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保證一輩子都寫得好,因為連荷馬都有打盹的時候。他是那種抱定為文藝而生 ,亦為文藝而死的純淨文人,心甘情願自取精神思想上的煩惱。

老舍散文的大雅若俗,或易給人一種誤解,以為散文原是最好寫的文體,似乎針頭線腦 ,婚喪情私,風俗物事,隻要如實地拉閑扯雜下來,便成就了妙文佳構。坊間多的不正是這 些個篇什嗎!那麽何以同樣描寫“零七碎八”的老舍散文,就算得上大家手筆呢?頂頂要緊 的是,他精通寫作之道,絕不光以“情真”和“形散神不散”的膚淺說詞作注腳。他懂得如 何將自己的學養才華幻術般融入寫作之中,讓個性的靈氣滲透進每一個字眼兒。

老舍不屬情感型類作家,如果他的創作隻是單憑直抒胸臆式的鋪陳宣泄,那他就太浪費 了自己出類拔萃的寫作才華。像老舍這樣有著深厚紮實的生活積累,觀察體味人生百態、世 情千姿敏銳細致、精微獨到,對語言的運用又幾乎到了爐火純青火候的作家,在20世紀的中 國並不多見。他不是一個淵博的學者,可他對生活的學問,有哪一個書齋裏的學究比得了呢 ?讀老舍的小說和散文,你的欣賞口味永也不會因時過境遷而變得遲鈍。那裏麵有一種強化 的生命力,能使你清醒地入了迷,叫你全部的官能在活躍著的時刻享受快活的日光浴。這種 由閱讀所帶來的愉快樂趣,是不會被遺忘的。苛刻地講,百年中國文學給我們留下的這種愉 快樂趣並不多。單從這個意義上,寫出了《駱駝祥子》和《茶館》的老舍就已經不朽了。

老舍是把自己比成“文牛”的,他的自由全在寫作裏。他無法忍受沒有了寫作的閑在與 自由。他不敢保證一輩子都寫得好,因為連荷馬都有打盹的時候。他是那種抱定為文藝而生 ,亦為文藝而死的純淨文人,心甘情願自取精神思想上的煩惱。他管這叫“大愚”。“大愚 ”的氣韻,成了老舍煮字生涯的生命線,它一直那麽從容不迫地流動著,時而深邃有力,時 而平緩衝淡,始終也不會枯萎。直到有一天,一塊巨大冥頑的醜石要阻斷這生機勃勃的生命 流,它仍然寧折不彎,義無反顧,硬是將自己的軀殼撞成生命的碎片,靈魂駕鶴西去,卻把 美好的水花凝結成另一股不枯的活泉,去滋潤人們的心田。這便是老舍用畢生心血織就的一 幅色彩斑斕、繽紛多姿的文字圖畫。

老舍確是用文字繪畫的丹青妙手,勾描人物,塗抹風景,無論筆墨或濃或淡,那力透紙 背的功夫,那神氣活現的韻味,一看便知隻能是老舍的。

老舍的散文也不外乎寫景、記人、抒情、說文、論事幾類,而且文中的細節又全是那麽 平凡,語言還樸素直白到平頭百姓看了會覺得自己也是當大白話作家的料。想一想,老舍得 運用何等的藝術手段,才能使一個個見棱見角的方塊字鮮活起來。他不會用字典裏的現成詞 匯去掉書袋,也不會為**讀者故意雕飾;他不板麵孔、擺架子,也不雲裏霧裏地說空話, 而全憑思想牽著筆頭,化技巧於無形,自然、率真地從心底流淌出來。寫景如《趵突泉的欣 賞》、《吊濟南》、《五月的青島》、《大明湖之春》、《想北平》、《青蓉略記》等篇均 是如此。簡約幾筆,一幅幅文字寫意便活脫脫躍然紙上,頃刻間就將你的感官激活起來。

光會把寫景的文字堆到一塊不是本事,這樣的文字隻能是呆板、僵硬的。老舍這樣的高 手當然是把景語、情語諧成一體,渾然天成。他鮮活文字的方法,竟是那般如錐畫沙,不落 痕跡。他在《想北平》一文中,抒寫對這座文化古城的深情眷戀,一處景便滲出刻骨銘心的 一縷情,他想“把一切好聽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裏,像杜鵑似的啼出北平的俊偉。”

《我的母親》是一篇叫人啼淚的摯情之作,老舍這時“絮叨”起母親的家長裏短,是不 吝筆墨的,他那麽細微地描寫,隻是為傳達一個樸素的道理:“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裏 ,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裏是安定的。”這言簡意深的情語,分明 是由母親用血汗灌養生命的景語結晶成的。“她一世未曾享過一天福,臨死還吃的是粗糧。 ”文章以“心痛!心痛!”結束,卻讓讀者落淚!落淚!

