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

符言對那高惠和李沐陽不放心,坐在幄帳守了一夜,天亮了後才沉沉睡去。

季安半睡半醒間聽到幄帳外傳來一陣人聲,還有若有若無的米香味。

她驚覺,翻身而起,符言還睡在角落裏,睡得不大安穩,眉心緊蹙。

季安站起身將符言昨夜借給她的棉衣輕輕蓋在了他的身上。

帳外人聲愈加鼎沸,季安整好衣冠掀開了簾賬,誰知竟在門外見到了熟人。

那門口倚了個水蔥般翠綠的人,雙手抱劍,冷峻的眉眼狠狠地瞪著每一個匆匆路過季安幄帳前的士兵。

“蘭溪,你什麽時候來的?”季安訝然。

蘭溪忙站直身體,將長劍背在了身後,“昨個半夜就來了。”

“沒人攔你?”

蘭溪冷嗤,“攔得住?”

他又正色,壓低了聲音“大人,我查過了,洛川驛丞是假冒的,那群人如果不出意外就是城中逃難出來的災民。”

季安點點頭,她也猜到了。

“還有,我夜裏潛入汝南縣城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事。”

“進來說。”季安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將蘭溪帶到了帳中說話。

那蘭溪本是帶著八分拘謹兩分不自在,一進了幄帳見到裏頭還躺著個大男人,瞬間臉都變了。

“他怎麽在這?”他一時顧不上尊卑。

“都是男人,怕什麽。”季安倒覺得無所謂。

“你繼續說。”她盤腿而坐。

蘭溪瞪著角落裏渾身僵硬的榮親王半晌,才眼神複雜地站在了季安兩步之外,“城中房屋倒塌半數,可大多集中在城中心,外城反而保存完好。”

他頓了頓繼續道,“連災民聚集之地也大多在城中,外城及郊區反而尚有餘糧,隻是被限製在了城門外,不得進不得出。”

“什麽?”兩人說著話,那角落裏的榮親王忽然接過話,嚇得蘭溪一激靈。

“王爺醒了,可有不妥?”季安倒鎮定許多。

符言披著棉衣站起身,擠開水蔥蘭溪,坐在了季安身側,“不妥的地方多了。”

“通常來講,城區建築都要比郊外民房堅固許多,更何況城區有縣衙糧倉,糧店和大戶,怎會比城外災情嚴重?”符言若有所思。

“王爺的意思是?”

符言搖搖頭,“這個想法太匪夷所思了。”

怎麽會有人敢利用雪災做文章?

蘭溪卻道,“大人,汝南縣的確處處詭異。”

“昨夜進城時,我還發現城中,”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被幄帳外的一句高聲打斷。

“大人,您起了嗎?”

三人麵麵相覷,季安回話道,“高縣令可有事?”

高惠頂著一臉菜色站在幄帳外,掃了一眼身後的李沐陽。

李沐陽極有眼色,立刻上前一步,高聲道:“大人,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季安符言三人掀簾而出。

“今早卯時終於等來了洛川府送來的第一批救濟糧,下官不敢耽擱,緊趕著熬出了第一鍋粥,還請大人移步,喝碗熱粥暖暖身子。”

“卯時?”季安微微眯著眼睛。

天空慘淡,連綿不絕的雪色一望無際。

“若是卯時,豈不是昨個這批糧就在路上了?”她問道。

她和符言一路疾行,可半點糧食的影子都沒看到。

李沐陽手心滲出冷汗,“非也,大雪封山,這批糧在路上行了足足四日,走走停停才耽擱到了現在。”

“有糧就好,汝南有救了。”高惠憨憨一笑,搓著手道,“大人先用飯,底下士兵們都餓壞了。”

季安視線落在他白胖的臉上。“高公子找到了嗎?”她忽然問道。

高惠來不及反應,笑容僵在臉上。

“吃飯罷,百姓們也餓壞了。”季安懶得等他思考,留下一句話後便帶著符言蘭溪草草喝了一碗米粥。

吃過飯後,季安隴著袖子,慘白的臉被寒風吹出了一層詭異的紅暈。

她站在護城河岸,看著前方忙碌不停的高惠李沐陽一行。

他們正帶著士兵分發米粥。

城門下的災民們拖家帶口地排著長隊。

蘭溪站在季安身後,猶豫著提議,“大人可要找幾個災民問問?”

