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時候,假話像抹了蜜,而真話渾身卻長滿了刺。現實生活中,得有多少人寧願 在蜜罐裏泡爛,也不肯讓刺紮一下!

蕭乾晚年的寫作以散文隨筆為主,他的散文往往從自身的生活遭際說開去,看似輕鬆隨 意地反思曆史,針砭現實,卻具有深刻的思想內涵和文化意蘊。

蕭乾在過去假話橫行的災難歲月裏,看到許多人因說真話倒透了黴,更多的人卻是靠說 假話直上青雲,飛得最高的自然是那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永遠健康的林彪。即便現在早 不是講話得先背語錄的年月,可說真話同樣不容易,不說假話更加困難。巴金在“文革”中 吃盡了說假話的苦頭,看到說假話可以誤國,甚至亡國的危害,才在新時期一馬當先,那麽 敢於通過自我否定和懺悔,大聲疾呼要人們說真話。蕭乾同樣要捧給世人一顆中國文化人的 良心。

蕭乾一方麵由衷地擁護說真話,但一想到遇羅克和張誌新的遭遇,又心有餘悸,不能不 做某種保留。他信守的原則是“盡量說真話,堅持不說假話。”他也深知說真話與不說假話 的困難。有的人喜歡聽真理,不喜歡聽真話,可那位說盡了“真理”而沒有真話的副統帥卻 險些把共和國推入滅亡的深淵。更多的時候,假話像抹了蜜,而真話渾身卻長滿了刺。現實 生活中,得有多少人寧願在蜜罐裏泡爛,也不肯讓刺紮一下!蕭乾認為巴金說真話的《隨想 錄》比《激流三部曲》的時代意義更偉大,就在於他明白,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旦真話 暢通,假話失靈,那就會把基礎建在磐石之上,國家民族才能振興,立於不敗之地。事實上 ,如果把蕭乾“盡量”說真話的散文編在一起,同樣是一部折射出中國知識分子良知的心靈 思想的《隨想錄》。

我很幸運,打80年代末與蕭乾結下忘年交,已編過他好幾本書,還寫了他的傳記和評傳 ,單是編他新近寫的《真話集》,就有《關於死的反思》、《我的中國,我的歲月》和《我 這兩輩子》。現在又編著他最新的散文結集《玉淵潭漫筆》。

我感覺80年代以來,最不遺餘力倡導並帶頭說真話的作家,如果選出兩位,一位是巴金 ,另一位便是蕭乾。蕭乾多麽希望我們能好好總結曆史上那最不愉快一頁的沉痛教訓,不要 為了自己和大家的麵子,投鼠忌器,把觸及曆史靈魂的責任留給無切膚之痛的後世子孫。他 說:不能設“文革”博物館,可以理解。第一張大字報的難度就不好逾越。然而可不可以認 真總結一下導致十年災難的諸種曆史因素?中國人連死都不怕,難道就怕抖落一下往日所吃 的虧,所上的當?那結論對亞洲,對世界,也將是一不可磨滅的重大貢獻。在這方麵畏畏縮 縮,裹足不前,到21世紀又如何闊步前進!另外,還是那句話,如果下一代不清楚先人所犯 的錯,很可能重蹈覆轍。(《南柯噩夢》)

蕭乾像他30年代結識的摯友、益友和畏友巴金一樣,是一個善良的人,一個誠實、不善 於講假話的人。麵對曆史,他感時憂國,總是管不住意識流裏的真話而把它釋放出來。他的 烏托邦很簡單,就是一個人人有話就竹筒倒豆子,直來直去,能痛痛快快說真話的世界。再 不用擔心思繞彎子,害怕後果。若是人們不敢掏心窩,對誰都須戒備提防,真話不能盡情吐 露,隻藏在自己的意識流裏,那將同天平、尺度全丟進大海的十年毫無二致。說真話的受到 重懲,甚至家破人亡;說假話的官運亨通,從厚獎勵。謊話當道,真話絕跡。過去就是太舍 得獎勵烏鴉化裝的鸚鵡了(像姚文元之流),對敢進逆耳忠言的(像彭大將軍),又太狠了,鬧 得幾乎亡黨亡國。(《我的意識流》)

我有限的曆史知識告訴我,中國曆朝曆代,敢於直諫的忠臣,隻有遇上明君才得善終, 而進讒獻媚的佞臣卻往往官居顯要,權傾朝野。若諫臣居功至偉,朝蓬盛世;若奸佞攬權當 道,國必衰亡。真話不一定全對,但隻要是憂國憂民,發自肺腑的,就該讓它傾吐出來,而 不能壓抑它。魯迅先生說:“沉默嗬,沉默嗬!不在沉默中爆發,便在沉默中滅亡。”若要 不爆炸,不滅亡,還是讓人們把埋在意識流裏的真話通過正常渠道表達出來。一個聽得進真 話的社會和政黨是有希望的,一個任假話泛濫的國家和政府是勢必要垮台的。

和蕭乾一起散步聊天,我也生出不少遐思。原想靜下來時,把那些思緒想法寫成遐思錄 一類的東西,前邊許也冠以“玉淵潭”什麽的,不想文思泉湧的文壇耋老蕭乾,早已把他的 遐想抒寫成了《玉淵潭漫筆》。

(原載《濟南時報》1997年2月12日,《玉淵潭漫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