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山回到餐廳,何初已經開始吃甜點了。

他點了一道叫“嫉妒”的酥皮餡餅,蘋果餡兒,配一勺香草冰淇淋。

這頓飯,是顧山為了感謝何初幫他拿到了《風神》男三號的麵試機會請的。

可惜,吃得一點也不順心。

兩人到了餐廳,何初還在欣賞修複的彩繪玻璃窗,聖母端莊慈祥,穿著一襲寶石藍色的袍子,捧著各式樂器的金發小天使們圍繞在她身邊……顧山猛一拉他胳膊,“哎呀,她怎麽也來了?”

何初一看,蘇言和一個英俊男人坐在不遠處,語笑嫣然。

他問顧山,“那是誰?”

“她丈夫,彭景。景輝的CEO和創始人,她校友。”

何初不以為然,“那就也是你校友了。來,咱們過去打個招呼。”

顧山趕快拽住何初,又叫住要把他們往那邊領的侍者,“先生,能給我們換個位置麽?最好是不起眼,最不受歡迎的位置!”

侍者勉強微笑,表情在說:啊??這樣的要求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不過,顧客是上帝。

在上帝的要求下,顧山和何初坐到了餐廳另一邊,桌子倒是也挨著窗子,不過不是有聖母聖子小天使彩繪玻璃的大窗子,而是細細的淺灰色條格和透明無色玻璃拚成的六邊形花窗,對著的,是後麵停車的巷子。

顧山看何初臉黑了,幹笑幾聲,“這裏風景也不錯,停車場這些法國梧桐也有年頭了吧?看,多漂亮。”

“漂亮個屁。”春末了,法國梧桐上長的小刺球落在了地上,金色的小球被人踩車壓,一散開就變成無數金色的小絨絮。何初小時候家附近好多法國梧桐,小朋友們淘氣的時候會抓一把這樣的小絨絮塞進小夥伴後領裏,沾在身上又紮又癢,他現在看到這玩意都覺得後背刺癢。

吃飯的時候顧山心不在焉,一直在往蘇言那邊看,看幾眼,就趕快低下頭,縮著肩,像是要借何初的身形擋住自己。

何初簡直想打人了,“WTF你弄啥嘞?你現在看起來就像個怕被捉奸的小三。”

顧山小聲嘀咕,“我現在特別能理解你那些私生飯的心情。看到我女神太激動了!又高興又有種偷窺她的不道德感和羞愧。雖然這真是偶遇。哇,太神奇了,我沒想到我竟然也有一天能有‘吃個飯就偶遇愛豆’的命。”

何初笑,“能在周五傍晚定下這個餐廳座位的,在本市人口又有多少?我們碰上的幾率還是很大的。”

終於,蘇言彭景吃完了飯相攜離開了,顧山既失落,又放鬆,他看著他們的背影感歎,“唉,真是天設地造的一對璧人。”

何初喝口紅酒,“酸不酸啊?”

顧山瞥他一眼,“我有說錯嗎?像我女神那樣是投行分析師,小說又寫得那麽棒的人,這世上有幾個?”

何初用力點頭,“你說得對。像彭景那樣年輕有為,憑技術白手起家,幾年就把公司做大的也沒幾個。他們真相配。”

顧山頓時垂頭喪氣,何初冷笑奚落,“我最看不慣你這樣子,明明就是羨慕嫉妒恨,還違心地說什麽天造地設!”

蘇言走了,何初以為他們終於可以正常吃飯了,沒想他正跟侍者討論哪樣甜點配什麽消化酒的時候,顧山又發瘋了,“哎呀,她怎麽沒跟他一起走?啊,她往這邊來了!”

何初扭頭一看,窗外的小巷中,蘇言自己走到了停車場,她突然捂住胃,扶著一棵梧桐樹半蹲下,麵露痛苦之色。

他再回頭,顧山已經一陣風般跑出餐廳了。

這時,領他們進來那位侍者實在很難再露出微笑,他看著何初,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你們該不會吃霸王餐吧?

等顧山失魂落魄回來,何初叫侍者給他也來一份甜點,“蘇言沒事吧?看起來挺嚇人的。”

“她有哮喘,剛才發作了。”顧山自顧自怔了一會兒,說:“她跟我說,她沒法給我加戲。”他皺著眉,歪著頭,似乎還是沒理解,“加戲?”

