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再遇(四)

蕭呈嫻一眼瞧見,心中不覺暗自詫異,便又想起那日在西廂與遠黛提及百裏聿一事時,杜若正端茶進來,不知如何竟至失手墮了茶盞。如今想來,其中怕是多有蹊蹺之處。她默默想著此事,卻是愈想愈覺有理,暗自決意必要尋個機會問一問遠黛有關此事的緣由。

她這裏思忖,那邊淩遠清卻已開口向遠黛二人問道:“今兒這天並不甚好,怕是不用多久便有雨雪落下,我們此行最好隻是就近走走,兩位妹妹覺得如何?”

遠黛一笑,卻不回話,隻看了淩遠萱一眼。淩遠萱便自吐舌笑道:“好叫六哥知道,昨兒我們聽得蕭姐姐說這別院後頭有照水梅,如今正開著花,今次我們正是要去賞這梅。”

淩遠清一怔,旋即笑道:“照水梅?這名字卻好聽,說起來,我雖年年冬日總要看上幾回梅花,卻從未想過深究這些梅花的名兒!”他說著,便轉頭看一眼蕭呈燁。

蕭呈燁聽了便笑笑,道:“非止是你,我又何嚐不是如此。不過你卻不知道,我家後院這梅,之所以眾人都知它喚作照水,其實卻是因那梅林之中有湖,湖邊卻又有塊大石,石上又偏鐫著‘照水’二字的緣故!”他一麵說著,一麵做個手勢,示意眾人跟上。

眾人且行且說。蕭呈嫻便笑道:“我估摸著別人不知這梅名字的來曆,九妹妹卻是必知道的!這一路行去,總也無趣,不若便同我們說說如何?”

遠黛倒不料她會點名說起自己。當下失笑道:“其實這照水梅名字的來曆卻是再簡單不過,過一刻兒我們到了時,我指給你們看上一看,你們便自然明白這梅為何會喚做‘照水’!”

眾人聞言。都是各自一笑,便也暫且放下,不去追問。

蕭呈嫻一時又想起杜夫人馬上要回京一事。便問起蕭呈燁可曾知道了。蕭呈燁與這個妹妹一向最是親近,對她的心思也略知一二,聽了這話不免瞪她一眼,最終卻還是點了頭。

蕭呈嫻便自一笑,又因淩遠清正在一側,卻是不好就說起這事,當下岔開話題。隻同遠黛姊妹說些綠萼嶺的風物。三人說笑之間,卻已出了蕭家別院。

雖則心中早已準備,但當遠黛抬眸看時,卻仍是不由的倒抽了一口冷氣。蕭家大院後頭,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梅花林。一眼看去,怕不得有數千株之多。那梅種的也極有章法,高低錯落,層次分明,粉白嫣紅穿插其間,一眼看去,卻比觀音山那片臘梅海還更令人震撼。

遠黛還不及開口讚歎,一邊的淩遠萱已自失聲讚歎道:“先前我見了觀音山上那片臘梅林,已覺歎為觀止。今兒再到這裏,一時竟找不到言辭形容了!”

遠黛在旁微微一笑,便自附和道:“吾心有戚戚焉!”

出現在眾人麵前的這片照水梅林,樹體甚高,花冠寬廣,略呈傘狀。枝上梅開嫣然。卻是粉白、嫣紅、深紫等色一應俱全。人還未至跟前,鼻端已聞幽香撲鼻,當真是砌玉堆香,絕色傾城。而最為讓人稱奇的卻還是這片林內似有一股氤氳的霧氣,那花掩於林中,便無由的給人一種霧裏看花之感,更增幾分飄渺仙姿。

眾人邁步入林,遠黛忽而微聳鼻翼,訝然問道:“這林子裏竟有溫泉嗎?”

這話一出,淩遠清與淩遠萱二人都是滿麵迷糊之色,顯然對此全不知曉。那邊蕭氏兄妹卻是各自愕然,蕭呈嫻更訝然道:“九妹妹是怎麽知道此處有溫泉的?”

遠黛抿唇嫣然,便反手指一指自己瑤鼻,道:“我這鼻子自幼便比一般人靈些,雖則這裏梅香濃鬱,但在我聞來,卻總覺有些異味。再一想從前姐姐曾說過綠萼嶺有溫泉,而這梅林周遭又隱有霧氣蒸騰,如此一想,便想到了硫磺味道。”

凡溫泉者,必因地熱,因此或濃或淡,總是有些硫磺氣息的。

蕭呈嫻聽了便笑,畢竟道:“九妹妹果然好靈的鼻子!”她口中說著,便引了眾人往前走去,走了約有三十餘步遠,前麵便現了一座約有半畝左右的碧清小湖。遠黛眼尖,一眼便見那湖邊正有一塊大石,石上鐫有兩個龍飛鳳舞卻又遒勁有力的大字:照水。

才一見到那塊大石時,遠黛便不由迅速移眸看了一眼杜若。杜若此刻也正盯著那塊大石,雙眼直勾勾的,麵色卻自有些微微泛白,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蕭呈嫻便指了那石上二字笑道:“據說這石上之字乃前朝哀帝親手所書,姑且聽聽吧!”

