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禦皇帝和宋貴妃正在用膳,養心殿外大雪已有一尺之深。

朱總管和小豆子焦急地圍著雪地裏的季安團團轉,“大人,要不您先回去罷,您趕了一天一夜的路,歇息一晚,明日再來也不遲。”

季安臉色慘白,眼下一片青黛,嘴唇幹裂:“皇上幾時用完膳?”

朱總管見勸不動,隻好讓小豆子再去回稟胥禦皇帝。

誰知道小豆子剛走到養心殿門前,殿中突而傳來一陣摔杯之聲。

朱總管和小豆子嚇了一跳,沒一會兒就有宮人哭天抹淚地被侍衛拖拽了出來。

那雪地上蜿蜒出一條筆直的印跡。

“季大人,陛下今日心情不好,您明日再來或許會好些。”小豆子見狀,勸阻道。

季安恍若未聞,反而伏在雪地裏叩了個響頭:“大理寺少卿季安求見陛下!”

北風呼嘯,她的聲音破碎不堪。

正為胥禦皇帝盛湯的宋貴妃愁眉苦臉,從昨日開始胥禦皇帝便陰晴不定,接連處死了好幾個服侍不周的宮人,連後宮裏的妃嬪也因為說錯了一句話就被當眾斥責。

她坐立不安,不想觸黴頭,隻好壯著膽子道,“皇上還有公務在身,臣妾不敢打擾。”

話音剛落,胥禦皇帝冷冷地掃了她一眼。

宋貴妃如墜冰窖,半邊身子不敢動彈。

直到飯閉,胥禦皇帝才放她回宮。

暮色蒼茫一片,得到召見的季安艱難地站起身,她眼前模糊不清,依稀隻能看見點點燈火。

她的視力,更差了。

她努力瞪大眼睛,分辨著腳下的路,卻迎頭撞進了一個柔軟的懷抱。

宋貴妃在胥禦皇帝那裏攢了一肚子怒火無處發泄,當下甩了一個響亮的巴掌,“不長眼的玩意兒!”

她打完了才看清那焉頭巴腦憔悴不堪的人竟是昔日清風霽月的大理寺少卿季安,歉意地回禮道,“季大人怎麽把自己搞成了這幅樣子?”

季安躬身,火辣辣的臉頰絲毫抵不消心底的悲哀。

宋貴妃見她半晌無聲,冷哼一聲扭身而去。

“大人,您沒事兒罷?”朱總管嚇出了一身冷汗,生怕殿中那位聽到了動靜。

“無事,本官腿麻了,扶我進去罷。”季安垂頭,找了個理由道。

養心殿內燈火通明,熟悉的龍涎香迎麵撲來。

季安卻覺得哪裏不一樣了。

她跪在厚實的地毯上,燒著地龍的大殿暖烘烘的,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依舊冷得渾身微顫。

“抬起頭來。”頭頂傳來胥禦皇帝一如既往淡漠的聲音。

季安閉了下眼,拚命讓自己適應養心殿內突兀的光亮。

“誰打的?”胥禦皇帝看著季安臉頰上鮮紅的五指印,心中焦躁。

季安沒有回答,叩頭道:“陛下!汝南雪災兩月有餘,縣令縣尉不賑災反而下令圍城!”

不止如此,汝南城中挖出大量嘉峪關兵器的事陳續也告知了他。好在陳續是個機靈的,除了幾個當事人知道外,兵器案瞞得滴水不漏。

“你連夜回京就為了這事兒?”胥禦皇帝轉而坐在軟塌上,心中那份焦躁愈演愈烈,“陳續早已在信中告知了朕。”

“嘉峪關有異動,皇上也知道了?”季安抬起頭,血紅一片的眸子緊緊盯著高高在上的胥禦皇帝。

“季安!你在質問朕?”符承站起身,高聲問道。

“臣不敢。”

“昨日陳續已派了八百裏加急告訴了朕,”千算萬算步步為營,唯獨沒有算到季安會出現在汝南縣。他耐著性子和季安解釋道。

“明日早朝朕就會派人徹查此案。”看著季安那張風中殘燭一般的臉,他終是鬆口。

“陛下打算派誰去?”季安步步緊逼。

“季其莫!你逾越了!”胥禦皇帝拂袖,“朕乃一國之君,豈會眼看百姓受苦坐視不管?”

