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窗半開著, 依舊是崔茵早晨帶著阿珩離開庭院去郡學時的模樣,但此時庭前空無一人, 誰都沒有來打擾分別已久的有情人。

伴著日漸冷寒的秋風, 隱匿在樹間的蟪蛄早已停止了惱人的鳴叫,穿過窗口的微風帶著絲絲涼意,將半搭在床邊的芙蓉羅裙吹的輕輕搖晃, 伴著一陣沉悶的喘息聲,終於掉落下來。

素白的玉指輕柔的撫著他左臂之上一道還未完全愈合的疤痕,剛剛結痂不久的傷口觸起來微微凸起, 有些硬, 傷口有數寸長,看起來像是被刃器所傷,崔茵不敢用力觸碰, 光看著就令人心驚。

可這對於蕭緒桓來說像是在嗬癢,比這更重的傷他都曾受過, 她這麽小心翼翼地觸摸著, 垂眸看去,臂彎裏的美人烏發散在肩頭,眼眸裏寫著憐惜和心疼。令他剛剛才平息下去的體溫再次為之灼熱起來。

“郎君,你還未曾與我說,是何時見過我。”

她忽然開口, 打斷了他的動作。

崔茵垂著眼睫, 慢慢捧住他的臉, 小聲道,“你走後, 我總是忍不住猜想, 若說是我待字閨中時, 大概是沒有機會遇見你的。”

那時候,他還隻是初露頭角的年輕武將,回到建康的次數少之又少,而她自幼喪父,母親體弱多病,幾乎纏綿病榻,她便一直衣不解帶地侍奉母親,鮮少和姊妹們出門玩樂。

“我想了許久,”她麵頰上還殘存著歡愉後的緋紅,輕輕湊過去親了親他的下巴,“唯一一次在陌生的地方停留許久,還遇到過一些混亂的場麵,就是四年前在江州。”

她看著他的眼睛,見他慢慢彎了彎唇角,帶著笑意攬著她重新躺了下來。

“郎君,你說我是不是太笨了,竟然沒有想到那一次,也不記得見過你了。”她懊惱著,心裏歎了口氣。

當時她才十六歲,帶著滿腔怨懟和對母親的不舍離開建康,要去遠嫁給一個陌生男子。

那場叛亂裏,她生病的原因,既是因為被血腥的場麵嚇到了,也是因為隱隱猜到了淮陰王府眾人的陰暗的用意,想讓她自生自滅。

少女對戰爭的恐懼和對命運的無力深深攫住她的內心,因此那段經曆,再沒有別的記憶。

蕭緒桓點了點她的額頭,說道,“你當時都病了,哪裏會注意周圍有什麽人,再者說,你我也未曾麵對麵見過彼此。”

她驚訝地啊了一聲,“那你是怎麽記住我的?”

他卻不肯說了,大概是覺得自己當時一廂情願,太過青澀和傻氣,含糊過去,“你都猜到是何時了,就不必再想這件事了。”

崔茵吃吃地笑了笑,不許他躲開,非要他說出個所以然來。

蕭緒桓無奈,“你不許笑我。”

“你先說嘛……”

當時他從江州經過,本未接到朝廷詔令,以他那時的地位,還沒有那麽大的權力私自領兵平叛。

然,無辜的百姓從城中逃了出來,有人餓死在路邊,聽聞淮陰王率人追趕叛亂的首領,城中那些流民和匪人作亂卻無人管顧。

他既看到了,就不會在意那些繁文縟節和僵死的規定,帶著剛剛從南方回來的手下們,衝進了江州城中,而後繼續往城郊鎮上趕去。

他趕到時,一群殺紅了眼的流民圍住了一隊送嫁的車馬,一半的嫁妝都被他們搶了去。

就是在這時,他護住了馬車裏的一襲紅衣的少女。

塵土飛揚,兵戈相見,那少女驚慌之中和侍女抱在一起,麵色蒼白,侍女想護在她麵前,少女卻一把拉住了她,在流民的箭矢放過來時,護在了侍女身前。

那一幕落進他的眼中,驚鴻一瞥,未曾想過柔弱的小娘子有這樣的勇氣。

後來手下將流民搶去的車馬帶了回來,他卻叫住手下,要親自送還。

說不清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明明知道,那個小娘子已為人婦,是要出嫁了,心裏卻模糊地欺騙著自己,隻是想同她說句話而已。

