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緒桓本以為那天在杏林同她認錯,崔茵已經不同他賭氣了,可接下來幾日,還是沒能見到她的身影。

聽竹堂。

自那日從別莊回來之後,淅淅瀝瀝下了幾天的小雨,春草覺得娘子肉眼可見的消沉了下去。

想起那日傍晚遇到的馮小娘子,春草猜測,娘子嘴上說著沒什麽,心裏還是介意的。

這個念頭冒出來,春草自己也嚇了一跳。

當初娘子決定在大司馬身邊留下來,是為了躲開攝政王,她不知道崔茵夢裏都夢見了什麽可怕的事情,能讓她狠下心來舍棄矜持,主動討好一個男人。

但是大司馬年輕英俊,對娘子十分尊重和厚待,春草漸漸差點忘記了她們的處境。

今日雨停了,水榭裏的侍女正在更換垂在四麵的紗簾,掛上更為遮蔭竹簾,腳步聲輕輕踏過長廊,偶爾聽到幾聲鳥鳴。

春草叫醒午睡的崔茵,“娘子,您是不是不開心?”

崔茵懶懶地倚在軟枕上,她的確不開心,那天見到了那個陌生的年輕女郎,令她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蕭緒桓已經二十四歲了,至今還沒有娶妻,但並不意味著他會一直不娶妻。

她如今有耐心慢慢接近他,達成自己的目的,全都是建立在府中沒有女主人的基礎之上,各取所需,他們是平等的。一旦蕭緒桓娶妻成親,自己豈不是會成為原本最不齒成為的妾室或者外室。

春草悄悄湊到她耳邊,“有件事忘記告訴娘子了,那天在別莊,奴婢本想進去尋娘子,郡主故意支開了我們……”

崔茵哦了一聲,她當然能想到那日蕭楚華奇怪的舉動,也明白她是故意離開單獨留他二人在杏林。

但那又怎樣,也不妨礙郡主和馮小娘子交好,重要的是蕭緒桓的打算和態度。

她分明能感受到,蕭緒桓是喜歡她的,隻是喜歡這種情緒太過單薄,飄忽不定。她不是什麽不諳世事的小娘子,知道一個男人如果有心愛慕一個女子,一定會想辦法得到她。

何況自己都送上門了,蕭緒桓還是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煩躁,心亂。

崔茵望見那架鳳首箜篌,定了定了心神,叫人來將它搬去水榭。

太容易得到的東西男人都不會珍惜,先前李承璟就是篤定了自己插翅難逃,隻能依附於他,才如此糟踐自己。

犯過一次的錯誤,她不會再犯第二次。

最立竿見影的辦法,還是欲擒故縱。

*

蕭緒桓從府外回來,徑直踏上了去聽竹堂的路。還沒有走到,便聽到湖水傳音,崔茵在彈箜篌。

四角的竹簾高高卷起,美人麵對著湖水席地而坐,十指紛飛,傾泄出碎玉琳琅般的琴音。

見他走近,水榭邊侍奉煮茶的侍女默默退了下去。

一曲畢,崔茵早就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卻故意沒有回頭。

下一秒,身側的石桌上有金屬碰撞的聲音,一柄長劍被擱在了上麵。

崔茵垂首看去,那柄長劍的劍鞘上沒有鑲嵌任何珠寶裝飾,普普通通一把,與從前她見過的李承璟那些佩劍完全不同。

“夫人彈的是什麽曲子?”

崔茵今日穿著尋常樣式的春衫,顏色也不顯眼,蕭緒桓發現,她也沒有戴那隻蘭花簪子。

“妾隨手彈的,沒有曲譜。”

蕭緒桓坐在她身側,放劍的那隻手始終不曾拿開,從身後看去,像是將她圈在懷裏。

淡淡的馨香彌漫在鼻息之間,他有些好奇,這嫋嫋的蘭香究竟是從哪裏散發出來的,是濃密柔軟的發間,還是柔膩雪白的脖頸,還是更深處的山穀之中。

“夫人今日的琴聲,聽起來很是哀婉淒涼,蕭某可不可以問一句,夫人在憂懼什麽?”

崔茵仍舊看向他手下的那柄長劍。

蕭緒桓皺眉,把劍拿起來,放到她懷裏,“夫人怕它做什麽?”

崔茵托起長劍,轉頭望向他,忽而問道,“蕭郎君為何會對妾如此放心,也不曾細問過妾的來曆?”

“妾知道,蕭郎君在這個位置上,有許許多多士族之人不滿,如果妾對您有所圖謀,是故意接近您的,您該怎麽處置我?”

蕭緒桓斬釘截鐵,“沒有這個可能。”

他知道崔茵指的是什麽,表麵似乎在說如果她蓄意接近,隨時可以用這把劍傷害他,實際說的另一回事兒,像是在探析自己,他選擇故意裝作聽不懂。

“為什麽?”

蕭緒桓笑了笑,“因為若有所圖謀,也是蕭某先在雪夜裏接近夫人。”

這是他第一次從表麵上流露對她的態度。崔茵偏過頭去,“妾憂心的不是這個。”

“妾在想,蕭郎君能護的了妾一時,日後妾該何去何從。”

蕭緒桓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夫人為何突然擔心這個?”

崔茵把劍放回在桌上,“沒什麽,妾整日無所事事,傷春悲秋罷了。”

“蕭郎君今日來,是為了何事?”

