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田自製的黃酒喝起來微甜,後勁兒卻挺大。
蘇言昏昏沉沉睡了一覺,醒來時已經晚霞滿天。
顧山忙遞給她一杯水,“你的朋友人都很好。”
蘇言喝水時,他湊過來,輕輕親她左眼角一下,又伸手去撫摸她眼角被枕巾褶皺壓出的紅印。
他們去隔壁房間看了看,許田和王熠還沒醒呢,兩人一個高瘦一個矮胖,睡相倒非常一致,都是四仰八叉打著鼾,兩臂舉起放在腦袋兩側做投降狀。
這時到了趕鴨子回來的時間,蘇言和顧山也跟著員工上一條小船幫忙。不過,他們倆的船是條許田不知從哪個公園搞到的那種鴨子船,沒有船槳,要兩個人一起踩腳踏車一樣踩著才會遊動。員工們開著柴油馬達的小船把鴨子從湖上趕過來,再由他們守在島上的小池塘裏接應。
蘇言一見池塘邊泊著的那一排鴨子船就笑,“許田這個老天真!”
顧山另有見解,“等放暑假了,小學生們上島來玩肯定喜歡這種船。別踩到湖裏去就行,湖上風浪大。”
這附近有個一個以夕照為賣點的著名景點,蘇言小時候和爸媽來旅遊去過,當時很不以為然,因為景點那兒不管是橋上還是湖邊,甚至湖上,到處都是遊人,仿佛在下一鍋五顏六色的餃子,可這時,湖上遠處有連綿青山,一群群歸鳥從水麵掠過,夕陽投射在湖麵,一半是碧綠一半是火紅,美不勝收。
“現在我有點理解為什麽許田不想再回B市了。”蘇言靠在鴨子船的座椅背上,望著湖上夕照。
顧山也靜靜看著夕陽,然後,他笑,“眾人皆苦。”
蘇言點點頭,苦笑:“對。即使桃花島的養豬島主也是。”
第一批鴨子趕回來後,顧山和蘇言按照員工的指揮,踩著鴨子船從池塘連接湖泊的葫蘆口向島岸上的鴨舍走,鴨子們嘎嘎叫著,居然真的跟在他們後麵。
蘇言把頭探出鴨子船的肚子,駭笑道,“真的有用!”
鴨子們陸陸續續笨拙地跳上岸後,就不用再理睬它們了,鴨舍裏已經放好了糧草清水,它們自會去休息。
等第二批鴨子回來時,顧山問起蘇言和她父母的事。蘇言本來沒想讓他知道這事的,隻是王熠喝得半醉時又嘟嘟囔囔跟蘇言道歉,說是從彭景那兒知道了她父母上門鬧過一場。
蘇言隻好告訴他事情始末,現在她再說起這件事就很平靜了,“我隻是沒想到,他們會覺得我離婚是件丟人的事。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想到,我隻是還抱著一絲希望。”
顧山微微皺著眉,既為她覺得難過不平又有些擔憂,想要勸慰,又一時詞窮,隻眼巴巴看著她。
蘇言見他這樣子,忍不住笑了,“我後來想,要是我不是離異,而是喪偶了,他們會不會就不覺得丟人了?”
她怔了怔,又說:“我剛才想到,離婚,就像是一場人生車禍。要是我真的出了車禍,失去一條腿或是一隻手,他們大概不會覺得丟人,隻會惋惜……”她抿著嘴角苦笑,“惋惜我再也沒法達到他們的標準了。”
顧山握住她的手,抱一抱她,“可能沒有一種愛是不計回報,不附帶任何期望的。尤其是父母的愛。不知道為什麽總有種迷思,認為父母對子女的愛是無私的,其實,很少有人能做到吧?至少,我不知道誰的父母能夠完全不提要求不懷期待地去愛他。”
“聽起來你也是個有故事的人。”蘇言這才想起,她從沒問過顧山的家庭情況,他也隻說起過那位完全沒血緣關係的“四舅”,“那天我父母走了之後,我想起你說的四舅,他的父母就很顯然是不懷期待不提要求地愛他呀……”
顧山笑著搖頭,“這你可猜錯了,即使是四舅小時候上的特殊學校,家長們還互相攀比呢。他父母隻是對降低了對他的期待和標準。”
蘇言長歎,“也許,父母的這種期許,其實是希望孩子以後可以有生存能力?”
