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湖死一樣沉寂,周圍漆黑一團,星星和月亮都躲藏起來,怕打憂了這一死一活的 父子二人。

老舍與夫人胡 青1931年結婚後,育有一子三女,長女因生在濟南,故取名舒濟。 這“濟”字筆畫太繁,小孩子難寫。到生獨子時,幹脆簡化到一筆帶彎鉤的個“乙”字。這 便是舒乙了。然後是三女舒雨,四女舒立。

老舍1936年寫過篇小文《有了小孩以後》,把家裏有了小活神仙以後的那份熱鬧,那份 累贅,寫得妙趣橫生,非大家不能如此。當時舒濟3歲,專會等老舍不在屋中,趴在稿紙上 畫圈拉杠,且美其名曰“小濟會寫字!”最讓老舍氣惱的是,“我剛想起一句好的,在腦中 盤旋,自信足以愧死莎士比亞, 假若能寫出來的話。當是時也, 小濟拉拉我的肘, 低聲 說:‘上公園看猴?’於是我至今還未成莎士比亞。”

舒乙小的時候胖而淘,與姐姐一道,不到困得動不了,是不會放過父親“裝馬裝牛”的 。“開步走”隻玩一回可不行,多咱改了主意,“牛馬”才能“立正”。大了一點,父親總 愛當著客人的麵管小胖子舒乙叫起“傻小子”來。這傻小子也真老實,在幼稚園裏從來不講 話,不唱歌,呆若小木偶,落得領幼稚園畢業證書時,排名最末一位。傻小子的弱智著實令 母親傷心過。從北平到重慶的逃難路上,他受命隻管抱著三把雨傘,別的不用操心。結果, 難於上青天的蜀道盤暈了他的頭,雨傘早已不知去向。好在母親鋪蓋卷裏的齊白石畫叫老舍 如獲至寶,掛在北碚的鬥室裏,一看就是半晌。老舍愛寫毛筆字,他的書法在現代文人中也 是頂有名的,可惜不會作畫。這個不足後來由夫人補上了,胡 青是齊白石的弟子。但老 舍對畫如癡如醉的酷愛感染著小舒乙居然畫起了齊白石的蝦、蟹、小雞,一一入畫。他還忙 著寫生,每日塗抹不止,待畫出點模樣來,便做起了畫家夢。父親倒是不時鼓勵他, 有客 人來時,常大聲叫: “傻小子,去把你的畫拿來看看!”舒乙仿佛從此開了

竅,上到五年級時,學習成績躥成全班正數第一。

老舍愛說自己是寫家,和糧店的寫賬朋友是同等。他覺得一個人的天才與經驗有限,“ 誰也不敢保了老寫得好,連荷馬也有打盹的時候。”他從不把自己的作品當寶貝,更不敢一 拿筆便想到自己是但丁或莎士比亞,隻想賣了力氣往好了寫就是。對孩子,他不要求子承父 業,隻希望他們好好學門手藝,將來對社會有用,對自己也算有交待就行,比如剃頭匠、養 花匠就不錯。他的四個孩子沒有一個學文科,舒乙是從前蘇聯列寧格勒基洛夫技術大學畢業 ,專業是林業化學,後來當的是林業工程師。他的改行是因為父親的死。

舒乙怎麽忘得了1966年8月那個細雨的慘夜。白天,父親的屍體被從太平湖打撈上 來,頭挨著青草和小土路仰天而躺。兩天前,在文聯和成賢街的孔廟遭受過紅衛兵毒打的老 舍離開自己的家,出門前,同小孫女――舒乙的女兒拉著手說:“跟爺爺再見。”之後便在 這裏,雜草、蘆葦叢生的太平湖“舍予”了。舒乙不敢相信,這怎麽能是懂得幽默,熱愛生 活的父親,怎麽能是以巨大熱情為人民創作的“人民藝術家”,怎麽能是那個拋妻舍子,抗 敵救國的硬骨頭文人。是他!躺在一領破黃草席之上的是父親:沒有穿外衣製服,腳上是一 雙千層底的布鞋,沒有什麽泥土;肚子裏沒有水,曬了一天,衣服鞋襪早已風幹;沒戴眼鏡 ,眼睛浮腫;頭上、脖子上、胸口及手臂上有大片的青紫色淤血和大塊已幹涸的血斑,這是 那些瘋狂的野獸們留下的。