季安望著那排隊的長龍,又看看正在清理護城河內屍體的士兵。

“看到那個老嫗了嗎?”她指著隊伍最後佝僂著身子的老婦道,那老婦手上還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孩童。

蘭溪點點頭,飛快地閃身而去。

又過了一會,榮親王也走了過來。

“我已和朝廷送了信,相信很快就有結果。”符言道。

他將汝南縣和洛川驛站的情況轉給了陳續,最遲後天陳續就會調查清楚。

“王爺,和我走一趟。”季安遙遙看見蘭溪朝她打了個手勢,急忙追了上去。

符言未有遲疑,連忙跟隨前往。

兩人在緊閉的城門下兜兜轉轉,繞了約一柱香時間終於拐到了一個破敗的小巷子裏。

巷子積雪頗深,一腳踩上去沒至膝蓋。

季安打量著四周,隻見家家戶戶都將大門和柴門拆了燒火做飯,有一些甚至隻剩下一間臥房還尚在,其餘凡是能生火燒柴的全部都拆除了。

兩人走到巷子最後,蘭溪正守在老嫗門前,見到他們後忙追上前。

“大人,用了兩塊熱饅頭,那老婦才願意開口。”

季安點點頭,走到那老嫗門前,本想敲門才發現老嫗家中連一根完好的木頭都沒有,雪地裏唯有幾片柴滅後的黑色灰燼。

“老婆婆,”季安躡手躡腳地走上前,那祖孫二人依偎在石牆根下分食著一碗米粥。

老嫗沒有抬頭,幹瘦如柴的手在寒風中皸裂潰膿,卻仍穩穩地握著破碗,喂小孫子喝粥。

那小孫子手裏緊緊攢著兩個饅頭,見到季安恍如困獸般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微弱的嘶吼。

季安招招手,蘭溪從懷裏摸出兩塊方糖,季安將糖紙剝開,一股甜膩的香氣瞬間溢出。

她將剝好的方糖遞在小孫子眼前,孩子這才放下戒備,猶豫地看看老嫗。

“吃罷。”老嫗猶如風中殘燭。

“婆婆,”見老嫗三兩口將小孫子剩下的米粥喝完,季安再次開口,她蹲坐在石牆根下,“村裏的人呢?”

老嫗抬起潰爛的手,用單薄的衣袖擦擦嘴:“差不多都死了。”

“餓死的?”

老嫗死氣沉沉的眼睛裏突然升起一絲苦笑:“凍死的。”

“汝南縣沒有分發薪柴?”

老嫗眼中的苦澀迅速化為嘲弄,“哪裏有薪柴!一年前就沒有了!”

“一年前就沒了?”季安和符言四目而對。

汝南雖地勢平穩卻不乏植被,她和符言一路疾行,沿途的山脈亦光禿禿的,她想當然地以為是被受凍的村民砍掉當柴火燒了。

不料這老嫗卻說一年前就沒了。

“一年前就被縣衙征集走了!連山上指頭粗的小樹苗都被砍了幹淨!”老嫗憤憤不平,“就為了修繕個城區!”

汝南縣城門,季安屹立於寒風之中。

蘭溪撐著一把暗綠色的油傘站在她身後,“陳大人和隨行官兵馬上就到。”

自那日與老嫗一談後,季安當即便修書一封告知了胥禦皇帝和陳續前因後果。

胥禦皇帝震怒,第二日便賜了手諭,命季安徹查汝南雪災案。

“城內現在如何?”季安問道。

來了汝南近八九日,大雪斷斷續續幾乎未有停息,城中餓殍遍野,凍骨遍地。

“榮親王一直留在城中監督那兩個狗官,災情如今已經穩定,百姓至少能吃上熱飯,王爺還派人騰出了幾十間完好的房屋,可讓無家可歸之人庇寒。”經此一事,蘭溪竟對榮親王符言刮目相看。

“那件事調查得怎麽樣?”

“和老嫗所說無二,汝南一年前修繕城區,大伐樹木加征薪稅,才導致雪災後城中無薪可用,無木可伐。”

季安輕輕吸了一口氣,“那兩個人的狗頭要給我留著。”

正說著話,城門下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那人還未到聲先至,“大人!

成三抱著大氅和手爐,在見到季安的一瞬間熱淚盈眶,“大人!”他停在幾步之外,看著季安愈加蒼白的臉和在寒風中過分瘦削的身軀,“大人您受苦了。”

季安連忙迎了上去,笑著摸了下他冰涼的肩膀,輕輕撫去他肩膀上的一層積雪:“好久不見。”

豈止是好久不見,對成三來說幾乎是度日如年。

這二十年顛沛流離的歲月,他和季安從未分開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