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闈隱秘
一年後,越西太子出生,皇帝取名為胤。舒璼殩璨
元胤生得十分可愛,大眼睛、高鼻梁,小小的嘴巴,人見人愛。可惜,他雖然是皇帝的第一個兒子,又是中宮皇後所出,但除了一出生就被冊封為太子殊榮之外,皇帝沒有給他絲毫的關注。當然,裴家人依舊很滿意,因為皇宮裏終於有了一位帶有裴氏血統的皇子。
皇後宮中,裴懷貞從乳母的手中接過孩子,碰到孩子溫軟的身體後,她感到有一種奇異的溫暖從手臂一直傳遞到心頭,她垂下長長的羽睫,這是她的親生兒子,但來得這樣不容易。下意識的,她收緊了手臂,元胤一下子被驚醒,開始大聲啼哭,裴懷貞突然撞進那一雙純潔無暇的眼睛,頓時心頭一震,嬰兒的眼睛竟像是能夠照進她布滿陰霾的內心。
“把孩子抱下去吧。”她在短短的震動之後,隻是這樣說道。
馨女官原本以為小小的太子殿下可以引起女主人的憐愛,可是她發現,即便是抱著自己的親生骨肉,裴懷貞的眼中僅僅是**起了瞬間的漣漪,很快恢複平靜。
“可是皇後娘娘,太子殿下他……”馨女官想要勸說皇後與太子多多親近,然而皇後已經將孩子交給了旁邊的乳母。
馨女官看著乳母將太子抱走,麵上多了一絲不忍,從太子出生後,皇後娘娘便沒有花太多心思在這個孩子的身上,為何一個女人能夠對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這樣冷漠無情,難道她天生是個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
裴懷貞淡淡地道:“覺得我無情?”
被一下子看穿自己的心事,馨女官驚得滿麵通紅,不自覺地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奴婢……奴婢不敢!”
裴懷貞絕美的麵上劃過一絲冷淡的笑容:“他如今是太子,將來會繼承越西的一切,如果一直呆在婦人懷中長大能有什麽出息?我是為他好,才會不與他親近,你這樣的人又能懂得什麽?”
馨女官心頭掠過一絲恐懼,口中連連稱是。
前朝開國皇帝夏侯軒奪天下的時候有一次被敵軍包圍,為了逃跑可以將親生的一雙兒女四次丟下馬車,若非他身邊的忠心部將每一次都冒險下去將孩子抱上來,隻怕一雙兒女早已成了肉泥。夏侯軒固然是個狠毒的人,可一個人若到了自己都活不下去的地步,賣兒賣女又算得了什麽?成大事者當不拘小節,她自己的後位都岌岌可危,又豈能整日裏兒女情長。宮中妃嬪陸續懷孕生子,裴氏在朝中多樹敵人,將來這皇位尚不知道花落誰家。這個孩子生於皇室,注定一生都要過得不太平,她固然可以護著他一時,卻不能護著他一輩子,若是寶貝一樣哄著騙著,將來他也坐不穩江山。她需要做的不是給他春風般的溫暖,而是教會他如何在殘酷的鬥爭中生存下去。
裴懷貞關注著每一個妃嬪和宮外的風起雲湧,妃嬪們生下的孩子畢竟不是嫡子,也沒有皇帝的寵愛,短期內尚不足為慮,唯一需要顧慮的人是棲霞公主。其實裴懷貞一直很清楚,皇帝十分防備她,不惜將棲霞公主的紫宸殿保護如同鐵桶一般,生怕別人驚擾他最心愛的女人。但她豈是會輕易放棄的人,無法進入紫宸殿,並不代表見不到棲霞。
於是,裴皇後病了,因為長期心思鬱結,終於臥病不起。宮中妃嬪紛紛前來探望,不論真情還是假意,她一概謝絕,耐心等到第六日,棲霞公主來了。
棲霞的容貌與從前一樣美麗,隻是麵頰消瘦了許多,一雙清澈的眼睛深深凹陷進去。她行禮後便一直惶恐地坐在那裏,神色極度不安。
“公主殿下回到宮中已經一年,卻還是第一次走出紫宸殿。”裴懷貞這個病人看起來都比棲霞要精神幾分。
