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決定不再當彭太太的第一天

彭景收到蘇言的微信時,正準備結束一天的工作。

他盯著照片看了好一會兒,放大,仔細地看了看照片上的日期,是今天的。

他和蘇言上次同房,確實是六七周之前。

距離上一次蘇言懷孕,已經四年多了。

不過,這次,彭景看著B超圖片上的胎兒輪廓,臉上毫無喜色。

這孩子,來得太不巧了。

上次蘇言懷孕時激素水平一直有些低,她請了八周的假,吃保胎藥,臥床休息。

開始時,保胎藥每八個小時吃一次,後來每四個小時吃一次。但懷孕十四周時,保胎還是失敗了。

之後,蘇言修養了一個月回去工作,卻再也無法適應從前的工作節奏。每天一到下午四點她就反胃惡心,並且時常無原因地腹瀉。

那一年聖誕節時,蘇言辭職,從此做了全職太太,一心養病。

可幾年過去了,她並沒痊愈。

他再看一看手機上圖片,躊躇一會兒,打電話給蘇言。

蘇言聽起來心情很不錯,聲音溫柔中流露喜悅,他能想象得到她一直在微笑。

她告訴他,“我到我爸媽這兒住幾天。公司這幾天不是要開股東年會嗎?你忙你的吧。”

彭景勉強笑道,“那好。你照顧好自己。郊區空氣比市區好,你多住一陣也好。我忙完這一陣去看你。”

他不知道,蘇言接電話的時候開了自拍鏡頭,一直對著手機微笑。

蘇言當年和彭景一起在英國留學,彭景學的是電子工程,她學的是數學,一畢業就進了投行。 在投行做學徒的第一年,她每天下午都得打電話給傑西島的一間投資公司,確認他們收到了她前一天寄出去的各種授權書和文件。接電話的人是個中年男人,脾氣很不好。

一位女前輩跟她傳授經驗,打電話時咧著嘴,聲音就會自然變化,像是正在微笑時發出的,聽電話的人心情一好,什麽都會照辦。

這叫“turn on the charms”。

至今蘇言仍覺得這是她入職以來最有用的經驗,隻是,不知道彭景是不是也知道這個變聲秘技,電話裏他溫柔深情如初,聽起來毫無疑心,還很高興呢。他還囑咐她各種注意事項,還讓她代他問候她父母。

掛了電話,蘇言對著窗戶發了會兒呆。

姥姥姥爺留下這個鄉間小院至今沒有安空調。這裏距離最近的樓盤也有二三十公裏,周圍雖然也修了公路,建了公園,但人少樹多,因此隻開著窗戶,月光、輕風和蟲鳴都從紗窗裏透進來。

除了院子裏不知何處蟋蟀的叫聲,她還能聽到爸媽在客廳看電視的聲音,鄰居家的狗不知為什麽突然“汪汪”了幾聲,她家中四隻吉娃娃也跟著哼哼了幾下。

小**掛著蚊帳,屋子一角點著蚊香,黑暗中幽幽一點紅光。

蘇言盯著蚊帳發呆,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

她到家後,車還沒在院子外停好,狗就一起叫起來,爸媽喜氣洋洋打開門,四隻吉娃娃圍著她扭著屁股地上躥下跳,有一隻還激動地撒了泡尿,誰都沒察覺到她心情有異。

媽媽倒是問了幾句彭景怎麽樣,她隨口敷衍過去後也沒再問。

吃了飯,蘇言陪著他們看了會兒電視就說累了要睡覺。

她躺在**,默默計算了自己手上可以動用的現金數目,還有哪些資產是完全屬於她的。一旦雙方攤牌,很可能她就得動用這些資金。

請律師、請人調查被轉移的財產去向,設法取證,每一樣都要錢。最操蛋的是中國的法律規定,離婚時如果一方想要凍結或保全共同財產,是要提供等價值的擔保金或是擔保物的。比如,你想凍結雙方名下價值一百萬的房產,你就得給法院一百萬現金或者以另一所價值不低於一百萬的房產作為擔保。

計算之後,蘇言頹喪地認識到,自己手上那些現金和資產,全拿出來,最多能用來擔保裕泰花園那套別墅,至於其他房產,還有兩人名下的債券、股權等等,就不用想了。

還有,要想請徐律師那種大狀為她打官司,也不便宜。可離婚官司,尤其是有複雜財產糾紛的,一兩年都不一定能打下來。

她手中那7%的景輝的股份,也是無法變現的。

在成立景輝公司時,蘇言、彭景和另外兩位創始人早簽了協定,若是四位創始人中任何一位想要對創始人以外的人出售股份,必須得到其他三人的一致同意。換句話說,彭景可以買她手中的股份,她要想把股份賣給其他人,要另外三位創始人同意才行。

要是真打起官司,彭景隻需拖著,就能拖到她財力耗盡。等她連律師費也出不起了,他就可以低價買走她手中的股份。

最諷刺的是,這條約束創始人股東的協議,還是蘇言擬定的。

當初彭景回國創業,蘇言就辭掉她在投行的工作和他一起回來,當了景輝公司的財政一把手。她陪著他和投資人談判,幫他製定公司章程,怎麽保護控股權,怎麽利用每一筆融資,何時必須發布新產品,什麽時候進行下一輪融資,有哪些投資人可能對他們感興趣……

