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七章 朝議天下事(下)
劉愈一句話,白榆的官職便被削奪,令在場的文臣武將無不色變。
都察院都禦使,監督百官,說重要不太重要,卻在這幾年頗受看重。當初閔少頃以都察院都禦使身份,左右朝政,令這些朝官曆曆在目。現在劉愈臨時把人撤了,卻沒說換誰,每個人心中不免惶惶不安。
“大赦之事,諸位可是還有什麽要說?”劉愈環顧當場,問道。
在場的官員都知道,此大赦的真正目的,是蘇家中人為營救同姓,編造出來的借口。最不值的便是南野縣公,他話還沒說人便已經暈了,現在其他人都不敢挑頭,為蘇家被下獄的那批藩王和藩主求情。
“你們不說,還是由本王來說罷。”劉愈拿著南野縣公遞交上來的奏本,其實上麵對大赦之事說的很詳細,包括要赦免一些皇家中人的事,在奏本上也有提及。
“新皇登基以來,有些不臣之臣,總是覺得陛下的皇位來的不正……”
劉愈這開場有些突兀,令在場之人吸口涼氣。這雖然是大實話,但哪有帝王會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說自己皇位得來不正的?雖然說這話的是劉愈不是皇帝,但劉愈是皇帝的喉舌,他的一言一行代表君王。
“你們也毋須大驚小怪,這是實話。”劉愈坦然道,“自古以來,都說江山社稷,唯有能者居之,如今陛下臨朝,四野也算太平,難道還堵不上悠悠之口?”
每當帝王發感慨。下麵的臣子很識相。在劉愈一語既罷。百官躬身道:“王爺所言極是。”
“這話,你們中有多少人言不由衷,本王也不計較。今天,皇家人要以大赦的方式來救皇姓人,本王也覺得屬於情理之中,沒什麽可避諱的。”劉愈再直言道,“不過,話也說回來。如果一個謀逆案,沒有任何人落罪,那怎麽也是說不過去的。新老蜀王服毒自盡,本王也甚為感懷,曾經梟雄,就落得這麽個下場,能不能人唏噓?”
“今天,本王在這裏也就明言了,人本王肯定會放,但也請諸位臣工見證一番。若他們出來以後,再做任何有損大順朝威儀的事。那本王可就下手無情了,不是每次都會有堂而皇之的理由,來行大赦。”
百官再行禮,那意思就是同意了劉愈的說法。
“那大赦的事,就暫且定下,著禮部和三司之人,慎重其事,給本王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
百官都沒想到,原本困難重重的“大赦”,居然會被劉愈當場同意,而劉愈還直言會放過那些藩王和藩主,他們都弄不清楚劉愈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劉愈的好說話,似乎也給朝臣一種很明朗的態度。朝臣不免會想,劉愈以這種態度對待蘇家中人,是為向天下顯示新皇一種柔和的態度,為武功之後的文治打下治國的基礎。
大赦之事議完,劉愈沒有馬上說出新任都察院都禦史的任命,而是讓韓升先奏報一些涉及到治國的事,如稅賦和商貿司在地方上的運作。
在韓升奏報的同時,劉愈也在觀察其他文武大臣的反應,很顯然,一些人在蠢蠢欲動,他們似乎已經決定把某樣不好說的事,趁著劉愈“和善”之時一並說出來。
等韓升奏報完,劉愈也做了基本的回複,一名老臣,從懷裏拿出一個奏本,幾步走上前來,跪倒在地。劉愈認得此人,乃是太學監事夏垣成。
若說此人,沒有顯赫的官職,在朝中卻有極高的威望,也曾是右相的不二人選。不過因為他致力於教學,又有些固執,因而老皇帝當初在選擇過渡丞相的時候選擇了當時在太學掛職祭酒的袁博朗,而沒有選擇資曆更高的夏垣成。他跟袁博朗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沒有去禮部供職,也沒有當過禮部尚書,在人脈上不及袁博朗廣博。但不管怎麽說,夏垣成都是蘇家擁戴者,重禮法,自然也就看不起佞臣。