太平湖死一樣沉寂,周圍漆黑一團,星星和月亮都躲藏起來,怕打憂了這一死一活的父 子二人。舒乙呆坐在椅子上,凝望著心愛的父親。細雨無聲化作淚,老天在陪著他哭。他揮 不去滿臉的淚雨,滿身的雨淚,就讓這絲絲情雨,滴滴情淚,去滋潤父親被夜風吹得寒冷的 軀體,去慰藉他在天國永遠不死的靈魂。他願與父親一同被風雨蝕刻成雕像,沉默著呐喊胸 中的怨憤和悲愴。死亡僅是肉體的幻滅,卻預示著靈魂的更生。

從這一天開始,舒乙似乎才真正研究起父親的作品。平時他隻知父親寫得勤,寫得多, 筆是他的生命,還給自己起了個雅號叫文牛,卻並不真正了解父親。父親死後,舒乙的心倒 越來越和作為作家的父親契合了。他在父親留下的卷帙浩繁,豐富廣闊的文學世界裏尋覓, 思考,探求。他理解了父親的寫作,理解了父親的死。《四世同堂》裏的那個祁天佑老人, 他的死法竟和父親的死法一模一樣。這驚人的相似,使舒乙感到,父親早在二十年前就為自 己的死設計好了模式,即如果遭到祁老人那樣的屈辱,就投水而死。他真這樣做了,受的屈 辱更慘,死得更烈。而且,父親為什麽偏偏選擇太平湖作為靈魂的歸宿呢?舒乙說他也找到 了答案。那是因為父親的殉難地與祖母晚年的住地觀音庵僅隔著一道城牆,一條護城河而遙 遙相對。父親給買的房子,1942年夏祖母就在這裏去世。原來,父親是去找生養自己的慈母 去了,人隻有在母愛的柔情戀懷中才是最溫暖的。

就這樣,舒乙開始了老舍研究。他首先關注的是老舍作為一個人的研究,這離不開生平 和傳記,而這部分卻有很大的空白點。1924年以前是老舍由幼年、童年而青年的成長期,關 於這一段的經曆,最詳盡的《老舍年譜》上也僅有三行字。第二段空白是1924年到1929年的 英國五年和到新加坡之後的半年。第三段空白是1946至1949年底老舍在美國。對老舍這樣一 個大師級作家,六十六年的生命裏竟有三十五年的空白,傳記根本無法去寫。而這三個階段 又是那麽的重要,童年到青年可謂一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時期,由不定型到定型,英國五年 是老舍開始文學生涯的階段,《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都是在英國寫成的。 赴美時,老舍已是一位著名的成熟作家。缺了這三段的老舍傳記會是什麽樣子可想而知。舒 乙從1978年開始,以老舍之子這一得天獨厚的條件,投入到這項填補父親生平空白的工作。 他做了大量調查,搜集資料,走訪了一百多位知情者,現在他們中大半已去世。1980年,舒 乙寫的《老舍的童年》在《人民日報》連載,每期由丁聰配圖。丁聰先生稱得上是老舍的插 圖專家,《四世同堂》、《牛天賜傳》、《駱駝祥子》等,都是丁聰插圖。這樣,舒乙耗時 十年,編撰出老舍童年期的編年譜,英國、美國兩段也基本搞清,為老舍研究者和讀者提供 了新鮮、詳細、可靠的傳記材料。

在搞史料工作的同時,舒乙寫了一些極有價值和見地的學術論文。他的第一篇論文叫《 老舍著作和北京城》。因為他在讀老舍作品時發現,其中提及的240多個地名,有95%都是 真的。他為父親的現實主義創作在地名上細節到真實感到驚異,老舍研究專家宋永毅先生稱 這算得上“文學地理學”。細心的舒乙尋著父親在北京的足跡,把這些地名一一找到。每到 一處,老舍作品中的細節就浮現在眼前,那裏的人俗物事好像剛剛發生過一般,一切全成了 立體的。舒乙感到,父親寫小說的高明也在於他把生活的真實和藝術虛構模糊得那麽巧妙, 以致你分不清哪是真實的虛構,哪又是虛構的真實,反正是作品裏的人物命運牽著你跟他一 起在同一脈搏裏跳動。