**

崔茵幾天情緒都淡淡的,不曾來尋他,蕭緒桓便親自去了一趟馬市,替她挑選適合女子的馬匹。

大梁退至江南,遠不比從前,良馬產自北方,普通百姓家中都買不起馬車和馬匹。

想要尋一匹溫順的良馬,也很費了一番功夫。

他帶崔茵去府中的馬廄看替她選的馬。

是一匹通體雪白的母馬,相較於公馬體型更小,脾氣也更溫和。

崔茵沒想到他真的去仔細挑選了,問他馬的名字。

“還沒有名字,夫人親自取一個。”

崔茵想了想,很不好意思的說叫它翻羽。她摸了摸翻羽雪白的毛發,忽略掉蕭緒桓低低的笑聲。

相傳周穆王有八駿,其中一匹馬就叫做翻羽,取意為馬兒飛馳,速度賽過飛鳥。【1】

她上次隻是試了試坐在馬上走了幾步,就嚇得魂飛魄散,更不要提什麽飛馳千裏……

次日,蕭緒桓便帶她再次去了別莊,教她學騎馬。

崔茵借來蕭楚華的騎服,等到了別莊再換,隻是沒有想到,路上又遇到了那位馮小娘子。

馮憐君今日的確是偶然遇到了蕭緒桓。

她見後麵有一輛馬車,歡歡喜喜叫人停車,問道,“襄臣哥哥,郡主在後麵嗎?”

蕭緒桓聽到這個稱呼眉頭一皺,下意識看向身後的馬車,車簾靜靜垂下,看不見裏麵人的表情。

“阿姐今日不曾同來。”

馮憐君有些驚訝,“那馬車裏是……”

婁複反應快,忙打斷她的話主動問道,“馮小娘子這是要回丹陽嗎?”

馮憐君心下疑惑,還是對著他們淺淺笑了笑,“原本是要回去的,”她忽然靈光一現,想多與他待會兒,眼下可是難逢的好時機,便道,“上次郡主對我說,別莊裏有釀好的桂花酒,想讓我帶給阿爹嚐嚐,那日天色已晚不曾去取,不知今日大司馬可有空陪阿憐去取?”

上次蕭楚華的確隨口說過這樣一句話,他們行的路線也是別莊的方向,蕭緒桓不好刻意拒絕,隻能答應。

一直到別莊門口,馮憐君幾次想打聽後麵馬車裏是什麽人,都被婁複敷衍過去。

蕭緒桓騎馬走在最前麵,她也不能直接喊住他問話。

馮憐君原本心想,等到了別莊門口,自然能見到是何人,結果蕭緒桓借口有事,讓婁複先帶她進去。

崔茵沉默地坐在馬車中,聽外麵蕭緒桓似乎支開了那位馮小娘子,這是……不想讓她們撞見彼此嗎?

的確,她從蕭楚華口中知道了這位馮小娘子的家世以及其父與蕭氏姐弟的交情,很難不想到,她或許就是未來的大司馬夫人。

哪裏有讓未婚妻和說不清道不明關係的女子見麵的道理。

崔茵抓住裙擺的手指微微泛白。

車簾忽然被打開,蕭緒桓站在外麵,溫聲問道,“夫人怎麽還不下來?”

崔茵難堪地垂下眼睛,低聲道,“今日是不是不合適,蕭郎君還有客人要招待……”

蕭緒桓看著她蒼白的手指,“為何不合適?阿姐沒有同夫人說過嗎,那位馮小娘子是馮大人家的女公子。”

意思是說他與馮大人關係親近,不用擔心暴露身份。

崔茵見他含糊帶過,也不好直白地問出口,隻好跟著他下了馬車。

蕭緒桓去酒窖尋蕭楚華所說的桂花酒,將崔茵送到一處房間裏換輕便的窄袖騎服。

而另一邊的花廳內,馮憐君問婁複,“小婁,我便直接問你了,大司馬今日是帶什麽人來別莊?”

婁複撓撓頭,心想馮小娘可真契而不舍,問了他一路了,眼下實在是躲不過去了。

他隻好模糊道,“是……郡主的好友。”

馮憐君睜大了眼睛,“郡主還有什麽好友是我不知道的?是個女子?”

婁複搖頭又點頭,“這個小的也不清楚……”

他支支吾吾,馮憐君有些生氣,轉而一想,大概是蕭緒桓的意思,不想告訴她是什麽人,她愈發篤定,肯定是個女子,還是個關係特別的女子。

她即便把自己擺在大司馬未婚妻人選的位置上,卻也不會容不下郎君有別的女人,這世上大多數男子都是三妻四妾,蕭緒桓那樣的身份,再正常不過了。

可她就是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女子,她以前可從來沒聽阿爹說過大司馬收下過哪個歌姬美人。

侍女來奉上了一盞茶,請她稍微等一等,說大司馬親自去給她尋桂花酒了。

婁複怕自己說錯話,趁機溜走了。

馮憐君目光一轉,落在那盞茶上。

……

崔茵坐在房間裏,遲遲不肯換上衣服。

春草也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今日怎麽這麽不巧,剛好撞見馮小娘子,惹娘子傷心。

正想安慰她,門外有人過來了。

“何人在裏麵?”

崔茵和春草對視了一眼,看樣子,是馮小娘子的侍女找了過來。

還沒回話,外麵的侍女又道,“我家小娘子衣裳倒上了茶水,要更衣梳洗,隻有這間屋子收拾的妥當,若裏麵的人方便,還請先讓我們小娘子更衣。”

作者有話說:

【1】《拾遺記·周穆王》應該是出自這個,作者喵比較文盲,記不太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