顧山忽然笑得有點苦澀,“有時候,孩子降生本身就是出自父母求生的需要。”
蘇言挽著他的手,看了他一會兒,“你願意跟我說說麽?”
顧山猶豫了很短的一刻,說起了他父母的故事。
故事從他母親開始,她家裏有四個孩子,她是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但從小不受喜歡,三個哥哥都可以繼續讀書,她卻讀完初中就被迫輟學去打工,不管她成績有多好。
她在一家飯店當服務員,有一天,遇到了他父親。
接下來的故事就像最俗套的小說情節,年輕卻貧窮的美貌女孩和中年富有的男人在一起了,從此再也不用為錢發愁,也再也不用和可惡的父母哥哥們聯係了。就像擺脫了一堆寄生蟲一樣,她再沒有和他們聯係過。所以顧山也從沒見過他們。
直到顧山十二歲時,他都沒察覺出自己的家庭和其他同學的家庭有什麽太大不同。他上國際學校,很多同學的父母也很忙,有些人還寄宿在學校,幾周才能見到父母一次。
有一天,一切都變了。
他母親出了車禍。一輛載著水泥管的大貨車在公路上失控,穿過綠化帶衝到反方向車道上正麵撞上他母親駕駛的小跑車。救護車來的時候她心跳已經停止了。
母親死後,他父親帶他去了B市,重新安排了學校。在那兒,顧山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外室。他父親另外有妻子,還有個比他大兩歲的兒子。他的哥哥也在同一所學校念書。
接下來的劇情狗血得那麽沒有新意。來自正妻和異母哥哥的冷嘲熱諷,日常的欺負、為難,父親的無能為力或者說漠不關心,一落千丈的成績。
蘇言聽到這裏,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他倒安撫地對她笑,“他們一度讓我相信,我媽生我,就是為了保住她的富貴。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是真的愛我的。”
蘇言難過得緊緊握住他的手,“不是這樣的。”
“對啊,不是這樣的。我小時候發燒,她一整夜陪著我安慰我;她帶我去春遊;我看到動畫片上的小公主吃什麽紅寶石蛋糕很羨慕,她就陪著我看,然後想辦法做了一個看起來一樣的蛋糕……她什麽樂器都不會,每次去鋼琴老師家學琴,她就像個小孩子一樣搬個小凳子坐在客廳角落裏等著我,對老師客氣得近乎巴結,因為怕老師瞧不起她也就不好好教我…… ”
顧山回憶他母親時的眼神柔軟極了,他看著湖麵遠山,嘴角噙笑,夕陽倒映在他眼裏,把他的眸子變成淺琥珀色。
過了一會兒,他轉過頭看蘇言,“你看,人的感情就是這麽複雜,我媽從來沒想過要母憑子貴麽?她從沒想過隻要生了孩子,她這輩子就有依靠了,我爸就不會不管她麽?我不敢為她擔保。但她愛我麽?毫無疑問。”
蘇言明白他的意思了。她把額頭靠在他手臂上,“齊蕾說,就算我媽再怎麽作天作地,我也得感謝她給我生了一副好相貌。”她感到顧山輕輕笑,胸口的震顫傳到手臂上,她也笑了,“更何況,她……”
她籲口氣,問他,“那後來呢?”她有種感覺,顧山已經很久沒有再和他的家人來往了。
顧山幽幽說,“要是每個人的人生都是本小說的話,那寫我這本小說的作者大概覺得男主還不夠慘,於是,我大學畢業了,剛在英國找好工作在一家投行當學徒,我爸突發性心髒病……是他的律師通知我的。我趕回來的時候……”
他停下,呼吸了兩三次才說,“他們已經火化了遺體……如果不是律師堅持,連葬禮也辦完了。”
這時,顧山低頭笑了一聲,“葬禮結束後,我才知道,原來我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
“啊?”蘇言猜得到他父親死後的劇情絕對不會是兄弟在父親靈前和解相擁,但沒想到竟然這樣狗血。
顧山笑得無奈而諷刺,“最讓人吃驚的是,我那位一直以為自己是‘正房嫡子’的哥哥,原來,他母親也曾經是‘外室’。他一直以為是我和我母親奪走了他童年應得的父愛……唉,我父親,就像到處開分公司似的……最小的弟弟,比我小四歲。”也就是說,顧山的母親也不是獨寵。
蘇言好一陣無語。她倒希望顧山的故事永遠是四舅那種。唉,上次她還說他不會安慰人。經曆了這麽多事,他還能保持著一份純真,對人溫和,真不容易。
關於他父親遺產的爭奪戰,顧山說得輕描淡寫,但一聽就知道其中的曲折並不會比狗血電視劇中的情節簡單。
三位夫人和他們的子女一起上陣,各自帶著律師團和會計師,每一次都恨不得親自撲上去把“敵人”咬死再生啖其肉,幾次碰麵之後,連一直端著“原配”架子的那位夫人也會當眾罵帶**的髒話了。
“幸好這些都過去了。”顧山笑笑,“後來,你應該猜得到,我拿到屬於我的那部分遺產,回到B市,置業,投資。”
“那你是怎麽進了娛樂圈的?”蘇言覺得,按照正常思路,顧山應該在國內某個投行找份工作,或是四大會計師事務所。
顧山微笑看著她,抿一抿嘴角,“為什麽我當初畢業之後要在英國找工作呢?因為兩位哥哥姐姐也都在國外念了書,他們都回國工作。”
蘇言恍然大悟,“他們是……?”顧山說了他們的名字,果真是業內如雷貫耳的人物。
顧山在國內找不到合適的工作,處理喪事、遺產拖了幾個月,此時英國的簽證也已經過期。
她為他感到不平,“他們怎麽能這樣?”