舒乙得意自己在老舍作品中挖掘出濃鬱的滿族氣質。1949年以前,老舍極少提及自己是 滿族人,創作中也從未注明哪個人物是滿人。舒乙通過細致的閱讀和縝密的分析,驚奇地品 出了老舍作品裏濃濃的滿族氣質,他把這一“專利發明”寫成論文《隱式滿族文學》,發表 在很少有人看到的《滿族研究》上,為老舍研究開拓了一個新的領域,以至他在耶魯大學講 這個課題研究時,許多美國同行驚呼這可以做出不少博士論文。

舒乙研究老舍的另一個層麵,是特別留心老舍文學世界裏的特殊現象,比如巡警現象。 舒乙研究發現,老舍筆下的巡警人物形象全都是好人,他們雖不失狡猾,卻一律是勞動者, 同情下層百姓,最典型莫過於《我這一輩子》中的那個巡警,而這與社會慣常認為的巡警沒 好人形成很大的衝突。舒乙又把這一奇特的學術發現寫成了專門論文。他還對老舍作品呈現 出的獨特的“食文化”感興趣,因為“食文化”是北京文化的一個重要方麵。時間一長,舒 乙自己也成了“食文化”的專家,以至如果你要尋覓正宗的老北京食文化,找舒乙絕對是條 捷徑。

舒乙對老舍之死的研究成果令人欽佩,他不僅以兒子的角度、身份寫了像《父親的最後 兩天》那樣飽含深情、催人淚下的長篇抒情散文,更多的是具有學術眼光的理性分析。他得 出結論,父親的投湖是必然。第一,老舍作品中好人自殺的多,而方式多是投水。這肯定融 進了老舍的第六感,如果有的話。第二,1941年日本人圍逼重慶時,老舍就意欲投嘉陵江, 有他寫給王冶秋的信為證。他說:“我看不出能再向哪裏跑,而且跑也沒有用,好在嘉陵江 又近又沒蓋兒。”第三,老舍在寫於1943年的散文《詩人》裏,透露出自己的生死觀。老舍 形容詩人平常狂放不羈,不修邊幅,嘻嘻哈哈,但一遇到大悲痛、大禍患時,他會“投水、 殉難,身諫”。這無疑是給老舍之死做的最好注解。第四,現已過逝,中國伊斯蘭教的領袖 ,老舍的生前好友馬鬆亭老人在接受舒乙訪問時告訴他,老人曾在1966年8月23日“文廟大 火”前幾天,在什刹海邊遇到老舍獨自一人拄著拐杖逡巡,他清楚地記得老舍說:“我苦悶 極了”,“想不通”,“我要走”,“馬大哥,咱們怕是再也見不著了。”舒乙由此推論, 那是父親在為自己尋找自殺之所了。第五,“8?23”前幾日,父親對舒乙說,歐洲曆史上 的“文化革命”實際上是對文化和文物的大破壞。他預感到又要死人啦,特別是烈性的人和 清白的人,並提到兩位在前幾次運動中不堪汙辱一頭紮進什刹海的例子。在“文革”剛處在 發起階段就對它持否定態度的文人非常少,老舍是一位。他已在為自己設計“舍予”式的結 局了。令舒乙深感痛心,抱憾終生的是,他當時竟沒有留意父親的話外音,哪怕能說上一半 句開導的話也是好的。

基於以上五點,舒乙解釋了始終謎團一樣的老舍之死。他感覺,他的研究出來以後,關 於“老舍之死”的討論可以畫上句號。

已過六旬的舒乙精力充沛,腦子特別好使,點子也多,他在1988年倡議創立了一所向公 眾傳播學問,宣講知識的沒有圍牆的學校――幽州書院,自己親任院長。十年來,幽州書院 每年春秋兩季逢周日開課,在沒有宣傳的情況下,課堂場場爆滿,甚至不少聽眾打著站票。 主講者多是專家、學者,平時坐慣書齋,少有與公眾交流的機會。舒乙請他們來,為他們提 供講壇,他們也樂於在這公開的園地把自己的滿腹學問、研究心得以及學術傾向等演講釋放 出來。能免費來聽難得的文化課和學問課,無疑是聽眾的福音。他們很珍惜這樣的機會,其 中一批固定的聽眾無論講什麽,每周必到,聽得仔細,記得認真。講堂裏洋溢著濃鬱的學術 氣氛,每課講完,聽眾還可以向學者們提問題。幽州書院的星期日義講,已成為北京的一處 文化人文景觀。