很顯然,劉愈在他眼裏不會是什麽正人君子,而是一個篡位者。不過劉愈篡位的方式,他也不得不承認,合乎大禮,先有禪位,且在蘇家中人相承,總比劉愈自己當了皇帝好。
“老臣,有事要奏請陛下。”夏垣成跪在地上,朗聲喝了一句。
夏垣成已經快七十歲,在朝野中,學生不在少數,就算是不是他學生的,也都對他曾過府看望,這也算是朝中的基本禮數。而本身他並不在六部九卿這樣的實權部門當中,因而大臣跟他結交,不需要太大的避諱。
“快扶夏老先生起身。”便是琪兒,也不得不尊稱夏垣成為“老先生”,因而夏垣成也曾給內廷的皇子公主們教習過,雖然隻是講座模式,但一日為師,終身為師,這道理琪兒也是懂的。就算是她覺得這老頭很礙眼,但由劉愈授意,她隻是照說照做。
“謝陛下。”
柴錦上去把夏垣成扶起來,沒想到夏垣成卻很不領情,見到是柴錦,一把甩開他的手,自己站了起來。
夏垣成這一起身,奏本也由女官轉遞上來,劉愈沒有打開,直接轉手給了琪兒,琪兒似模似樣打開來看了下,上麵語言晦澀,生僻字甚多,令她不由皺眉頭。這可比平日裏的奏本複雜的多,平日的奏本雖然也是一套一套她看不懂的文字,但總算是在說事,但今天這次,寫奏本的是老學究夏垣成,她能看懂也就怪了。
琪兒抬頭看了劉愈一眼,若不是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她非做個鬼臉不可。不過她還是皺皺鼻子,心裏想著,怪不得相公不看直接給我呢。
劉愈沒注意到琪兒的神色變化,看著下麵的夏垣成問道:“夏老先生,有何奏請。不妨當麵直言。”
劉愈不看夏垣成的奏本。不代表他不知夏垣成請奏的是什麽。其實昨日韓升便跟他通了氣。說是一批老臣會請奏,把曾經的帝王蘇彥,留在長安城。在這些老臣心裏,蘇彥是正統的皇帝,就算是他被迫禪位,但依舊有龍氣在身,龍困淺水,隻有留在長安城日後才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夏垣成趾高氣揚道:“老臣所請。全然列於奏本之上,請陛下恩準,以示皇恩浩**!”
夏垣成這麽說,等於是不給劉愈麵子。滿朝上下,除了定國侯劉兆,也隻有夏垣成會這麽不識相。見到他,劉愈不知怎麽就想起了袁博朗,因為在待人接物的態度上,這兩個老家夥一脈相承,這就是文人的風骨。
琪兒聽到夏垣成說奏本。便捏著奏本的一邊,試著再傳回給劉愈。劉愈卻沒接。直接歎道:“夏老先生是要奏請,將……南王留在長安城是吧?”
夏垣成瞥了劉愈一眼,道:“回陛下,是。除此之外,老臣另有所請,請陛下登封泰山。”
劉愈心中有些惱火,這老家夥不但要把南王留在長安城,還要鼓動天子去東巡,來個封禪泰山。說的好像是天子巡遊四海一樣,其實是把皇帝支開,令蘇彥借機會重攬大權。劉愈心說,這麽明顯的目的,你當我看不出來?
劉愈低聲對琪兒說了一句,然後琪兒朗聲道:“朕……不準!”
一句話,令在場的文武百官心生一種奇怪的感覺。
要說這答案,他們早就是料到的,劉愈是不是要留蘇彥在長安城倒是其次,就算是劉愈要留蘇彥,也肯定會將他軟禁,還不如讓他到外地去,海闊憑魚躍,當一個曾經的淮王,說不定將來這個南王就重新奪回帝位,恢複順朝帝位的正統。不過這些臣子也知道,什麽正統不正統的其實全憑一家之言,要說正統,被定為“逆王”的淮王,才是曾經的太子,正朔的皇帝。
琪兒當眾否決大臣的提議,這還是第一次,以前就算是被否決,這黑臉也是由劉愈來做的。
被當眾否決,夏垣成臉色很不好看,甚至有些激動,對琪兒質問道:“陛下……為何不允?”
