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兩人安全離開路府後,符言一並擠進了馬車,和季安四目相對。

“她怎麽認識你?”符言率先問出心中疑問。

化開的油彩糊在臉上異常難受,季安抬袖擦了兩把臉,白皙的皮膚如破殼的雞蛋:“她是我的未婚妻。”

“孫太師的幼女孫清歌?”符言一眼不眨,咂舌道,“她怎麽會來藏寶閣?”

“還有你剛才說‘不會有人來’是什麽意思?”符言不由問道。

季安將臉擦拭幹淨,才覺得好受了些,卻不知道此刻落在符言眼中的是一幅多麽美麗的景色。

冷漠疏離的眼睛,紅潤的嘴唇,白皙的皮膚,小巧的鼻子,若說平常克製嚴謹的官服為她增添的是清雋,那麽這身翩翩衣袂,就似擺脫了禁咒的邪魅,讓她如同山中妖靈,畫中美人。

“因為,有人特別想讓我得到藏寶閣裏的東西。”季安道,她仍是不冷不淡的模樣,可符言卻覺得哪裏不一樣了。

他避開了視線,正襟危坐。

“王爺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符言不敢看她,沉聲點頭。

“三十年前,有一大戶人家,夫妻恩愛,兒女乖巧,可偏偏有一個不爭氣的庶弟。庶弟幼年是養在主母膝下的,吃穿住行與嫡子無異,和嫡兄感情甚好。可嫡庶終究有別,庶弟繼承的家業不過九牛一毛,時日久了,這庶子生起二心,趁著兄嫂一家外出探親居然一把火把他們活活燒死了。”

季安抿了一口茶,回憶著當初紀如晦和她講過的細節:“這庶子因為娶了高官的侄女,弑兄一事被輕飄飄地掩蓋了過去,此後名正言順地接手了兄長的家業。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兄長家中的男孩在大火中活了下來,還跑回了家裏。”

符言聽得入神,季安放下手中茶盞,娓娓而道,“那孩子命大,活了下來,還失了憶。庶弟原本不信,請遍天下名醫皆束手無策,迫於族中壓力,這庶弟隻好將那男孩養大。”

符言雙眼如潭,“那男孩是誰?”

“路明的親侄子,禮部侍郎路典。”馬車悠悠揚揚,恰好路過季府後門,季安撩開車簾一角,看向焦急地站在後門的一道熟悉身影。

符言默聲半晌,回京三年,他從未聽說過此事。

季安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解釋道,“進大理寺的第一天,老師便讓我把京中世家大族的秘密全部背了下來。”

符言揚眉,笑著問她,“那我的呢?你背的什麽?”

季安回看過他,道,“隻字未提。”

符言心中了然,一笑而過。

季安亦輕笑起來,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處的弧度,“季安一直以來心中有一疑問,不知王爺可否能夠解答?”

符言眨眨眼,猜到了幾分,‘你想問我為什麽幫你。’

“不為什麽,看你順眼。”他長腿一伸,嬉皮笑臉。

次日,養心殿。

季安跪在殿內,垂眸抿唇。

殿裏燒著地龍,暖烘烘的。鎏金掐絲琺琅彩銅中升起一簇簇香煙,是熟悉的龍涎香。

季安輕輕吸了口氣,寂靜無聲的窗外忽地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她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藏在朝服袖子裏的手動了動。

屏風後的三交六椀菱花門被輕輕推開,腳步聲愈加清晰。

季安弓著背脊,眼角餘光瞥到一雙繡著金龍的赤舄從自己身邊而過。

待腳步聲停止,季安低聲道:“陛下萬安。”

話音剛落,那張牙舞爪的赤舄穩穩地落在了她眼前。

“這麽著急,有事?”胥禦皇帝虛虛扶起她問道,“朕聽說你在紀如晦身上找到了什麽書信,可有此事?”

季安躬身候在一側,“確有此事,”說著,她將仵作複原好的書信呈給了一旁的朱總管。

朱總管將托盤中的兩截碎紙遞到胥禦皇帝符承麵前,胥禦皇帝符承揉著眉心,微歎一聲,“又是黃金榜上,這紀學之人還真是不死不休。”

他敲了敲托盤,指著那截寫有路明名字的碎紙,托盤發出了清脆的聲響,“路明又是怎麽回事?”

季安抬頭看了符承一眼,見他麵色無異,方放心大膽地道,“臣也是懷疑,自從放出話後,府中接二連三遇到刺客行刺,嚴刑拷打了幾天居然一個字也問不出來,臣實在心疑,便借著昨日路大人家宴,親自去看了看。”

“哦?你昨日也去了?朕怎麽不知?”胥禦皇帝笑著問道。

季安眉心一跳,不疑有他:“臣擔心打草驚蛇,於是喬裝打扮換做了女裝。”

她話說出許久,不見胥禦皇帝有下言,抬頭看時正撞進胥禦皇帝無比陰沉的眼神裏。

“然後呢?”胥禦皇帝符承這才道。

季安背脊生起冷汗,不知哪句話惹怒了他,愈加謹慎道,“臣找到了一封信。”