她兢兢業業,一直扶持到景輝上市。那幾年,蘇言一個月隻拿三千塊的工資。要知道,她回國前,每個月交的個人所得稅都是三千的好幾倍。

公司成功上市了,漸漸步入正規,蘇言辭職,重新去了投行。

給別人打工和給自己家公司籌劃所承受的壓力完全不同,前者幹不好、出了紕漏大不了被開除,後者,她不敢有任何失誤。太累了。

當時彭景也沒反對。

蘇言歎口氣,有點後悔自己當彭太太這幾年竟沒跟其他闊太太一起投資個什麽生意。哪怕跟著人家買金表買高級包也好啊!聽說一個限定版的Dior Lady的秀場包包,去年買的時候不過兩萬英鎊,現在價格翻番還有價無市。

她回顧下自己這幾年的日子,隻能苦笑。

從初潮開始,蘇言的經期就不準。所以她起初並沒意識到自己懷孕了。直到某天晨會,同事們對他們是否應該參與一件並購案唇槍舌戰,有人喊她助陣,“蘇——你來說說呀!”這時,眾人驚訝地發現,一向精明沉穩的蘇言竟然在晨會時睡著了。

她當時的上司是個有三個孩子的媽媽,散會後提醒她,“你是不是懷孕了?”

確認懷孕的同時,醫生就告訴蘇言,她的激素水平有些低,最好臥床休息一段時間,同時吃藥保胎。

蘇言立刻請了八周的假,臥床休息。

開始時,保胎藥每八個小時吃一次,後來每四個小時吃一次。但她依然時常感到小腹脹痛,就像要來月經前的感覺。那其實是宮縮的感覺。而宮縮,是流產的先兆。

懷孕十四周時,孩子還是沒保住。

當時胎兒已經能看出性別,她每次宮縮時都默默叫著孩子的小名,念念,和媽媽一起努力!不要放棄!

別離開我……

後來蘇言才知道,超過十二周的胎兒從母體中意外排出,叫引產。和生育足月的胎兒過程幾乎一樣。

她也是那之後才明白,為什麽宮鬥劇裏不幸小產的妃子會從此失去寵愛,憔悴支離。因為她們不僅身體元氣大傷,精神上也受到重創。

蘇言至今仍然自責和內疚。她怎麽會那麽糊塗?

如果她再早一點發現自己懷孕,會不會孩子就能保住?

休養了一個多月,她回去工作,卻發現自己的健康狀況無法繼續勝任。每到下午四五點,她就如同置身於一葉小舟中,這葉小舟在驚濤駭浪間上下顛簸,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隻有吐出來才會稍微緩解。

她的體重快速下降,快一米七的人,有段時間竟然不到九十斤。

做了胃鏡後才知道,她患有胃潰瘍。

到了那時蘇言才恍悟,原來幾年前,每到下午四五點鍾就開始的胃脹氣,其實是身體在向自己報警,可那時她正在為剛創立的景輝奔忙,無暇顧及身體發出的警告。

辭職後,蘇言一心一意要把身體養好,她一周上三次瑜伽課,學冥想呼吸,還找了位靠譜的中醫,針灸,吃中藥。她還記錄下自己每餐吃的食物,剔除一切可能引起腸胃不適的食物,至於什麽啤酒炸雞麻辣小龍蝦,蛋糕巧克力冰淇淋,全都不吃了。

當時她覺得健康最重要,錢財都是身外物,掙錢的事反正有彭景呢,她周圍所有人也都這麽勸她,同事,親戚,她父母,都叫她不要再勞心費神。她老媽甚至還反對她繼續寫小說,覺得既不賺錢又費勁兒。

可現在呢?

山窮水盡。

是她做錯了麽?還是所有曾經勸她的人都錯了?

蘇言忽然想到,和彭景離婚後,她不做彭太太了,做什麽呢?

重新求職?到投行做她的老本行?

她履曆上這段長長的空白如何解釋?就算有投行願意要她,她目前的身體狀況恐怕還是承受不來那種高強度快節奏的工作。

蘇言又歎口氣。

要麽怎麽說身體健康是1,財富什麽的通通是0呢?沒有1站在最前麵,再多0排起來還是0。

這一刻,她很慶幸她並沒有真的懷孕。

重回投行是不行了,那和闊太太們一起買包買金表呢?

也是不行的。

買包買表炒樓炒股都需要大量現金。而且,當她要和彭景離婚的消息傳出去後,恐怕闊太太們一時半會兒不樂意帶她玩了。要是昂貴的包和金表找不到買家沒法變現 ,才是悲劇呢。

她窩在**發了會兒呆,摸出手機,找到一條微信,回複:“小方你好,我考慮過了,願意參與劇本創作。你們什麽時候討論劇本?”

她的一篇舊文《風神》幾年前被某個影視版權公司買了。一周前,版權編輯問她,大大,請問您最近有空麽?製作公司打算把你的小說拍成網劇,他們想請你參與劇本改編。

蘇言當時回複,讓我考慮考慮。但其實她想的是:你莫不是當我是傻X麽?

在美國,編劇是掌有生殺大權的人,想讓誰死、怎麽死全是編劇說了算,哪怕死了也能給編活過來,可在中國,編劇就是個背鍋的。

編劇寫了劇本,交上去了,可投資商、製作公司為了賺錢,往往會再找人修改劇本(注水),把一個四十集就能講得透透的劇給拉成七十集。之後還有剪輯,再給剪成八十集——繼續注水。

等劇開播了,劇情編劇自己都不認識了。可劇情節拖遝不好看,配角出鏡時間比主角還長,收視率不高,又全都成了編劇的鍋。哪怕主演被罵演技辣眼睛,他們的粉絲們還是會去罵編劇。

當彭太太時,蘇言什麽都不用做,生活水平已經擊敗了全國95%的人,寫小說隻是自娛自樂,她有什麽理由要做背鍋俠呢?

現在,她有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