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方才高惠偷瞄他的視線裏,符言已經能肯定,此人一定知道他是誰。
令他疑惑的是他回京三年並無作為,從未在地方官麵前露過臉。
他話音剛落,高惠閉了下眼,再睜開時,那雙小綠豆眼裏全是躲閃,“不認識。”
符言嗤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他輕輕走動,離那癱坐在地的縣令近了幾分。
他每走一步,高惠便哆嗦幾下,臨到跟前時白胖的臉已恨不得紮進雪地裏了。
“兩位大人來汝南可有朝廷手諭?”李沐陽突然出聲。
“你的意思,是朝廷讓你們圍城的?”季安反應出來他話裏意思,追問道。
李沐陽閉口不再言語。
季安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李沐陽抬起了頭,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大人難道不知?”他反問道。
李沐陽說著站起身,“季大人是罷,下官和高縣令隻是個七品芝麻大的小官,一輩子也沒去過洛陽京城,不識兩位大人的尊容,還請見諒。”他客客氣氣地拱手作揖,話音一轉又道:“不過下官還是提醒您,若是沒有朝廷手諭,還請速速離開此地。”
“若是本官非要追查到底呢?”季安冷聲著反問。
李沐陽心中暗自搖頭,兩人正僵持不下,忽聽護城河岸邊的吊橋上傳來**,隻見有小吏在雪地裏跑得飛快,“大人!公子跑了!”
癱坐在地的高惠騰得一聲站起來,脖子上的鞭傷還在兀自流血,擠開官兵大叫道,“快攔著!快攔著!”
季安符言聞聲目光追隨著高惠跌跌撞撞的身影,隻見那吊橋上綁著的繩索被一個高大青年砍斷,隨後瘋了一般順著吊橋跑到了汝南縣城牆下。
那守在護城河的災民們似乎就在等這一刻,拖著殘弱的身軀聞風而動,不過片息之間,城牆下竟平地裏冒出來無數披頭散發孤魂野鬼般的災民,他們將那青年裏三層外三層的圍了起來,一個個跪在地上,雙手朝天,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高惠追到吊橋邊,拍著腿大叫,“快把他給我抓回來!”
身後的官兵們你擠我我推你,好像吊橋對岸的人是洪水猛獸一樣隻顧著往後退。
吊橋對岸的青年視死如歸,巍然不動,“爹,風雪蕭蕭,人間疾苦!兒豈能和你一樣見死不救!”
高惠白胖的臉止不住地顫動,“你快回來!他們會吃了你的!”
“災情不消,兒誓死不退!”那青年舉起手臂,季安這才看清他手上提著兩個鼓鼓囊囊的包袱。
青年說罷,手臂一抖,包袱裏爭先恐後地滾出來幾十個白饅頭。
災民們蜂擁而上,蝗蟲一般朝他撲了過去,高惠急得大叫,若不是一旁的李沐陽及時抓住了他,恐怕早就追到了吊橋上。
“愣著幹什麽!砍繩索!快!”李沐陽雙手困住掙紮不休的高惠,扯著嗓子朝身後的士兵喊話。
士兵們這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想要砍斷吊橋繩索,可惜已經來不及,沒有搶到饅頭的災民早已順著吊橋潮水一樣湧了出來。
李沐陽不知道從哪裏搶來一把大刀,剁肉餡一樣劈頭蓋臉地朝率先衝出來的災民身上砍去,“砍繩索!快!”他邊砍邊大聲咆哮道。
砍繩索的士兵們咬牙切齒,絲毫不敢停下。
千鈞一發之際,吊橋繩索終於吱呀一聲,崩裂來開。
季安看得膽戰心驚,那吊橋上還有許多心懷一線生機的災民,眼看就要重獲新生,卻隻能死死抓著吊橋,他們連一身哭喊都未來得及發出,便被驟然升起的降落狠狠砸進了滿是腐屍的護城河。
季安無法抑製地顫抖,眸中血紅。
前方的李沐陽見災民砸進護城河後還在掙紮著往上爬,竟又大喊一聲,“放箭!快放箭!”
士兵們原本還在猶豫,李沐陽扭曲著臉,抓起弓箭向手無寸鐵的災民射出了第一箭,有了他的領頭,越來越多無情而鋒利的寒箭爭先恐後地射了出去。
“瘋子!”季安此刻已找不到合適的詞表達心情,這荒唐的一幕早已超出了她的認知範圍。
季安闊步上前,隻見護城河內屍橫遍野,一層一層擠滿了死人,幹涸的護城河泛著滾滾腥氣,令人作嘔。
李沐陽和士兵們癱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高惠還在扒拉著斷裂的繩索,眼巴巴地望著護城河對岸。
城牆下黑壓壓的災民早已不知所蹤,他的兒子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李沐陽看到季安符言走過來,掙紮著站起身,“想必兩位大人也都見到了,圍城實在是無奈之舉。”
他說得如此輕巧而又理直氣壯,連季安都驚覺此人的厚顏無恥之度:“汝南縣瞞報雪災在前,圍城絞殺災民在後,你竟還有臉和本官說無奈!”
“大人說錯了,”一直不作聲的高惠抬過頭,“汝南縣從未瞞報,四個月前下官就曾上書洛川府。”
“你說什麽?四個月前?”符言質問道,四個月前才剛入秋,怎會下起大雪。
“回大人,的的確確是四個月前的中秋之夜,汝南天象生異,午時寒風驟起,金烏忽然消失,半個時辰後風雪呼嘯,黑雲壓陣,當天夜裏汝南縣城便倒塌房屋無數。”
高惠說著,人群後擠進來一個年輕些的公子,抱著一個木頭箱子哼哧哼哧地跑了過來。
那公子將箱子放在雪地裏,打開後有條不紊地從一封封碼好的卷軸裏準確地找到了四月前中秋之夜汝南天象生異的記錄呈給了季安符言。
高惠繼續道,“第二日大雪未停,下官已派人上書洛川府,等收到洛川府回信已是七天後。好在大雪消退,城中餘糧充裕。誰知到了十月,連綿大雪從未停滯。”
他每說到一個關鍵地方,那年輕的賬房先生便從箱子裏呈上一封對應的卷軸。
“十月末,**雪綿綿,城中房屋倒塌過半,薪食盡絕,下官一日三書,從未間斷,直至十一月初,才等來洛川府一句洛川有雪災,無暇顧及我汝南縣。”
高惠說罷,哀歎一聲,“下官字字屬實,若有欺瞞當永世不得超生!”
他語閉,身後那百餘名士兵更是麵如死灰,毫無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