而他趕到客棧時,卻聽人說小娘子病了,病得很重,他見一個嬤嬤皺著眉頭出來,吩咐人去王府稟報一聲,王妃要過幾日才能啟程去豫章。

他詫異不已,原來那位小娘子是淮陰王新娶的崔氏女。

他知道兩人之間什麽都不可能,她甚至不記得自己,但心裏那種深深的遺憾,令他頭一次對手下說了謊,借口駐兵在附近休整,陪著她在這裏停留幾日。

直到夜裏他去河邊飲馬,無意間聽見對岸小娘子對月祝禱,知道了她的名字。

崔茵。

也聽了出來,她似乎不是崔家原本要嫁給淮陰王的那個貴女,隻是被逼無奈替嫁的可憐人。

連續幾日,他都來到河邊,隻偶然遇見過那麽幾次,始終沒有讓她發現。

直到他聽說那隊送嫁的車馬已經走了,他才帶著手下回建康。

原本隻是萍水相逢,埋在心底的一段悸動心事,他卻沒能忍住,悄悄從阿姐那裏打聽,確認了她的身份。

直到在謝太後去世之後,李承璟在先帝那裏漸漸得勢,又替先帝打壓處置幾個蠢蠢欲動的宗室,扶持小皇帝登基。

彼時他還在江北,剛剛打了勝仗,心腹告訴他,李承璟隻帶著世子回到了建康,似乎沒有帶那位王妃。

他先一步趕會了建康,知道了她的處境並非他想象的那麽好。

而就是那時,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放手了。

***

那一隻捉來的蝴蝶,阿珩一直護在手心裏,春草領著他回到住處,給他找來一個裝蟈蟈的籠子,讓他把蝴蝶裝進去。

他便一直抱著這個小籠子,等著給阿娘看。

可誰知,從中午回來一直等到暮色沉沉,他才見到阿娘。

阿珩哼哼兩聲,跑過去把蕭緒桓推開,拉著阿娘的手去看那隻蝴蝶。

小家夥氣呼呼地皺眉盯著蕭緒桓,又看了看阿娘,小臉立刻委屈下來。

崔茵臉一紅,他們方才在房裏鬧太久了,差點忘了這還是白天。

戳了戳小家夥的臉蛋,“珩兒要給阿娘看什麽?”

阿珩笑起來,“蝴蝶!”

“誰抓到的?”

小家夥不好意思的垂下眼睛,小手指了指蕭緒桓。

“他是誰?”崔茵知道他年紀太小,肯定已經不記得了,拉著他的小手晃了晃。

“是爹爹呀,阿珩不記得爹爹了嗎,”她柔聲道,“蝴蝶是爹爹給珩兒抓的。”

小家夥眼睛亮亮的,飛快看了一眼,害羞地抱住了阿娘的手臂。

他記得自己快摔倒時,是這個人一隻手就把自己拎了起來。

力氣真大!他迷迷糊糊想著,要是有這樣一個爹爹,似乎是件很不錯的事情。

“爹爹……”

阿珩小聲叫了一句,看見爹爹也對自己笑了起來。

他簡直要害羞死了,趕緊把裝著蝴蝶的籠子打開給阿娘看。

那是一隻彩色的蝴蝶,翅膀漂亮極了,和阿娘發髻上戴的珠花一樣好看。

打開竹篾籠子,蝴蝶卻遲遲沒有飛出來,阿珩著急,將籠子倒過來,那蝴蝶卻輕飄飄的落在了地上,不動了。

阿珩還不懂什麽生死,睜大了眼睛,看著地上的蝴蝶,著急起來,啪嗒啪嗒掉眼淚。

崔茵愣住了,看著那隻蝴蝶,心裏卻用上一股後怕的滋味。

她若沒有夢見前世,就不會執著的從李承璟設下的囚籠中掙脫出來。

自己上輩子,和這隻死掉的蝴蝶又有什麽區別。

蕭緒桓察覺到了她的情緒,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另一手抱起阿珩。

“不哭,等明天,爹爹帶阿珩去騎馬,好不好?”

小家夥很好哄,聽到騎馬,暫時忘記了蝴蝶死掉的難過,抱住爹爹的脖子,“摘花花。”

他指了指阿娘漂亮的頭發,“給阿娘。”

蕭緒桓笑起來,“好,摘花給阿娘戴。”

阿珩咯咯笑起來。

……

大軍得勝歸來,停留在蜀郡休整了一段時日。

建康派來人宣旨,給蕭緒桓加封了幾個官銜和爵位,他本就做到了大司馬,這些虛名隻是宮裏齊太後做給百姓看的。

綾羅綢緞,珠寶珍玩,遙遙從建康運來。

蕭緒桓冷笑,“運來這些東西,宮裏那些人倒是不嫌麻煩。”

南羌的一半兵力劃歸到荊州楊盛手下統管,沈汲和程改之留在了長安鎮守著從羯人手裏奪回來的城池。

他這次向齊太後討要了一件事,就是讓人護送阿姐離開建康,去到長安。

先前,他手握重兵,卻被士族門閥忌憚,每次出征,阿姐都要作為人質留在建康。

而如今,崔家倒台,謝丞相辭官退隱,剩下的陸氏齊氏都無法與他抗衡,他再也不需要委屈阿姐留在建康。

不日,他便也要回建康。

羯人北退,洛陽卻還在胡人手中,北伐依舊未完成。

這一條路,大概還需要幾年的光景。

在這個秋風即將消逝的時節,他帶著妻兒,踏上了從蜀郡歸京的路途。

阿珩已經不記得建康了,一路上纏著爹爹帶他騎馬。

他小臉凍得紅紅的,回頭發現,阿娘也騎著一匹溫順的馬兒跟了上來。

小家夥高興地指了指馬,覺得阿娘很厲害。

崔茵笑道,“是爹爹叫阿娘學會的騎馬。”

阿珩哇了一聲,仰頭看將他護在懷裏的爹爹,眼睛亮亮的。

怎麽辦……又多崇拜爹爹了一點。

寒風簌簌,倒不覺得冷,車馬緩緩行在古道之上,蜀地連綿的群山遠遠落在了身後。

崔茵擔憂地問,“那若是你將來再出征,我和阿珩是不是也要留在建康。”

蕭緒桓微微一笑,垂眸看她依舊清豔美麗的臉龐,“隻看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

“隻要你願意,他們不敢強留住你。”

她垂首輕輕笑了起來。

“我當然願意。”

願意與你一道,去完成未竟的願望,願意與你,共白首。

作者有話說:

明天先寫平行世界民國篇番外,之後再寫正文後續的番外,茵茵夢見前世的事情會在番外告訴男主,取代小皇帝自己上位也會在番外裏寫到,也就是說這個故事其實沒有結束,但我覺得正文停在這裏就好啦,謝謝大家的支持和陪伴,這章發紅包發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