻憑這一點,就難怪他能天下無敵了!”慕容天正忍不住又歎了口氣,道;。“可惜這也是他的不幸。”鐵無劍道∶“為什麽?”慕容天正道∶“就因為他從不輕視任同人,所以他對敵時必盡全力。”他沒有再說下去,鐵無劍已明白他的意思。一個人對敵時若是必盡全力,劍下就一定會傷人。他早就知道仇天鵬的手下是從來沒有活口的。當然,除非是仇天鵬不想讓他死。慕容天正又在歎息,道∶“他平生最大的錯誤,就是他的殺戮太重了。”鐵無劍道;“這並不是他的錯!”慕容天正道∶“不是!”鐵無劍道∶“也許他並不想殺人,他殺人,是因為他沒有選擇的餘地。”你不殺我,我殺你。鐵無劍也在歎息,道∶“一個人到了江湖,有時做很多事都是身不由主的,殺人也一樣!”慕容天正看著旭,看了很久,緩緩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了解他。”鐵無劍道;“因為我也殺人!”慕容天正道∶“你是不是也很想殺了他?”鐵無劍道∶“是!”慕容天正道∶“你很誠實。”鐵無劍道∶“殺人的人,一定要誠實,不誠實的人,通常都要死於別人劍下。”學劍的人,就得誠心正意,這道理本是一樣的。慕容天正看著他,眼睛裏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好,你踉我來。”鐵無劍道:“謝謝你!”謝謝你,這本是很平常的一句話。此時此刻,他居然會說出這句話來,就變得很奇怪了。他為什麽要謝亍是因為這老人對他的了解,還是因為這老人肯帶他去送死?他本來就是送死來的。夜。夜色初臨,神劍山莊中已有燈火次第亮起。他們走入了大廳旁的一間屋子。大廳裏燈火輝煌,這間屋子裏燈光都是昏黃黯淡的。屋子裏每樣東西,都蒙著塊黑市,顯得更陰森冷寂。慕容天正為什麽不在大廳中接待賓客?為什麽將他帶到這裏?鐵無劍沒有問,也不必間。慕容天正已掀開一塊裏市,露出一塊匾,和五個金光燦燎的字“天下第一”。慕容天正道“這是自古以來,江湖中從來沒有人得到過的榮譽,慕容家的子孫,一直都對它很珍惜,也很慚愧。”鐵無劍道;“慚愧?”慕容天正道∶“因為自從他老人家仙去後,慕容家的子孫就沒有一個能配得上這五個字。”鐵無劍道∶“可是現在江湖中已公認有一個人能配得上這五個字了!”隻有一個人。慕容家的姑爺。慕容天正道“所以我父親做的水龍吟,現在也傳給了他。”鐵無劍了解。除了“他”之外,有誰配用那柄神兵利器?慕容天正道“你想不想看看這柄神兵利器?”鐵無劍道“想,很想。”又一塊裏市掀起,露出個木架。木架上有一柄匕首,沒有手柄的匕首,仍保存得很完整。形式古雅的水龍吟卻還在發著光。慕容天正靜靜的站在這柄水龍吟前,就好像麵對著自己心裏最尊敬的神祗。鐵無劍的心情也一樣。他的心情甚至比慕容天正更虔誠,因為他知道世上隻有這柄水龍吟可以殺了他!慕容天正忽然道“這是真正的神兵利器。”鐵無劍道“這柄是天下無雙的神兵利器。”慕容天正承認“的確是的。”鐵無劍道“隻不過我真正要看的,並不是這柄水龍吟。”慕容天正道“我知道!”鐵無劍道“我要看的,是這柄水龍吟的主人,現在的主人。”慕容天正道“現在你已經麵對著他。”鐵無劍麵對著的,是置劍的木架。木架後

還有件用裏市蒙著的東西,一件長長的方方的東西。鐵無劍心裏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寒意,從心頭一直冷到足底。他已感覺到某種不祥的事。他想問。可是他不敢問。他甚至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他隻希望這種感覺是錯誤的。可惜他沒有錯。這塊黑市掀起,露出的是一排棺材,嶄新的棺材上,彷佛有幾個字。鐵無劍隻看見了那些個字∶“仇天鵬、慕容雅雲……”大廳裏燈火雖然依舊同樣輝煌,可是無論多輝煌的燈光,都已照不亮鐵無劍的心。因為他心裏的光華已消失了。劍的光華已消失了唯一能殺他的那柄水龍吟!“鵬兒和雲兒已死了十七天。”