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是隻有快樂,也不是隻有痛苦。快樂和痛苦是相生相成,互相襯托的。”
“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嶽夢中飛”,這是1924年梁啟超書贈冰心的一副對聯,至今 仍掛在冰心家的客廳中央。
其實,它正映照出冰心的人格理想與人生境界。“我一生九十年來有多少風和日麗,又 有多少狂飆暴風雨,終於到了很倦乏很平靜的老年,但我的一顆愛祖國、愛人民的心永遠是 堅如金石的。”
在“五四”一代作家中,比起廬隱的傾訴哀吟、纏綿悱惻,陳衡哲的熾烈情熱、委婉曲 折,蘇雪林在母愛與情愛中沉浮等淑媛散文來,冰心散文的情感內涵並不那麽情濃情重,而 呈現出一種情真、情韻風格。情真,在其絕無虛飾,情感淨潔而無雜質;情韻,在其雖刻骨 銘心,卻並不潑灑淚血、咀嚼哀吟,表現出哀而不傷、憤而不怒的溫柔敦厚之美,最是單純 、赤樸的發自內心的歡呼或感歎,“是一朵從清心裏升起的‘天然去雕飾’的芙蓉”。風格 即是本人,清麗、典雅、純潔,是冰心為文,也是為人的品格。讀冰心的作品,真的讓人想 起金聖歎所說的讀《西廂記》,須“掃地、焚香、對雪、對花”,先有一副淨心與聖心。
愛我的祖國愛我的母親
年輕的冰心最理想的人生追求是要做一名海上燈塔看守人,這一直是她“童年的夢”。 在她的想象中,“看燈塔是一種最偉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詩意的生活”。一方麵,“晴朗 之日,海不揚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風雨之日,我倚窗觀濤,聽浪花怒撼崖石 。我閉門讀書,以海洋為師以星月為友,這一切都是不變與永久”;另一方麵,“晚上舉著 火炬,登上天梯”,使“狂飆濃霧,海水山立”中的航海者,得以看到“一點高懸閃爍的光 明”。這顯然是一個與世隔絕又不失愛心的理想境界,它既有古代士人獨善其身的影子,也 有西方世紀末唯美主義的情調,但冰心終未能走上燈塔。
是啊,正如冰心回憶說,一個人不是生活在真空裏,生活的圈子無論多麽狹小,也總會 受到周圍氣流的衝擊和激**。30年代的中國正處在危難關頭,外有帝國主義尤其是日本軍國 主義的壓迫侵略,內有腐敗軟弱的北洋軍閥和烽火連天的內戰。麵對此情此景,任何一個中 國人,對國家民族的前途,都開始有自己的,哪怕是模糊的走出黑暗投向光明的傾向與選擇 。老人的話道出了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愛自我又愛祖國的可貴性格。
愛國是中國傳統文化精神,是民族魂,它以個人服從祖國為表征,使人能忍辱負重,殫 精盡忠。不過,支撐冰心愛國精神的,除了民族文化傳統之外,還有其家庭的言傳身教,如 父親到英國買船用“媽媽好糊塗”作為國歌的往事,“隻有煙台是我們的”的慨歎,小舅舅 講的洪承疇賣國、林則徐燒鴉片的故事等,無不滋養她愛國的良知與熱情。辛亥革命爆發時 ,年僅10歲的冰心就把積攢的壓歲錢捐給了革命軍。14歲便參加反對日本滅亡中國的“21條 ”的抗議活動。18歲,投身轟轟烈烈的“五四”愛國運動。冰心在剛開始文學創作時,就意 識到有兩件事心中永遠不能模糊,那就是“愛我的祖國,愛我的母親”。在她的情感世界裏 ,比起美洲大陸,當時“國內一片蒼古莊嚴,雖然有的隻是頹廢剝落的城垣宮殿”,卻都令 人起一種“仰著欲攀低首拜”之思,可愛可敬的五千年的故國啊!