眾人走至湖邊石畔,身上竟覺稍稍暖和了些。

淩遠萱便不無好奇的彎了腰去撩撥那湖水,卻覺那水觸手微熱,雖說不上冰寒刺骨,但若說溫泉,卻仍差得甚多。偏頭看向蕭呈嫻,淩遠萱問道:“這就是姐姐口中的溫泉?”

看她麵色古怪,蕭呈嫻便也笑了起來,當下道:“當日我對你們說的是綠萼嶺雖有溫泉,可是發現至今不過數年,十妹妹可還記得?”

淩遠萱點頭道:“姐姐確是說過這話!”

蕭呈嫻道:“那就是了!綠萼嶺上確有溫泉,不過因水溫太低,並不宜洗沐,所以這麽多年來一直不為人知。直到數年前,聖上賜睿親王綠萼嶺別宮,而睿親王入住不久,居然便在別宮西側意外發現一處溫度恰宜洗沐的溫泉泉眼,嶺上諸家才意識到綠萼嶺上竟有溫泉。於是各家紛紛請了高人,四處鑽取溫泉,但至今為止,也仍不見第二眼可供洗沐的溫泉!”

淩遠萱這才恍然,因笑道:“姐姐家中亦是如此嗎?”

蕭呈嫻笑而不答,但那神情卻明顯便是承認了。

遠黛在旁聽著,也不覺失笑,便上前,學著淩遠萱的樣兒,探手輕觸那照水湖。

那湖湖水清澈,觸手微溫,倒是頗為宜人。這湖顯是人工掘成,卻並不若一般的人工湖掘成圓形,而是掘成了一彎月牙形,瞧著纖雅玲瓏,甚是精致。湖側滿植照水梅,花影倒映於水麵之上,卻是平添了許多雅韻。微微一笑之後,遠黛道:“這會子是白日,今兒天又不好,因此看著倒也罷了。若是月夜賞梅,再複有雪,想必能盡得暗香疏影之趣!”

她不說話倒也罷了,一說了這話,蕭呈嫻卻是立即便想了起來,當下笑道:“是了,適才出門之時,我問你這‘照水’二字來由,你卻遮遮掩掩的不肯說,這會子可該說了吧!”

遠黛一笑,便站直了身子,抬手一指身側那株照水梅,道:“姐姐且看這梅,可覺它有什麽特別之處嗎?”蕭呈嫻一怔,便與眾人一道抬頭去看那花。

卻見遠黛所指那株照水梅單瓣淺粉,樹上之花大多半綻微露,花香襲人,但若要說及特別之處,眾人卻都尋之不出。遠黛在旁,見眾人各自迷茫的麵色,卻是不由一笑,畢竟解釋道:“此梅花開多向下,若美人照水理妝,故謂之為照水梅。”

眾人聽得這一句提醒,便忙各自抬頭去看,見那照水梅之花果如遠黛所言,大多俯開朝下,兼那梅花形優美,花色淡雅,確是大有美人之風。遠黛在側,更含笑補了一句:“是之為‘照影寒溪水,溪中水也香。佳人臨寶鑒,自作壽陽妝。’”

眾人先見其花,再聞此詩,不由各自心醉,都是半晌無語。卻是過了好一會子,蕭呈嫻才微歎一聲,正欲開口說話之時,不遠處卻忽而傳來一陣不輕不重的擊掌之聲。而隨著那擊掌之聲傳來的,卻是一個低沉平和卻又極具張力的嗓音:“好一個佳人臨寶鑒,自作壽陽妝!”

眾人各自心驚,忙自齊刷刷的轉頭看去。而西南麵一株開得格外燦爛的梅花樹後,此刻也適時的轉出二人來。這二人一站一坐,站著那人容貌清秀中略透幾分稚嫩,望向遠黛的眸光略透訝色,然卻靜靜立著,並沒言語。坐著那人坐在一張甚為輕巧的輪椅上,那輪椅通體以精鋼與及上佳楠木打造,因是冬日,椅上便鋪了一張毛色油亮的黑熊皮。

擊掌那人正是那個坐在輪椅之上的男子。男子看來仿佛極為疲憊,眸色暗沉而神態倦倦,麵色亦蒼白的不甚自然,然而這一切,都並不能讓他的存在感為之減弱分毫。而事實上,當他出現在眾人眼前的那一刻,便連這座照水梅林也似在瞬間便褪去了所有的顏色,周遭一切也隨之淡化至虛無,所有人的眼中仿佛都隻剩下了他——一個看來疲憊倦怠的蒼白男子。

無需任何贅詞,這一刻,所有見過沒見過他的人在心底都浮現出了一個名號——睿親王。

睿親王——百裏肇!

怔愣一刻之後,卻還是蕭呈燁先自回過神來,一拂衣衫,蕭呈燁正色上前,對著百裏肇一禮到底,沉聲道:“端侯世子蕭呈燁拜見睿親王殿下!”

這一禮之後,眾人紛紛回過神來,忙各自上前行禮。百裏肇見狀,便自微微擺手,平平道:“此處並非朝堂,我也不過是個賦閑王爺,這些個禮數日後能免便都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