何初嘴裏的冰淇淋差點噴出去。

何初第二天要飛雍島參加品牌活動,和顧山吃完飯,兩人就散了。

顧山懵懵地自己開車回家,一路上都在想蘇言剛才的樣子。她臉色蒼白,臉上又是汗又是淚,楚楚可憐。

一直以來,蘇言在他心中是代表“美”與“力量”的女神,高高在上,可幾小時前,他所塑造的神像崩裂了——原來蘇言也有脆弱、無助的時候。

原來,她不是無所不能的。

這個顛覆性的認知對顧山的影響遠比他預料的要大。

淩晨時,顧山夢到他初遇蘇言時的情形。

夢開始時,依然是在空曠的室內泳池裏,他在深水區裏突然溺水,正掙紮撲騰的時候,她從天而降,把他從水中拉上來,挽救了他。

這和當初的事實一致,不過,當蘇言把他救上來之後,夢境出現了變化。這一次,顧山忽然發覺自己不是十幾年前那個青澀小少年了,他不知何時已經長成了一個年輕男人。然後,一切都變得微妙。蘇言身上的白T恤浸透了水變得透明,她為挽救他所做的人工呼吸也在他的回應後變成了熱吻……

夢境隨意穿插記憶,她今晚的形象也隨著他在夢境中所表達的願望進行了修改,嬌喘籲籲,淚光盈盈,弱不勝歡。

顧山在夢醒時似乎還能感覺她在他耳邊急促呼吸時的餘熱,他的左手似乎還和她的手緊緊握著一起,就像幾小時前在停車場的時候一樣。

他先是羞恥又愧疚地坐在**發了會兒呆,然後跑去淋浴,打開窗口通風,換床單被單。

折騰了一通,才四點多。

顧山躺回**,剛換的床品帶著淡淡的薰衣草香氣,可埋頭在其中時又能聞到衣物在衣櫥裏放了一段時間才有的特有潮氣,這氣味,和他此時心中帶有一絲羞恥的隱秘歡愉莫名合拍。

他試圖客觀地跟自己達成和解:我是個二十多歲的正常男人。我空窗快兩年了。水滿則溢是物理規律……

可他心底有個小惡魔在嘻嘻笑:你承認吧!你就是從十幾歲時就喜歡她!喜歡她有錯麽?

沒有錯麽?

可她有丈夫。

她丈夫那麽優秀。

顧山忽然微微蹙眉,為什麽蘇言沒有和彭景一起離開?為什麽她發病之後沒有聯絡任何人?

那小惡魔又嘻嘻笑:你是在期待什麽嗎?

他輾轉反側,再也沒有一絲睡意,幹脆起床去晨跑了。

蘇言這一夜睡得卻特別踏實。

她太累了。

她醒來時已經九點多了。

陽光從窗子投進來,照在書桌上。有無數細小的灰塵在光線中飛舞。她爸媽不知跟誰在後院的菜地說話,家中的狗子們時不時叫上一聲,鄰居家的公雞喔喔打鳴。

今天是周六。她收房子的日子。

房客鄭芸是蘇言在綠江網的作者小夥伴齊蕾介紹的,兩人說定收房後,又跟介紹她們認識的齊蕾說了一聲,然後三個人決定,今天中午收完房一起吃個飯。

周六的交通比平時要好不少,蘇言到了三環北的秀水明珠小區,剛好十一點半。

這套小高層二居室是蘇言畢業第二年時買的。當時本市的房價還沒坐上火箭,英鎊匯率正高,她把攢了快兩年的工資和之前上學時打工的積蓄一起寄回國,爸媽又支援了點,剛好夠首付和簡單裝修。房子鑰匙拿到之後,蘇言從來沒住過,一直出租。

想到自己今後沒準要在這裏住上挺長一段日子,蘇言留心觀察小區的環境。

物業管理應該還不錯,院子很幹淨,花木綠化也不錯。唯一的不足是小區建的早,沒有地下停車場,車都得停在樓下,到了周末,院子裏停滿了,就得停在小區圍牆外麵了。蘇言今天就得把車停在裏院門庭院的圍牆邊上。