詩,心靈的印記
作為詩人,冰心早在30年代就被認為是中國現代“最初的最有力最典型的女性詩人”。 冰心從20年代初到80年代,從未停止過詩歌創作,她把一生最美、最真誠的情感和思想都留 在了詩中,而她詩歌藝術上的溫婉、典雅、澄澈、淒美、雋永,確是留給中國現代文學的瑰 寶。《繁星》、《春水》大多是詩人瞬間靈感的記錄,詩中有關於母親之愛、童真之愛、人 類之愛、自然之愛、上帝之愛,也有關於死亡、永生、黑暗、哀傷、柔弱、沉默、悲觀的理 解,還有一些關於理解的“神秘”。
冰心的詩從20年代到30年代有較明顯的變化,即內容上逐漸從個人情感的象牙塔走進悲 涼的現實世界,走向多災多難的祖國和人民;形式上從“零碎的篇兒”變到綿綿抒情,韻律 、節奏、音樂性上有刻意追求,不少詩具有“新月派”詩的韻律風格。
散文,獨特的藝術世界
散文是冰心所最喜愛的文學形式,她的散文占到她全部創作的三分之二以上。她“散文 的清麗,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純潔,在中國好算是獨一無二的作家了”。她的散文具有最廣 泛的影響,“青年的讀者,有不受魯迅影響的,可是,不受冰心文字影響的,那是很少”。
中國現代散文的個性表現主要有兩種趣味,一種是解剖自我的醜惡性來警示這世界,一 種是呈現自我的美善麵來昭示這世界,冰心顯然屬於後者。冰心“愛”的思想在創作中呈現 為母愛、童真之愛和自然之愛三個主題。母親是冰心的心之光,她對“愛”的最初領悟來自 母親。鴻蒙初辟時……當時人類在母親的愛光之下,個個自由,個個平等!她的自我人格形 象一半也是來自母親慈祥溫厚的情感和蘊藉典雅的品格。她最愉快的回憶是“挽坐在母親的 身邊,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說我幼年的事”。冰心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戀母情結,她宣示 母親“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中最好的一個”。
冰心散文是一個真善美同一的藝術世界,她“讚美自然,謳歌自然,愛慕賢良,探索真 理。在夜氣如磐、大地沉沉的當時,她告訴人們要追求真善美,憎恨假惡醜。她“以愛來解 決人世間的一切的苦惱與糾紛”。冰心的前期代表性作品,如《寄小讀者》、《山中雜記》 和《往事》正是她真誠人格、美的靈性、善的箴言的結合體,是她自我真善美人格的寫照, 同時也寄托了她最高的真善美理想。五、六十年代,冰心把主要精力投入兒童文學創作,希 望把兒童培養成一個更誠實、更勇敢、更高尚的孩子。80年代以後,她更以切進生活的熱情 與力度呈示自我,回首曆史、臧否時代,以她至誠至真的留念與希望,完成這整個一個世紀 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心史。
冰心的散文是“能表現自己的文學,是創造的個性的,自然的,是未經人道的,是充滿 了特別的感情和趣味的,是心靈裏的笑語和淚珠”。總而言之,歸結到一個字――“真”, “真”的愛,“真”的情,才會有“真”的文學。創作自由的高境界應當是“行雲流水似的 ,不造作,不矜持,說我心中所要說的話”。無論什麽主義,什麽派別的成見,都不可存於 胸中。
“知足知不足,有為有弗為”
“生命中不是隻有快樂,也不是隻有痛苦。快樂和痛苦是相生相成,互相襯托的。”這 是閱盡人生的冰心昭示來者的箴言。
最難能可貴的是,年過九旬的這位世紀同齡人,仍以一顆赤誠的拳拳愛國心,表現出強 烈的民族憂患意識。《我請求》憂患的是教育,她一方麵提醒國人:戰後日本的經濟騰飛, 正因為人家懂得“教育是隻母雞”,另一方麵讚賞並鼓勵“教師職業是神聖的,這神聖就在 於甘願吃虧”,呼籲大家都來想想辦法,關心支持教育。她真的把自己的上萬元稿費捐給了 “希望工程”。她深深明白:教育搞不好,人沒有文化,國家會越來越窮。《無士則如何》 大聲疾呼要讓德先生、賽先生在中國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我嗚咽 著重新看完〈國殤〉》,老人更是痛心疾首地說:“說一千,道一萬,搶救知識分子的工作 ,還得知識分子自己來做,殷憂啟聖,難興邦。”《開卷有益》重提“科技是關鍵,教育是 基礎”,她最後說,我明明知道“寫了也白寫”但我的“老而不死”的心,卻總在大聲地斥 責我說“白寫也要寫”,至於有沒有人看那是另一個問題,敬佩之餘,也不禁讓人感歎萬分 。
冰心在文壇耕耘了七十多個春秋,晚年雖心力不夠,隻有時寫些短文,但她沒有停止思 考。她始終對國家和時代懷了一份熾熱、赤誠的心,她那張慈祥溫厚的臉上,永遠**漾著睿 智的思想內涵和天真未泯的童趣,有一種超然飄逸、安靜淡泊的神韻。談到說真話,抒真情 ,寫小文,她說:“年輕時感情豐富,寫作時容易把感情鋪敘出來,這就是所謂絢爛;人老 了,感情經過了篩選,就凝聚起來了,寫文章就越來越短,文筆看似平淡,實則內蘊辣味, 深含著對人生的思考。”
一顆澄澈透明的處子之心,一份清醇雋永的豪邁之情。秀逸中透著蒼勁,純厚裏溢出激 越。她把聖愛留給人間!
(原載北京《晨報》1999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