符承伸出手,季安見狀將袖中從路府藏寶閣房梁上找到的密信親自放進了符承的手心。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的手離開的時候,似乎被胥禦皇帝輕輕地搔了一把。

季安後退幾步,躬著筆直的身子耐心地等天子消化信中內容。

自半年前紀如晦因一紙密信戴上通敵叛國的罪名起,季安就知道此事乃無中生有,不僅她知道,紀如晦也知道,甚至朝中人人皆知。

若不然紀如晦被捕前,不會那般神態自若地向她交代年後開春和孫清歌的婚事。

但是,季安沒有想到,那封子虛烏有的密信竟是路明一個禮部尚書一手促成的。

胥禦皇帝草草看罷勃然大怒,一章掃飛滿案卷牘,“大膽!”

季安和朱總管應聲跪地,胥禦皇帝怒不可遏,“誰給的路明膽子!”

季安接過話,“紀學嫡係子弟尚不能獨當一麵。反觀路明資曆夠老,又是太師大人的侄女婿。”她話中意思格外名顯,紀如晦死了,路明才有可能繼承紀學。

她一句話如同火上澆油,胥禦皇帝咬牙切齒,“放肆!紀學?這天下隻有皇家的官學!”

“他竟然敢說紀如晦死了,紀學就是他的!誰給他的膽子!”胥禦皇帝捏著手裏薄如蟬翼的信紙,雙目決眥,眼中血紅一片。

那信紙上白紙黑字詳細記錄了他是如何策劃密謀信企圖扳倒紀如晦的詳細經過。

“來人!把路明這個亂臣賊子給朕打入地牢!”

“季安!”胥禦皇帝高聲道。

“臣在。”

“這件事你去辦,朕要讓全天下知道,官學絕對不容任何人染指!”胥禦皇帝豪情萬丈。

季安心中一凜,直到走出養心殿還覺得心潮澎湃。

皇權苦紀學久矣,天下苦紀學久矣,讀書人苦紀學久矣。

遙想三年前,她初中狀元,跨馬遊街好不威風,卻因為非紀學子弟出身備受排擠,堪堪封了九品散官將仕郎。

季安長出一口氣,視線落在遠處巍峨的皇城。

天空陰沉,烏雲密布。

朱總管邁著碎步快步追了上來,“季大人,等等!”

季安回過神,那朱總管諂媚地笑道,“眼看要變天了,陛下擔心您受寒,命奴才給您送件大氅避避寒。”

說著朱總管身後鑽出一個瘦小麵白的小太監,小太監年約十五六,一臉稚嫩青澀。

小太監靦腆地朝季安行過禮,將手中放著灰狐毛大氅的托盤遞了上來。

季安朝東邊養心殿的位置恭敬一拜,接過大氅,“辛苦總管跑一趟。”

朱明笑意吟吟,陪同在季安身側,“能為大人效勞是老奴的福氣。”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宋貴妃身子可還好?”

“好著呢,宋貴妃問了幾次,非要親自謝謝大人,都被皇上圓過去了。”

“皇上有心了。”

朱明笑而不語,待送季安行至宮道,視線追隨著季安遠去的纖長身影,意味深長:“看到了嗎小豆子,那位伺候好了,就是你下半輩子的福氣。”

小豆子點頭如搗蒜,“幹爹教誨得是,豆子一定小心伺候。”

離開養心殿後,季安直奔大理寺地牢。

冷風穿堂而過,帶著濃濃的血腥氣,豆大的燭光在風中微弱地晃動。季安攏著袖子,跟在獄吏蘭溪身後。

穿過幽長的獄廊,此起彼伏的哀嚎和咒罵聲不絕於耳。

天子有令,片息之間路府樹倒猢猻散,昨日還是那賓客盈門的歌舞場今日便人人避之不及。

“大人,按照您的吩咐,路明已被關押在石室。”蘭溪提著一盞綠色明燈,身穿綠色長衫,綠得明晃晃好像一根水靈靈的長蔥,他提醒季安道,“陳大人也在前麵。”

陳續是季安的頂頭上司,他來問審無可厚非。

季安點點頭,待走到石室時,陳續正好從裏麵出來。

石室悶熱,他脫了外袍,半白的發鬢上沾著幾根草屑。

“其莫你來得正好,”陳續朝她招招手,麵色嚴峻:“你讓人把路明關在這裏的?”他突然問道。

陳續年約四十,為人和善溫文爾雅,當初紀如晦執意將她安排到大理寺也是看中了陳續好相處這一點,“大人,有何不妥?”

“不妥的地方多了,你不知道紀如晦,”他壓低了聲音,“前幾天才死在這裏?更何況皇上隻說讓你抓他,還沒有定他的死罪。”

季安安撫一笑,“大人多慮了,密信一出,路明難逃一死。”

“這我知道,可路明不能死在大理寺。”陳續直視著季安的眉眼,“你聰慧過人,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路明是怎麽起的家,你比我清楚,不要給大理寺惹事。”說罷,陳續眼神複雜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帶著人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