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老人:我為您祈禱
冰心老人,我知道您的所思,所想,因為我是沐浴在您的愛裏成長。愛是永恒的。但您該睡 了,明天斷不會是濃陰之晨,窗外的陽光會更新鮮。您依然會做夢,做許多個翠綠的夢。我 也會同您一起做夢,夢得醉人。會做夢才是有福的。
冰心老人,我祈禱,為您的夢。
文學泰鬥,世紀同齡人冰心先生自1993年住進北京醫院,今年已是第五個春秋。她去年 8月患肺炎,經醫生搶救脫離危險,身體和精神狀況大不如前。現在家人謝絕探視,以期讓 這位將近百歲的老人在平靜中迎來21世紀。
冰心老人因患心衰,基本不能下床,除了家人,外人已不大認得清。話已很少,隻是每 天由家人或護士扶起在**坐一會兒,其他時候便是靜靜地躺在雪白的病**,望著窗外的 陽光出神。她在青年時代就喜歡空闊高遠的環境,不怕寂寞,不怕靜獨,願意將自己消失在 空曠遼闊之中。
我在想,這個時候的冰心老人痛苦嗎?鼻飼使她非常難受,飲食的味覺和飯香她無法品 嚐。雖然晚年“病中、靜中、雨中,是我最易動筆的時候”,還結集出版了一本《冰心九旬 文選》,但現在她已不得不放下心愛的筆,與她愛著的讀者甚至家人都無法交流。真的“感 謝上帝,在我最初一靈不昧的入世之日,已予我以心靈永久的皈依和寄托。”我相信,她生 命成長中經曆的每一件事情,心靈裏迸激起的每一朵水花,始終都在她渺冥的混沌裏蘇醒著 。這純潔的靈魂永遠屬於上帝。
她一定在想大海。她把看護她的白衣天使幻化成天堂裏的安琪兒,帶她回到芝罘東山的 海邊。那個獨步沙岸看湧起的潮汐要把天地漂浮起來的小女孩,充耳盈目的隻是青鬱的山, 蔚藍的海。那裏的一草一石,一沙一沫,水兵、軍艦、海濤、號角,對她都有無限的親切。 她原是海的女兒,終要歸於大海,不貪戀人間暫時的花朵,而要做海中永久的靈魂,伴著海 風清波垂月,枕著晚霞皎月長眠。她會感謝睡神,用夢簾將白晝分開,在無意識裏留一個清 絕的記憶,敘說一縷不可言說的惆悵,一份不可言說的美好。
冰心童年的夢幻是要做一名海上的燈塔看守人。看燈塔對她是一種最偉大、高尚,而又 最有詩意的生活。一方麵,“晴朗之日,海不揚波,我抱膝沙上,倏然看潮落星生。風雨之 日,我倚窗觀濤,聽浪花怒撼崖石。我閉門讀書,以海洋為師以星月為友,這一切都是不變 與永久”;另一方麵,晚上舉著火炬,登上天梯,使狂飆濃霧,海水山立中的航海者,得以 看到一點高懸閃爍的光明。
她愛大海。母親孕育了她的生命,大海潤澤了她的性靈。她是一位海化的詩人,她的《 繁星》、《春水》,她的小說、散文,所有的文字都折射出她海一般的博大胸襟和洋溢著愛 的浪漫理想。“我一生九十年來有多少風和日麗,又有多少狂飆暴風雨,終於到了很倦乏很 平靜的老年,但我的一顆愛祖國、愛人民的心永遠是堅如金石的。”是嗬,“世事滄桑心事 定,胸中海嶽夢中飛。”她一想到大海,心胸就開闊起來。她從心底感謝父母教她養成一種 恬淡,返乎自然的習慣。這使她尊敬生命,寶愛生命。“我對人類沒有怨恨,我覺得許多缺 憾是可以改進的,隻要人們有決心肯努力”。所以,她是帶著天使般的聖愛來到人間,以一 顆澄澈透明的處子之心,一份清醇雋永的豪邁之情,用她的筆向世人昭示愛的哲學,飄散心 靈裏的笑語和淚珠,在夜氣如磐、大地沉沉的時候,告訴人們要追求真善美,憎恨假惡醜, “以愛來解決人世間一切的苦惱與糾紛。”在她眼裏,人類彼此間隔膜產生於不相愛,隻有 愛能解決一切。