“他們就是可以這樣。”顧山這麽說的時候,臉上沒有一絲憤怒,他又笑了,“如果我在一間小得不起眼的事務所找了份一個月幾千一萬的會計工作,他們大概就會放心了,放過我。可有時候命運很奇怪。我打球的時候認識了何初,他當時在拍一個他朋友投資的小成本民國劇,我那時閑得很,就跟他去拍攝現場參觀。那天要拍的戲是在老友誼酒店的一場戲,拍攝用的軌道燈光也全都做好了,可那場戲裏的配角突然得到了更好的角色,沒通知劇組就走了。劇組很窮,酒店還有攝影師燈光什麽的錢都付了,他們拉我臨時救場,因為導演和投資人都是何初朋友,我就答應了。角色很簡單,就是個坐在酒店一角彈鋼琴的琴師,一句台詞都沒有。”
那張劇照蘇言當初搜索“演員顧山”的詞條時看過那個劇的劇照,儒雅俊秀,其實不像琴師,是位貴公子。
“拍完那場戲,那個劇的投資人之一,郭紋紋,說很看好我,就成了我的經紀人。”顧山說起這事還覺得好笑,“幸好我還有別的投資,不然,跟著這麽個經紀人,簡直要完。我有時候覺得她就跟《老友記》裏喬伊那個經紀人一樣不靠譜。”
“可她不是才幫你爭取到了和瑞愛娜一起拍攝的機會麽?”
顧山笑嗬嗬的,“對呀!所以我才說她像喬伊的經紀人啊,有時候會突然超水平發揮,弄來我想都想不到的工作機會,有時候又簡直無話可說,劇本上隻差沒寫我的名字了,試鏡也試過了,定妝照都拍了,竟然最後讓別人搶了角色。”
他又笑笑:“其實這也不怨她。”
蘇言也笑,顧山的樂觀和豁達讓她羨慕,更敬佩,換做是她在他的處境中,也許不會過得比他現在差,但心中一定充滿憤怒和戾氣。
最後一批鴨子也趕上岸後,湖麵上最後一絲金光也消失了,湖邊的風也變得涼颼颼的。
蘇言和顧山回到小院,王熠和許田竟然又喝起來了,下酒菜是一小碟花生米和一盤鹵幹絲。
吃過晚飯,王熠叫住蘇言,“你知道我是為什麽來的。你再考慮考慮?”
蘇言默不作聲。
王熠歎氣,“何必兩敗俱傷?真的讓太恒拆分賣掉景輝,你是能拿到一大批現金、債券,可是,錢隻是錢,再也不會有景輝了。再也不會了。”
蘇言胸口一陣刺痛,她緩緩呼了口氣,“我再想想。”
王熠又說,“要是真的到那一步,彭景當然會心痛得要死——恐怕你就是想看他這樣子,可他沒了**,肯定會找你發瘋。說實話,我來之前見他,都覺得害怕。”
蘇言冷笑,“他發瘋?現在是要比誰更瘋了是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來吧,誰怕誰!”
王熠忙勸她,“你別惱,也別嘴硬,你好好想想,沒了景輝以後你和彭景誰是光腳的誰是穿鞋的。”
蘇言大怒,“合著就他可以逼瘋別人?是吧?”