舒乙本人就具有極高的演說天賦,他的演說非常有感染力,老輩人都說舒乙的口才甚至 超過了老舍。舒乙無疑具有優秀演說家的素質,他的學問、閱曆、手勢、表情都能把聽眾緊 緊抓住。把聽他演說視為一種享受並不過分。如果他肯屈就去做哪個節目主持,肯定是最棒 的。他每年大概有20場次的演講,包括去大專院校、國家機關和基督教青年會。演說成為舒 乙生命中的重要部分。舒乙的演說自成風格主要來自他的個人魅力。

北京是老舍的寫作源泉,他愛北京,他的著作充滿了濃濃的“北京味兒”。舒乙愛北京 ,他擔任北京市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副主任已有十年,他年年提案,為保護北京的舊有文物 和古都風貌竭力呐喊呼籲。

除此,舒乙還主持編輯了幾部有價值有趣味的書,如《京華奇人錄》,為京城有奇才怪 能的人士立傳,賣得很好;再有一本《抗戰記事》,裏麵的文章全由親曆過抗日戰爭的人士 撰寫,包括國民黨的地工,極有史料價值。目前,他正在組織編一本《周恩來與北京》,請 接觸過周恩來的普通百姓來寫,相信一定有特色。

舒乙聰明、勤奮,像父親一樣,有副熱心腸。所以,他很辛苦,要做的事情很多。他是 中國現代文學館的常務副館長,他的主要心力自然全放在文學館的新館建設和繁雜的館務工 作上,但他從心底熱愛文學館這份事業。文學館是巴金先生倡建的,它凝聚著老一輩作家的 期待。現在,文學館新館動工在即,舒乙為它的破土奔波了數載,從跑立項,到建築設計, 都傾注下他的巨大心血,他很慶幸自己能在世紀末為中國作家圓一個也許早該了卻的夢。除 了館務,舒乙對館內的業務積累和專業、研究一點不放鬆,他正在主編一套《中國現代文學 百家叢書》。另外,自己也有許多文章要寫,科題要研究。舒乙不僅長得像父親,工作態度 和敬業精神也不遜於父親的表率。老舍是個相當勤奮的文人,晚年時他早已功成名就,卻依 然每天寫作,沒有半點疏懶。舒乙以父親為榜樣,不敢憑一時的聰明、興趣幹事。他要像父 親那樣,做個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

繁重的工作,紛雜的事務,使舒乙憔悴蒼老了許多。看上去他雖然滿麵紅光,精神頭十 足,卻已不是一個健康的人,他的心髒和血壓都有問題,時刻要注意。因此,舒乙常有意放 鬆一下自己。他喜歡周末去郊遊,讓愜意的自然天籟釋放掉緊張的神經。每周必遊泳一次, 使疲憊的體能得以補充。他開始養花,養的全都是綠色植物,有三十多盆,書房、客廳裏生 滿了蔓生和大葉的植物,增添幾分安謐和諧。

舒乙拿起畫筆實在出人意外,可他畫的確有靈性,很有筆簡意遠的文人畫味道。畫的時 間雖短,長進不少。舒乙會畫,文人圈裏又多了個畫筆。他並非單純畫著玩,已經開始發表 作品。更有意思的是,他還隨書畫代表團去過香港,提交了一幅作品《我的窗簾》,寫意綠 色的蔓生植物盤繞他家的窗簾。他喜歡把意緒情境潑墨到宣紙上去的感覺,隨著運勢、走筆 ,或濃或淡的墨帶了活氣浸潤著雪白的宣紙。這時,他的心情是舒朗的,胸襟是透碧的,整 個靈魂都升華了。凝神合目,九霄雲外有神仙。

(原載《縱橫》199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