她的生命在愛裏得到升華。“假如生命是無味的,我不要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 生已是滿足的了。”老人在病榻上是滿足的。她沒有什麽放不下,她那寬容博愛的基督情懷 能夠包容一切。一種崇高的愛的理想和背負十字架的獻身品格始終是她人生的精神支柱,正 是憑了它,她在任何的新舊苦樂、榮辱得失麵前,保持著真摯和忠誠。她在想上帝對這個世 界的絕妙諷刺嗎?連她這樣一位整個身心都沉浸在“花、光、愛”裏的人,竟也逃不脫“文 革”的紅色魔爪,一夜之間變成了牛鬼蛇神,被造反派誣為黑線作家,司徒雷登的幹女兒。 接受“群眾批鬥”時,又因將報社說成“報館”,而被指斥為是“頑固堅持國民黨立場。” “生命中不隻有快樂,也不是隻有痛苦。快樂和痛苦是相生相成,互相襯托的。”對這場磨 難,老人可以一筆帶過。基督寬宥一切。但曆史會饒恕那噩夢十年的罪惡嗎?事實上,80年 代以後,老人更以切進生活的熱情和力度呈示自我,回首曆史,臧否時代,以她至誠至真的 留念與希望,在譜寫自己作為曆經百年大時代變遷的中國知識分子心史的同時,警醒世人勿 忘那場本世紀人類最大的罹難之一。老人還以“老而不死的心”,寫下許多篇泣血的“請求 ”,“呼籲”,為教育請命,為國人奮爭了一個世紀的科學,民主疾呼,表現出赤誠的拳拳 愛國情懷和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敬佩之餘,也不禁讓人感歎萬分。
老人累了。人常說,人在病**最容易思念母親。冰心能不想念自己的母親嗎?母親是 她的心之光,她對“愛”的最初領悟便來自母親。“鴻蒙初辟時……人類在母親的愛光之下 ,個個自由,個個平等!”她的自我人格形象一半也是來自母親慈祥溫厚的情感和蘊藉典雅 的品格。她最愉快的回憶是“挽坐在母親的旁邊,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說我幼年的事。 ”冰心的戀母情結異乎尋常,宣示母親“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中最好的一個。”母親去世 ,她感到生離死別是人類情感中最撕心裂肺的一刻。
病**的冰心依然慈祥溫厚,臉上永遠充溢著睿智的思想內涵和天真未泯的童趣。病魔 的手怎麽能拂去這層聖潔。老人知道在和死神挽手,她高興要去尋母親,眼神便有了超然飄 逸、寧靜淡泊的神韻。她一定又在想了,在想以萬頃滄波作墓田,“何如腳兒赤著,發兒鬆 鬆的綰著,軀殼用縞白的輕綃裹著,放在一個空明瑩澈的水晶棺裏,用紗燈和細樂,一葉扁 舟,月白風清之夜將棺兒送到海上,在一片挽歌聲中,輕輕地係下,葬在海波深處。”大海 的懷抱,母親的搖籃。淒清,蒼涼,而豪邁。
冰心老人,我知道您的所思,所想,因為我是沐浴在您的愛裏成長。愛是永恒的。但您 該睡了,明天斷不會是濃陰之晨,窗外的陽光會更新鮮。您依然會做夢,做許多個翠綠的夢 。我也會同您一起做夢,夢得醉人。會做夢才是有福的。
冰心老人,我祈禱,為您的夢。
(原載台灣《聯合報》1998年10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