老舍的抒懷文字不多,我以為以《詩人》寫得最好。更意味深長的是,它對老舍最後自 沉太平湖,提供了恰到好處的注釋。從文中可以看出來,老舍羨慕那“囚首垢麵”中了魔的 真詩人,他想成為那樣的人而不能,卻把詩人的氣節、操守視為文人的最高境界,即“及至 社會上真有了禍患,他會以身諫,他投水,他殉難!”老舍追求這種詩人情懷,他不從外形 上“去學詩人的囚首垢麵,或破鞋敝衣”,平日裏是那麽的平易、親和、善良,但他骨子裏 的性情是詩人的。人們常有疑問,在“文革”的“焚書坑儒”麵前,紳士的老舍幽他一默不 也可以翻過這道坎兒?其實,這正是老舍骨子裏的詩人氣節使他不同於常人的地方。“文革 ”是中華民族的大禍患,身陷渦流,尊嚴被侮辱置於無地,老舍隻有去選擇詩人式“舍身全 節的機會”。對這一點,恐怕也隻有詩人的人才能理解得透。

中國人實在是個缺乏幽默感的民族,正因為缺乏,便拚命製造些膚淺、拙劣、庸俗的笑 料,這無異於愣是用手去捅人家的胳肢窩。不過有的時候,是強權下的中國人不敢幽默,幽 得不恰當,罷官遭貶;幽大發了,連命都可能保不住。官場無幽默。可歎!可歎!而中國的 文人又總想進身官階,濟國平天下,幽默也隻好退而求其次,變成自我調侃、解嘲而已。幽 自己一把默,該當何罪呢?當幽默成了奢侈品甚至特權的時候,幽默就會沉重得叫人沒了感 覺。

老舍的幽默,是輕鬆的、俏皮的,也是智慧的。或許他的幽默可稱得上是中國文人幽默 中的一個典範,是屬於給中國人掙臉麵的那種幽默,當有人指責中國人不懂幽默時,隻能回 應說我們有老舍。不可悲嗎?似乎中國人的幽默裏就剩老舍了。這一定是老舍先生不願看到 的,因為人們生活中並不缺乏可供幽默的作料。老舍幽默散文裏的作料不全來自生活嗎,他 打趣、針砭、諷刺的那些個人和事,都是生活本真和病態社會諸相的反照。他把它們拆散、 肢解了,和上幽默的調料,放到語言的油鍋裏煎炒烹炸,盛出一道道色香味俱佳的菜肴。技 巧全在火候上。

關於老舍運用幽默語言,也就在掌握“烹調”火候上,有兩種相反的意見。一說火候剛 好,調料、用油配製得當,菜肴耐讀耐看,美味可口,且極易吃上癮。心裏隻有佩服的份兒 ,學不來這門手藝,隻有去做回頭客。吃得多了,胃口倒也上去了。你會慢慢發現,身邊的 一人一事一情一境,都是可以幽默的,或消閑,或諷刺,全在調配與火候。老舍是當然的幽 默烹飪大師。二說老舍的烹調火候過了,經常故作俏皮,耍幽默,結果給人一種“油嘴”的 感覺。並說幽默這東西得無意間小炒,可能會是好菜。如果刻意爆炒,就會叫人吃膩了。自 然,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口味不可強求。

這幽默的火候也隻有大師能掌握好。火小了,半生不熟,如哽在喉,難以下咽。火大了 ,又滿嘴油滑,利落了嘴皮子,卻虧待了舌頭上的味蕾,餘韻皆無。

我是極偏口老舍幽默散文的,是吃上癮的那種回頭客,隨便哪一篇,每每讀來,從沒覺 得過時和陳舊,他幽默的一切人和物事,有許多今天仍在生活裏徜徉。《當幽默變成油抹》 、《考而不死是為神》、《避暑》、《習慣》、《有了小孩以後》、《多鼠齋雜談》等篇, 怎能讀的煩呢,老舍的幽默是有永恒的魅力和價值。他絕不是那種耍嘴皮子,賣弄搞笑那種 作家,他是真正有思想、有才華,而又精通寫作之道――這點頂頂重要――的語言大師。若 不諳熟寫作之道,思想、才華會憋在肚子裏爛掉,誰人能知曉。

由編《老舍散文》,使我有了這麽一個重讀老舍散文的機會。能在狹小的書房裏再次沐 著由閱讀老舍所帶來的愉快的日光浴,真是一種享受的樂趣。

編選時,我將老舍散文分成了三塊,一是幽默諷刺的,二是抒情寫景記人的,三是一點 點文論。之所以選一些文論,也是要讓讀者感受,老舍的文論沒有半點學究氣的冷麵孔,那 最讓人畏途。老舍的文論也是純粹老舍味的,旁人不大學得來。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經得起時間的磨礪,能讓人不斷去閱讀、挖掘、研究的作家實在不 多,老舍是一個。

今年是老舍百年誕辰,謹此紀念他。

(此文為《老舍散文》前言,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9月版。原載《中國經濟時報》1999 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