房子在六樓,蘇言一出電梯,正好看到鄭芸和一個二十出頭的大男孩站在另一架電梯前,那男孩抱著個大紙箱,側過身伸頭和鄭芸接吻,她伸手在這年輕男孩光裸的手臂上輕輕劃過去,他小麥色光澤的皮膚在她鮮紅色的指甲尖兒下陷下一條淺淺的印子,手臂上細細絨絨的汗毛和像被風吹過的麥田那樣,微微被風吹出幾道痕跡,轉瞬又無。

於是,蘇言這聲招呼就噎在喉嚨裏了。

男孩進了電梯,鄭芸一回頭,看到蘇言嚇了一跳,但她隨即微笑,“你來了?齊蕾剛發了微信,說她可能要遲到一會兒。”

蘇言笑道:“沒事。”

齊蕾和蘇言是同一時期簽約綠江的,被編輯放在一個作者群,漸漸就成了朋友。蘇言回國後和高中同學沒見過幾次,倒是和齊蕾談得來,景輝剛創業時,齊蕾就在他們租的辦公室隔壁大樓上班,時常和蘇言一起約個飯。十年過去,群裏的作者們都成了社畜,不是加班就是育兒,大多都處於神隱狀態,隻有她和齊蕾還在繼續寫,倒成了挺好的朋友。

鄭芸把房東領進來,讓蘇言一一檢查房子中各種設備。

這套的兩室一廳其實挺窄小,也有些陳舊,但鄭芸把牆壁都重新粉刷過,臥室床頭後麵那麵牆刷成了一種在孔雀藍和墨綠之間的顏色,另外三麵牆是帶點紫色調的淺粉,這大膽的配色是蘇言自己絕對想不到要用的,可是她覺得很好看,窗簾杆和窗簾也都換過,甚至廚房台麵都重新貼了一層白色方瓷磚,靠著窗戶放著一盆高大的龜背竹,墨綠色的大葉子已經從窗口要爬到房頂了。

鄭芸指指那盆龜背竹,“這個我就不搬了吧?它都爬那麽高了。”

“好。”蘇言站在小小的廚房裏,想象自己住在這裏的樣子。

這時齊蕾來了,鄭芸開車帶大家去她的新家參觀。她車後座上堆滿了各種瓷磚地板的圖冊,她胡亂一收拾,讓齊蕾坐後麵,“忍一忍吧,一會兒就到。”

秀水明珠小區後門對著體育學院大操場的東門,鄭芸的新家在體院西門外,和秀水明珠的房齡差不多,同樣是一套小二居室,但裝修得極盡個人風格。

房子裏能打掉的牆幾乎全被打掉了,客臥變成了連通主臥的步入式衣櫥,臥室用了大量的絲絨,牆刷成暗紫紅色,床是焦點,也最誇張,是張極盡奢華的四柱床,掛著深紫色鏤花絲絨的床帳和塔夫綢床幃。

這種極度女性化的奢華裝飾風格叫boudoir,原指法國貴族女性的香閨,鄭芸將這風格的**曖昧發揮到了極致。

齊蕾抓著床柱子嘖嘖:“這是盤絲洞吧?”

鄭芸嬌羞地推她一把,齊蕾順勢倒在大**嬉笑,“日後這張床必然吸盡體院小哥哥們的精血啊!”

齊蕾和蘇言都很少來這附近,鄭芸就當仁不讓地當了地主,帶她們去體院東門街上一間小餐館吃飯。這間小餐館裝修有些日係風格,客人以附近的大學生為主,生意十分紅火。

點菜時鄭芸聲明,“三年都沒漲房租,這頓飯我請。”

齊蕾說,“當然得你請。你都住上自己的房子了!我還攢首付呢。”

蘇言問,“你前陣子不是說有本書要賣影視版權麽?”

齊蕾歎氣,“黃了。最近改了稅法,娛樂圈大震動,我看,版權方瘋狂買IP躉貨的時代過去了。”

蘇言倒是有心幫齊蕾,但是朋友間一旦牽扯上錢友情就很容易變味,況且,她現在自身還難保呢。於是隻能安慰齊蕾:“好事多磨。別急。大震動之後能留下的都是有能耐的版權公司,你名氣已經在這兒了,賣版權是遲早的事,沒準遇見大公司,給的條件更好。”

吃飯的時候,蘇言向鄭芸打聽這附近的超市商場還有哪些吃飯的地方,鄭芸很快反應過來,“你是打算自己住在這兒?”