“這半個多月你也累了,回府好好歇息去!”

“臣懇請陛下準臣前往嘉峪關徹查此事!”季安抬眸,目光裏閃爍的全是決絕的堅定。

誰去她都不放心。

“王保保是朕的伴讀!”胥禦皇帝怒道,“你非要如此嗎!”

“正因他是陛下伴讀感情深厚,臣才非去不可。”季安又是一個響頭。

換任何人去了嘉峪關,這件事都會礙於胥禦皇帝情麵無疾而終。

汝南上下官員賭得就是這一出。

可她季安偏不。

她要一個公道。

心之所向,九死未悔。

“季其莫!好!”胥禦皇帝氣急,“好!”

他本想揚長而去,行至季安身邊時一低頭又見到她慘白毫無血色的臉和從袖子裏露出的十根紅腫指頭。

“小豆子!取附子散來!”

“什麽時候身體養好了,再和朕說嘉峪關一事。”他半蹲在季安麵前,攢著附子散的手猶豫片刻,還是將那上好的凍瘡藥放在了地毯上。

待她走後,胥禦皇帝長久地坐在椅子上,眸中深沉。

朱總管端著一碗湯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皇上,太後娘娘差人送了一碗湯羹。”

胥禦皇帝掀起眼皮,一雙長久浸**在爾虞我詐的眼睛凜若寒冬。

“速速派人秘密前往嘉峪關告訴王保保。”他低聲道,“把事情做幹淨一點,還有,”

他頓了頓,“此事除了你,絕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

朱總管連忙放下湯羹,跪地稱是。

“皇上,那季大人,”他撞著膽子問了一句。

胥禦皇帝長久地沉默,為了讓孫衡錯失紀學,他不惜算計自己未出世的皇子。

翰林院掌院一職,唯有交給季安他才可高枕無憂。

隻有她,方能安撫孫衡和天下學子。

半晌之後胥禦皇帝道,“派一批人馬暗中阻攔,若是攔不住,”

他罕見地歎息,“護送她安全回京。”

“朱清,”胥禦皇帝喊了一聲朱總管的名字,朱清連忙爬起身,走到胥禦皇帝身邊,替他按揉疼痛的太陽穴。

胥禦皇帝垂眸,眼前劃過的全是季安孱弱而堅定的影子。

“朕走錯了一步棋。”若是知道今日種種,二十年前才十七歲的他絕對不會走那一步。

“奴才不懂這些,奴才隻知道,皇上做什麽都有皇上的道理。”朱清寬慰道。

胥禦皇帝推開他的手,雙目幽深,他薄唇微動:“你去告訴王仁,除了季安,餘下的人一個不留。”

朱總管半退而出,誰知胥禦皇帝又叫住了他。

“高惠和李沐陽的兒子找到了嗎?”

朱清停下腳步,揣摩著胥禦皇帝的用意,思忖後他方道,“還未,但是安插在那兩人身邊的賬房先生被季大人抓走前曾留過一封信。”

他看胥禦皇帝一直閉著眼,才小聲道,“高惠之子投奔了嘉峪關。”

胥禦皇帝乍然抬眸,朱清本就心虛,這一眼駭得當下六神無主,好在他強忍住了。

“投奔了嘉峪關。”符承陰測一笑,“有意思。”

朱清聽罷連忙解釋:“高惠曾在嘉峪關當過幾年伍長,許是做兒子的想子承父業。”

不料他這一句子承父業卻讓胥禦皇帝勃然大怒,他抓著手旁邊的硯台,徑直朝著朱清擲了過去。

朱清閉著眼,紋絲不動,硬是承受了這一擊,當下額頭血流如注。

他一股腦撲騰到地,哀嚎求饒,“皇上饒命,皇上饒命!”朱清說著,邊左右手開弓,啪啪往自己的臉上扇了十幾個巴掌。

“夠了!”

胥禦皇帝大斥,心煩意亂地掃飛了瞞案卷牘,“立刻殺了他!”他幾乎是從胸腔裏發出一句怒吼。

朱清連忙磕頭應下,心裏鬆了一口氣。

但願他的外甥李杳,能命大點逃得無影無蹤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