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長安曾經不止一次問過自己。

死。

究竟是怎樣的一件事情。

是離開,是訣別。

是再也觸摸不到的雙手。

是再也說不出口的再見。

他曾為此感到悲傷,就像是被撕裂了胸膛,掏出了心髒,然後,再當著你的麵將它一一啃食幹淨。

但這些,他都是站在生者的角度去想,去思考。

直到當他死去的時候。

他才發現,其實死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

隻要你願意閉上眼睛,那時起,什麽天嵐傳承,什麽蒼生社稷,都不再與你有關。

他不是星殞,自然難以聚起英魂。

他亦沒有如萊雲城百姓枉死那般滔天的怨氣,自然也成不了惡靈。

他就像是陷入了一次安詳靜謐的夢鄉,無知無覺,無苦無痛。

但這個夢,很快便被驚醒了。

在北通玄與老者的注視下,他如同溺水者一般坐起了身子。

他下意識觀察起了自己的處境。

他看見天際,一個男子正帶著一隻黑色的鳳凰離去。

他沒有問那鳳凰是誰,因為哪怕隻是一個眼神,他便認出了他。

他亦沒有問,自己是如何死而複生,也沒有問萊雲城為何會化為廢墟,更沒有問那男子究竟是誰。

因為這些都不重要。

他隻是記得,青鸞曾說過會一直陪著他,而他也答應過她,會一直在她身邊。

這是他對她的承諾,而在蘇長安心中,每一個承諾,都值得用性命去捍衛。

所以豁然站起了身子。

體內的靈力奔湧而出,然後劍匣內十方劍鳴,夏侯血、九難雙刀出鞘。

身子便在那時化作一道流光,憤然又決絕的衝向了天際的那位男子。

這樣的變故讓老者與北通玄皆心頭一震,趕忙迎上想要阻止蘇長安這樣無異於自尋死路的行為。

他們的速度極快,尤其是那位來老者,身為星殞,他幾乎轉瞬便擋在了蘇長安的身前。

而蘇長安也就在那時認出了這位老者便是他在西江

認識那位麵館的葉老頭,他無心去詢問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又為何會擁有如此駭人的實力。

“讓開。”他沉著眸子如此說道,眉宇間是極力壓製的煞氣。

“你不是他的對手,你會死的。”北通玄也在這時趕到,他有些焦急的勸說道。

“所有人都會死。”蘇長安這樣回應道。

他手中的刀也在那時亮了起來,一把銀亮如雪,一把鬼氣纏繞。顯然,他已經做好了拚死一搏的準備——如果眼前這兩個人執意阻攔自己的話。

老者似乎也看出了蘇長安的決心,他手上忽的浮現出一把長劍,隻要蘇長安再敢向前一步,他便會出手將之擊暈強行帶走。

他用蒼羽門最後的傳承至寶救活了蘇長安的性命,無論怎樣,他都不願意看著蘇長安就這麽糟蹋掉他這得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

就在幾乎他就要出手的瞬間,北通玄卻忽然伸出了手,攔下了老者。

“通玄!”老者的心底自然驚駭,他不解的看向北通玄,口中問道。“你這是何意?”

北通玄沒有言語,他的眼眸直直的注視著眼前這位少年,注視著他眸子裏的果決。

莫名他感到心顫。

曾幾何時,他也曾想過為一個女孩這般。

以自己身軀為盾,為她遮風避雨。

以雙手為劍,為她披荊斬棘。

他以為他能做到,所以他承諾。

但最後,他卻親手殺了她。

而那隻鳳凰,為了男孩燃燒自己。

這個男孩,亦願意為了她,赴湯蹈火。

在北通玄看來,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即使最後,等著男孩的,是再次擁抱的死亡,可這依舊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西涼十二載,他見過太多醜陋的事物。

從體內蹦出的炙熱鮮血,堆積如山的累累白骨,還有滿手血腥的自己。

而現在,一樣美好的事物正擺在自己麵前,他覺得他有理由去保護它。

“由他去吧。”他冰冷的臉色上終於浮出一絲落寞。

在他看來,有時候,能夠為自己的女孩坦然赴死,應當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老者躊躇。

“天嵐院不是還有我嗎?”北通玄笑道。

“......”老者聞言,目光閃爍不定的在北通玄的身上一陣打量,最後終於被說服,收回了手中的長劍。

蘇長安愣了愣,他望向北通玄,第一次,他向他點了點頭。

“謝謝。”他這般說完,身子便化作一道流光,朝著已經越來越遠的開陽與青鸞追去。

開陽的修為究竟到達了何種境界,已經沒人看得透徹。

他若想要離開,蘇長安就是在快上十倍、百倍也決計不可能追上。

但他卻好像有意為之一般,放慢了速度,仍由這個少年風馳電掣一般的襲來,擋在了自己麵前。

他也隨之停了下來,目光上下打量了蘇長安一番,就像是在審視一件貨物。

他點了點頭,說道:“像,很像。”

可很快,他又搖了搖頭,“不對,不像。”

蘇長安對於男子神經質的自言自語視若未睹。

“放了她。”他眉宇間的煞氣在那時無比濃重起來,刀鳴劍嘯,似乎隻要男子敢說出半個不字,他便會毫不猶豫的對他出招。

“你叫蘇長安,對吧?”無獨有偶,開陽對於蘇長安的話如出一轍的選擇無視,他眉頭一挑,饒有興趣的問道。

但顯然,蘇長安並沒有與之閑聊的興致。

“我說!”他的聲線在那時陡然變得高亢,周身的靈力蜂擁而出。“放了她!”

開陽的眼睛眯了起來,閃爍著說不出是笑意還是威脅的利芒。

他的聲音幽寒,宛如藏雲山上的積雪,萬載不化。

“你不怕死嗎?”他這麽問道。

“怕。”蘇長安很快便回應道。

他怕死。

甚至比起大多數人,他都還怕死。

他在長安城裏虛與委蛇,在西域顛沛流離,為的,其實便是活下去。

但很多時候,人小心翼翼的留下一條命。

為的,就是在某個時刻,可以為了某個人,某個事。

將之義無反顧,決然而然的豁出去。

而現在,蘇長安覺得,這個時候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