棲霞非常難受,她感覺到了一種罪惡感,從前她向皇後許諾過,不論何時都不會再回到宮中,更加不會幹涉他們的婚姻,但眼下看來她分明是食言而肥。盡管她自己根本無可奈何,盡了最大努力避免重蹈覆轍,可惜她能控製自己,卻控製不了那人的心。她可以如願嫁人,卻不能停止他對她瘋狂的愛戀,雖然他們彼此都清楚這份感情遲早會要了彼此的性命。
“娘娘,我是一個有罪的人,所以不該在這宮裏走動,但你生病了,我知道自己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因此今天非來不可。我不敢請求你的原諒,也沒有資格這樣做,我隻是想要請求你好好保重。”棲霞輕聲地說著。
裴懷貞看了一眼棲霞的手腕,透過薄薄的輕紗可以看到累累傷痕。這一年來,她懷孕、生子,棲霞卻一直想方設法自殺,甚至一度用碎瓷片割開了自己的手腕,可惜皇帝派去的人看得太緊,她最後沒能成功。
“好聽的話不必說了,你來是因為需要我的幫忙,不是嗎?”裴懷貞唇邊的笑意一點點的散開來,眼神露出刺骨的冷漠
“是,我需要娘娘的幫忙!”棲霞公主蒼白的麵孔浮上一層哀涼,聲音也有些發顫:“我知道,紫宸宮中的一切娘娘都知道,所以……”她說到這裏忽然卡住了,千言萬語全都卡在了喉嚨中,麵上的神情極端難堪。
是,難堪,裴懷貞從來沒見到棲霞這麽安靜溫柔的人流露出這種神情。
“我已經懷孕,足足有四個月了,原本這個孩子不該出生,但禦醫說我的身體狀況禁不起強行喝藥流產,所以他堅持要生下這個孩子。”棲霞一字字艱難地說完,嘴唇顫抖不已。她已經入宮一年,懷孕卻隻有四個月,孩子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駙馬的,在皇後麵前承認一切,等於剝光了衣服站在那裏接受對方的查驗,這種無法形容的羞恥感讓她心底比死去更難受。
裴懷貞微微眯起眼睛,皇帝雖然流連後宮,但那不過是為了留下子嗣,其餘時間他都留在紫宸殿。剛開始棲霞公主隨身帶著匕首不許他靠近,他竟然用傷害自己甚至是自虐的方式強迫對方妥協。這個男人癡情到了近乎卑劣的地步,他是寧死也不肯對棲霞放手的。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皇帝軟禁了給棲霞診治的禦醫,從那天起裴懷貞便隱隱有了預感。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來找我又有什麽用?指望我幫你去求他放了你嗎?你可知道他是如何對我說的,說這世上隻愛你一個人!生下裴氏血統的皇子本來就是裴家的要求,若非如此他絕對不會碰我一個手指頭,我在他的**跟一頭母豬沒有區別,這是何等的恥辱!盡管太子已經出生,他卻從來沒有抱一抱他,親一親他,這個兒子根本可有可無!你呢?他不管跟誰在一起想念的都是你,隻要你頭痛腦熱,風吹草動,不管是在議事殿還是在妃嬪的**他都毫不猶豫的抽身離去,宮中上上下下都知道棲霞公主才是皇帝的心頭肉!跟你相比,我這個皇後不過是你們偉大愛情故事裏最多餘的人,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而你現在對我說這些,是為了炫耀麽?”裴懷貞連珠炮一般地開口,神情越發冰冷如冰。
“不……不是……”棲霞公主連忙解釋,“我真的沒有這樣的意思,若有半點炫耀之心,請老天罰我天打雷劈不得善終。”她說完這句話,臉色慢慢變了,“不,也許我本來就要不得善終,皇後娘娘,請你相信我,棲霞今天來完全是出自真心……”
棲霞公主已經盡了全部的努力想要徹底擺脫皇帝,可他太過執著,執著到幾乎瘋狂的地步。她沒辦法忘記他們彼此的身份,更加沒辦法忘記駙馬被押走前那聲嘶吼。崔景聲色俱厲地質問她,究竟他做錯了什麽,為什麽會淪落到家毀人亡的地步!