反正搬來之後早晚能遇到,蘇言也不隱瞞,“是啊。”

鄭芸和齊蕾都是一愣。

蘇言不是多話愛炫耀的人,但她們都知道,她結婚了,目前是全職太太。一個全職太太要搬出來自己住,意味著什麽?

這時,幾個大學男生經過,紛紛和鄭芸打招呼。

齊蕾湊近蘇言小聲咳嗽,“咳,蜘蛛精!”蘇言笑了。

鄭芸趕緊解釋,“我常到體院操場跑步、打籃球,就認識他們了,再請他們吃吃飯喝點飲料,一來二去就是朋友了。朋友遇見了,打個招呼太正常了。”

齊蕾擠眉弄眼嬉笑。

鄭芸歎息,“我倒希望我是蜘蛛精呢,小手指勾勾,男人就色授魂與,那我就不用整天跪甲方爸爸啦!”

這麽一鬧,她們倆似乎忘了蘇言剛才爆出的消息。

鄭芸去結賬的時候,齊蕾小聲問蘇言,“怎麽回事?”

要是自己的舊同事,高中同學,蘇言是絕不會直言相告的。但齊蕾的人際圈和她與彭景的幾乎不重合,她就直說了,“我要離婚了。”

齊蕾猛吸一口氣,又緩緩呼出來。

齊蕾悶悶喝口飲料,“你們倆創業那會兒,你天天累成那樣……唉。彭景竟然沒有一點感激?”

蘇言不能喝碳酸飲料,隻要了一杯溫水,這時摩挲著玻璃杯笑:“那我怎麽辦?難道要到他麵前喊‘我為黨國流過血我為黨國立過功’?”

她不忿道,“那憑什麽你搬出來啊?”

蘇言淡然一笑,“不然呢?離異變成喪偶,也不是沒可能啊。”

齊蕾一揚脖子喝完飲料,把玻璃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男人都是大豬蹄子!”

三人道別時,鄭芸把自己名片給蘇言,“你要是想裝修,一定得來找我。”

蘇言收好名片直言,“等等吧。我想盡快搬,打算換點家具就住進去。”

齊蕾給蘇言一個熊抱,“需要幫忙你就吱聲。我這個月底就辭職了,從此當全職作者!”

齊蕾身材嬌小,她給蘇言的熊抱更像是在埋胸撒嬌,蘇言拍拍她後腦勺,“加油!以後本本金榜!我還指望抱大神大腿呢。”

揮別她們,蘇言順著體院東門外的小街道走回往秀水明珠小區,路上行人大多是體院學生,麵龐青春身姿矯健,讓人不禁感歎年輕真好。

體院帥哥真多,難怪鄭芸買的新房子還是在這附近呢……

到了小區門外,蘇言正要往自己車前走,一個兩手提著購物袋的帥哥迎麵快步走來,幾步跑到她麵前,“姐姐?”

蘇言嚇了一跳,“顧山?你怎麽在這兒啊?”

顧山比她還激動,臉都紅了,“我——我住在這兒啊。”他抬手指向街對麵的小區,購物袋裏的牛奶水果相互碰撞。

“哦。”還真巧。

“你呢?你怎麽來這兒了?”顧山上上下下打量她,“你今天好點了麽?沒事了嗎?有沒有去看醫生啊?”

“我……我和朋友吃飯。”蘇言有點不知該怎麽應對,她感激顧山,可又不想和他多打交道。她和他對視一會兒,尷尬又不失禮貌地微笑,“那,我走了。”

“哦。”顧山呆呆地應一聲,往旁邊站了站。

蘇言上了車,把車倒出來,顧山還站在便道上。她降下車窗,對他揮揮手。

顧山趕快也跟她揮手,購物袋裏的東西撞來撞去。

蘇言心想,這孩子,怎麽不像剛看到時的樣子了,有點呆呆的……

車緩緩開到馬路上,向前走了一段,蘇言一看觀後鏡,顧山追過來了。

她趕快停下,又降下車窗。

顧山滿臉通紅,喘著氣。

蘇言以為他有什麽事,靜靜望著他,等了幾秒,他像是鼓起了勇氣,大聲說:“大大,我真是你的書迷!”

喊出這句話後,顧山非常同意昨晚何初的想法:有時候真想揍你一頓。

蘇言愣了愣,“……謝謝你。”

她的車都看不見了,顧山才垂頭喪氣地提著購物袋回家。

為什麽?為什麽真正想說的話卻總是說不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