這一嚷嚷,就好像要跟皇帝來個死諫,日後留名千古一般。
琪兒被問的有些緊張,不知該怎麽回答,隻好求助地看著劉愈。劉愈神色間帶著一股陰冷的氣息,看著夏垣成,問道:“夏老先生,有個問題想問問你,您老,今年高壽?”
“六十有九……不勞臨王殿下掛心。”
“哦,幾個兒子?”
一提到兒子,夏垣成臉色登時就變了。
“老臣有二子,皆以……早歿。”
“是啊,您老的兩位公子,當初犯了些不敢犯的事,因而就因此喪了命。這說起來,都有幾十年了,您老歲數也算不小了,重孫子都有十幾個了吧?門生更是遍布天下,您的麵子,便是我,也要給的。麵子歸麵子,但有些事,若是您老非要去細究,那就算是身為晚輩的我,也未必會給您在朝堂上特別的寬容。”
劉愈話語中帶著幾分尊敬,卻也帶著幾分威脅的語氣。這點滿朝的大臣都能聽的出來。
夏垣成的兩個兒子,可說是少年得誌,當時算是老皇帝蘇雲陽的擁躉,但當時順朝皇帝為了順利將皇位傳給淮王,打壓老皇帝蘇雲陽,給蘇雲陽定了個莫須有的罪,將他流放出去,並加以軟禁。而當時夏垣成的兩個兒子也被下獄,死在獄中。
白發人送黑發人,二十多年前的夏垣成經曆了人生最慘痛的事。不過他還有所慶幸,當時朝廷並未責難於他一家,隻是將他擱置,連他的幾個年幼的孫子也安然。日後蘇雲陽登基之後,朝廷對夏垣成的待遇極為優渥,令他一步步可成為大順朝最高學府的掌舵人,成為天下之師。而夏垣成雖然極為擁立正統,卻對淮王恨之入骨,認為蘇雲陽的登基是順天應命。
人有偏狹,自然連他所主張的“公理”也會有所偏狹。世上的道理不過如此。因為夏垣成跟蘇雲陽之間的關係,會令他極為擁戴蘇雲陽的決定,而蘇彥也的確用他的實際行動證明。他值得被擁戴。他當政不過一年多時間。卻平定四海,做到了順朝建國二百年,統一天下六十年後都未完成的壯舉,令四海來朝。
隻是他忘了,這一切若非劉愈,光憑身居高位的蘇彥是做不來的。順朝的對外戰爭,可說是劉愈一仗一仗打下來的。
夏垣成被劉愈冷嘲熱諷一番,臉色中隱隱帶著怒氣。若非他還有些克製,早就衝上去撕咬劉愈。
劉愈擺擺手,後麵過來一位女官,手上拿著一個奏本,呈交給劉愈。
“照夏老先生所言,南王留在長安城,對大順朝基業穩定有所助益。你們可是如此認為?”劉愈朗聲問道。
滿朝大臣,都聽出來劉愈的意思,知道他不會讚同把蘇彥留在長安城。因而一時間少有議論,都沒人敢置言。
“那就聽聽。南王自己是怎麽說的。”
劉愈把奏本轉回給女官,示意她上前宣讀。等女官走上前。下麵的大臣才意識到,蘇彥早有奏本。
“奏陛下。臣禪位以來……”
第一句話,就讓人知道寫奏本人的身份,也大概知道了蘇彥的立場。曾經的皇帝對現如今的皇帝稱陛下,那也算是極為恭敬了。之後的言語,更證明了蘇彥的確無意留在長安城,甚至是關中。
“……臣夜思不能寐,四海升平無我之寸功,萬邦來朝無有我之所見。孤王請陛下恩準,就藩歸土,頤養天年。日後焚香祈福,願陛下康健,百姓富足。再頓首……”
則不是一份普通的奏本,算是蘇彥回憶錄的一份目錄,也可說是他心境的真實寫照。蘇彥的才學不高,寫這些話,正也說明他是不假外人之手,一字一句發自肺腑。