王熠長歎一聲,拍拍蘇言肩膀,“貪嗔愛欲癡……你五蘊很熾啊,女施主。”
蘇言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又在他白胖的手臂上掐一下,獰笑道:“禿驢再敢囉嗦,小心女施主把你蒸了吃掉!”
王熠抱住自己手臂齜牙咧嘴喊疼,“我靠!你是西遊記哪個女妖精?”
蘇言對他直接人身攻擊,“你真的得鍛煉了,白胖得跟唐僧似的!知道麽亮亮,脂肪會轉化成芳香醇,也就是一種雌激素,對你不大好啊!”她曖昧地笑著看他的胸,“嘖,這有C罩杯了吧?快趕上我了。”
王熠氣得捂著胸扭頭就走,還不忘回頭惡狠狠回嘴:“哼,小心今夜打雷老天收了你這妖精!”
這天半夜,蘇言突然醒了。
她適應了黑暗之後,盯著從窗簾邊緣投進來的一縷月光,努力想辨明這唧唧的蟲鳴是從屋外傳來的還是在屋子某個角落。窗外,風吹得樹葉嘩啦啦響。
她長歎一聲,然後感到身邊的顧山翻了個身。
她側頭,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兩人在黑暗中相視而笑。
她歉疚問:“我把你吵醒了?”
“沒事。你有心事?”他伸過一隻手去撫摸她毛絨絨的鬢發。
她又歎口氣,忽然問,“你那時,為什麽放棄了和他們爭遺產?”
知道了顧山的異母兄姐是誰,自然知道了他那位喜歡隔幾年就開個“分公司”的父親是誰。
這一家也是老錢。遺產官司至今還在打著。另外那三房都認為遺囑有問題,時不時會拿出新證據,力圖推翻原判。
“聽說他們在這件事上每年所花的律師費都要幾百萬。”顧山也歎了口氣,不過,他的歎氣中明顯是慶幸,“這些錢也就罷了,可他們生活的重心偏移了。你聽說過餘東璿麽?”
“怎麽沒聽說過。”餘東璿是位南洋大富豪,他死後,妻妾子女們為了爭奪遺產一直打官司,竟然打了幾十年,直到前幾年才算打完。
“牽涉在其中的人,除了律師,大概沒一個是高興的。”顧山搖搖頭,笑得幾乎有點狡猾,“我大學同學有一位餘氏子弟,和我一起參加過學校的足球隊,他跟我說過他們家的事,從他爹小時候就開始打官司,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律師上門向他家人匯報其他房的人又做了什麽,呈交了什麽證據,下次取證、聽審的日期是什麽時候……他奶奶死前還拉著他爸爸的手說這事。我的天。當時我看到他們在吵,立刻想起這位同學說的事。想到接下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我也會這麽過,幾乎當場去世!”
蘇言聽得笑了起來,“有這麽可怕麽?”
顧山笑,“可能我是個比較膽小的人吧,我覺得可怕極了。所以,我簽了放棄協議,拿了他們眼中‘小得可以忽略不計’的那份錢,走了。你想想,怎麽不可怕啊?我那位同學的父親出生時餘東璿已經死了,然後到了他這一輩,還在糾纏遺產的事。什麽叫陰魂不散?這就是吧。”
蘇言聽到“陰魂不散”這個詞,猛地顫抖一下。
就在這時,窗簾縫投過來的月光也不見了,大概是一朵雲遮住了月亮。
顧山抱住她,“怎麽,嚇到你了?”
她點點頭,正要往他懷裏再縮一縮,窗外一道閃電劃破黑夜,緊接著一道炸雷。
兩人都嚇了一跳,顧山立刻把蘇言抱得緊緊的,“沒事。”
蘇言用鼻尖蹭蹭顧山的鼻尖,正想說話,忽然想起王熠說的“老天打雷收妖精”的話,忍不住笑嘻嘻,顧山正覺得莫名其妙,她伸出手臂摟住他頸項,嬌滴滴我見猶憐說:“好心人,快抱緊我,助我度雷劫吧。”
顧山滿心欣喜,立即回應,興奮之餘還有點害羞,不過,年輕人嘛,陽氣旺盛,打雷度雷劫算什麽,唯情趣爾,很快適應了角色,十分積極地幫助在雷雨夜尋求庇護的可憐的妖精女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