那當然絕不是死在曹冰劍下的,沒有人能擊敗他!絕對沒有任何人。唯一能擊敗他的,就是命運!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命運,也許就因為他的生命太輝煌,所以才短促。他死得雖突然,卻很平靜。老人的眼中雖已有了淚光,聲音也還是很平靜!“我並不十分難受,因為他這一生已活夠,他的生命已有了價值,已死而無憾。”他忽然問鐵無劍;“你是默默的過一生,還是寧願像他那麽活三年?”鐵無劍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你是願意做流星?還是願意做蠟燭?流星的光芒雖短暫,可是那種無比的輝煌和美麗,又豈是千萬根蠟燭所能比得上的?大廳雖然燈火輝煌,鐵無劍卻寧願走入黑暗。遠山間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鐵無劍忽然道∶“你剛才告訴我那些事,並不是因為你已將我當作個死人。”當然不是的。仇天鵬已死了,他怎麽會死?鐵無劍忽又回頭,麵對著慕容天正,道∶“你為什麽告訴我那些事?”慕容天正淡淡道∶“因為我知道你是來送死的!”鐵無劍道;“你知道?”慕容天正道∶“我看得出你對鵬兒的佩服和尊敬,你已自知絕無機會擊敗他。”鐵無劍道∶“但送死卻不是件值得尊敬的事!”慕容天正道;“是的?”他在笑,笑得卻已有些淒涼∶“至少我就尊敬你,因為我絕沒有這種勇氣,我隻不過是個平凡的人,而且已老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已低沈如歎息。秋風也低沈如歎息。就在這時,黑暗中忽然閃出了一個人,一柄劍!一個人,一柄劍。人的動作矯健如鷹,劍的衝刺迅急如電。一這個人是在慕容天正背後出現,這柄劍直刺他的後心。等到鐵無劍看見時,已來不及去替他抵擋了。慕容天正自己卻彷佛完全沒有感覺到,隻是歎息著彎下腰,去拾起一片枯葉。他的動作很緩慢。他去拾取這片枯葉,彷佛隻不過是因為心裏的感觸。他的生命已如這片枯葉,已枯萎凋落。可是他恰巧避開了這閃電般的一劍。在這一瞬間,劍光明明已刺在他的後心,卻偏偏恰巧刺空。這其間的間隔,隻不過在一發之間。衝過來的人力量已完全使出,收勢已來不及,整個人卻從他背脊上翻了過來,手裏的劍就變得刺向他對麵的鐵無劍。這一劍的餘力仍在,仍有刺人於死的力量。鐵無劍不能不反擊。他的劍已出鞘,劍光一閃。這個人淩空翻身,落在七尺外,鐵青的臉上還帶著醉意。“曹冰!”鐵無劍失聲而呼,聲音中帶著三分驚訝,七分惋惜。曹冰看著他,眠睛裏也充滿驚訝和恐懼,想開口說什麽,卻沒有說出來。他的咽喉上忽然有一縷鮮血湧出,然後就倒了下去。秋風仍在歎息。慕容天正慢慢的拾起了那片枯葉,靜靜的凝視著,彷佛還沒有發覺剛才的事。就在這一瞬間,已有一個人的生命枯葉般凋落了。木葉的生命雖短促,明年卻還會再生。人呢?慕容天正又慢慢的別著腰,輕輕的將這片枯葉放在地上。鐵無劍一直在看著他,眼色中充滿了仰慕和尊敬。直到現在,他才發覺這老人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高手。他的武功已到了化境,已完全爐火純青,已與偉大的自然渾為一體。所以沒有人能看得出來。——酷寒來臨的時候,你看不出它的力量,它卻在無形中使水變成冰,使人凍死。“我隻不過是個平凡的人……”他這種“平凡”,又是從多麽不平凡中鍛煉出來的?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做到這“平凡”兩個字?鐵無劍什麽都沒有說。現在他雖然已看出很多事,卻什麽都沒有說,他久已學會沈默。慕容天正也隻淡淡的說了一句話∶“夜已很深,你已該走了。”鐵無劍道∶“是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