在奏本裏的蘇彥,是一個沒有什麽脾氣的藩王,隻希望早點離開長安城,去享受他的美妙人生。可這就好像是帝王並無帝王誌,也令天下擁戴他的士子寒心。
聽完奏本,夏垣成已經老淚縱橫,癱坐在那裏大哭不已。就算是其他朝臣,或多或少對遜位的蘇彥都有所憐憫,此時也不由感慨。
劉愈雖然早就看過蘇彥的奏本,此時再聽來,也不免有些感懷。他跟蘇彥之間,曾也算是風雨同舟,現在蘇彥回朝,的確不該再阻止他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劉愈歎道:“本王與南王師徒一場,此番去朗縣平賊,不巧卻救得他出來,本想帶他一同回長安城,未料南王卻滯留外城,不肯踏足長安一步。作為師傅,我也相讓他留在長安,一起共聚天倫,日後有所幫襯,不過他執意就藩,難道我這個做師傅的,要反對於他?”
劉愈再這麽說,已經沒人覺得劉愈是在惺惺作態。
其實蘇彥這兩年經曆了什麽,很多人都知道。在蘇彥登基時,沒人會看好這個市井混混一樣的皇帝,在群臣眼中,當時在朝中有很多更好的選擇,但老皇帝最後傳位的卻是蘇彥,這令當時滿朝上下,都自然想到國之危矣。當時的淮王更是磨刀霍霍,直接發動叛亂,誰曾想,半年不到之後,順朝便再度安定,淮王也落得身死的下場。
當蘇彥再主動發起對突厥一戰,朝廷上下仍舊很多人不解,當時朝廷剛經曆一場戰禍,民不聊生,無力應戰,更無力展開一場北伐。而結果卻是,半年後突厥平定,到如今成為大順朝的藩屬。
蘇彥用了很短的時間,征服了那些質疑他能力大臣的心,滿朝上下,甚至是天下百姓,都期望順朝從此在他治理下走上安定,恰在當時,他卻被迫禪位。在天下人眼中,蘇彥是激流勇退,即便順朝在數年後滅國,順朝曆史上也會留下他光輝的一筆,他不是一個守成的帝王,而是一個開疆拓土的帝王。
劉愈轉過頭,對琪兒請示道:“請陛下,領南王一片赤誠之心。分藩就土,令其早日就藩,安其心,安天下心。”
琪兒瞪大眼看著劉愈,這次她連劉愈的話也聽不懂了。不過她還是很懂事,知道該怎麽做。
“朕……準卿所奏。”
剩下的事,已經沒有什麽疑問。劉愈也沒有把事情留待朝議之後,直接讓韓升為蘇彥規劃了新的南王藩地,這次不是在嶺南,而是在渤海山東等地,地域有上千裏,可算是國中之國。不過因為朝廷在蘇彥一朝,將藩王和藩主歸攏在長安城後,便作出了藩地不再養兵的旨令,其實蘇彥隻是成為一個大地主,這些地方的稅賦,雖然會上繳朝廷,不過會跟蘇彥五五分賬。這些田賦,足夠蘇彥幾輩子衣食無憂。
因為蘇彥的事,之後的朝議有些沉悶。半年時間,積壓下來的事情不在少數,不過一次朝議,也不能全數拿來說。到午飯過後,隻用了一個時辰便散了朝。而劉愈則跟琪兒一起回到雅前殿。
到雅前殿後,劉愈直接召廖明升進宮,對他安排了新的差事。都察院都禦史,名義上是監督百官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