他沒有做錯,唯一錯的便是娶了她。
崔景將她當成仙女一樣供著,可他作為丈夫,甚至沒有資格進入她的房間,那樣俊俏溫柔的駙馬,在皇帝的逼迫下逐漸像是變了個人。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元錦豐用盡了一切的方法去羞辱駙馬。崔景在朝廷裏被擠得毫無立足之地,跟朋友聚會就被冠以圖謀不軌之名,甚至連書房裏的詩篇和繪畫第二天都會不翼而飛,整日裏過得戰戰兢兢,隻能靠折磨她來發泄內心的怨憤。她拚命想要幫助對方,可越是這樣那個人越是嫉妒越是瘋狂,所以她隻能裝作無動於衷,甚至不敢開口替崔景求情。為了保住崔家人的性命,她終究隻能同意入宮,成為他的禁臠。這是她自己的錯誤,必須一力承擔,不能連累崔氏家族。
從前她和皇帝的感情隻停留在精神層麵,棲霞還能夠忍受,畢竟他們沒有越過那條底線,可在她回宮之後,他卻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用強迫的手段占有了她,甚至讓她懷了孕。罪惡感開始無限膨脹,變成了一塊大石,沉甸甸地壓在棲霞心口,一日日逼得她幾乎要發狂。
如果有心人把事情傳揚出去,引來天下人非議謾罵不談,那些居心叵測的人一直在暗地裏蠢蠢欲動,他們的私情會被利用來謀奪國家和江山社稷!將來更會作為汙點被載入史冊,整個皇室世世代代都要背著這個罵名!
裴懷貞眉頭微微挑起,忽然想嘲笑一下她,然而看到棲霞那一張純淨的麵孔,她止住了。
棲霞公主已經站在懸崖邊上,她輕輕吹一口氣,眼前這個人就會筆直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你希望——我如何幫你。”
“不管是為他,為你,還是為這個孩子,我都必須死。”棲霞公主十分認真地說。
裴懷貞深深吸口長氣,看來棲霞不但美貌,而且聰明,她如果活著,就會成為皇帝一生的汙點和折磨,隻有她死了,所有人才能解脫。
“娘娘,我很自私,我的目的隻是為了讓這個孩子能活下去,至少不要讓別人指著他的鼻子說,他的親生父母違逆人倫……”
“所以你是來求我殺了你?”裴懷貞兩隻眼睛死死盯住對方,像是在揣度她所言的真實性。棲霞公主的純真和善良都是她缺少的東西,也是最厭惡的東西。裴懷貞從小隻會被人不斷教導,要去爭、去搶、去奪,做最優秀的女人,最聰明的女人,家族給予她的教育就是如此。盡管她美豔絕倫,聰明絕頂,但也隻是一棵被人工修剪過的精美盆栽。棲霞卻不同,她天生有著皇室公主的高貴和尊嚴,卻在完全真空的情況下長大,就像是一株得天獨厚、隨風生長的蘭草,清新而自然。為什麽,棲霞明明是在肮髒的監獄裏長大,明明是被囚禁的禁臠,為什麽能夠有這樣平靜的心,為什麽不仇恨,為什麽不怨怪,為什麽活得比她裴懷貞還要幹淨!
“你明明知道跟我做交易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你可能犯下了一生最重大的錯誤,這樣也無所謂嗎?”裴懷貞胸中氣血翻騰,美豔的麵孔帶上一絲不可思議。對方如果跟別人苟合,她壓根不會在意,說不定還會有點同情,但偏偏棲霞搶走的是她的丈夫。對方是自己的情敵啊,現在居然跑來求援,這個世界太瘋狂了!
棲霞公主的臉孔白得幾乎透明:“這個皇宮裏,隻有皇後娘娘可以幫我,除了你,我沒有別的人可以去求了!這一條路,請娘娘祝我一臂之力,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裴懷貞定定望著棲霞,眼底閃爍不定,從前她一直不承認有棲霞公主勝過自己,但今天總算認識到,眼前這個一陣風就要吹倒的女人有著絲毫也不遜於她的堅持,甚至可以說是頑強。
有一種人,即便她做了天底下最惡毒的事,你也沒辦法恨她。至少她不得不承認,棲霞公主身上那種以柔克剛的力量,她裴懷貞即使學,也永遠學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