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祖歸宗
床榻上的少年已經醒過來,看著陌生的房間驚恐不定,躲在床腳渾身顫抖。小猴在一邊安慰著,對方卻連臉也不敢抬起來。
“你已經沒事了,是我師父救了你,你忘了嗎?”
少年順著小猴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陌飛雲冷淡的麵容,垂下眼眸,眼眶發紅,縮在床腳啜泣。
陌飛雲緩緩走過去,示意小猴將桌上的蛋羹端來給他,小猴心軟,端著蛋羹看著榻上的人道:“你別哭,先吃點東西吧。”
陌飛雲收回目光,轉身出了屋子。看來問不出個所以然了,他也不多說,回房躺下歇息。事實上,那樣的眼淚讓他沒有辦法思考。
第二天一大早,陌飛雲雇了一輛馬車,又準備了些什物放上車,白術看著他進進出出,忙前忙後,倚著車道:“你打算帶上他?”
陌飛雲應了一聲,將兩床毛毯放進去。
“最怕麻煩的人決定帶著個大麻煩上路,這說明什麽?”白術沉思著問道。
“他是線索。”陌飛雲淡淡道。
“跟夜合花有關?”白術覺得某些時候陌飛雲或許和奉天是一種人,死硬派,硬骨頭。“算了,等那孩子能開口再說。”
陌飛雲關上馬車門,轉身進了客棧將帳結了。
嶽無雙笑嘻嘻抱著頭閑閑走過來,見到陌飛雲故作驚訝地道:“真是太巧了!又見麵了。”可是表情也太刻意了一些。
陌飛雲回頭看他一眼,分明不認識這個可疑的家夥,便皺眉不語。
“我和那個白白淨淨,長得女人似的那位公子認識,還一起喝過酒。”
陌飛雲想了想才覺得對方說的可能是白術,“那為何還叫不出他的名字?”陌飛雲淡淡道。
嶽無雙哈哈笑了兩聲,陌飛雲依舊看著他,沒說話。似乎發現自己的行徑有些怪異,嶽無雙幹咳一聲,拱手道:“我叫嶽無雙,昨日見到兄台仗義救人,敬佩有加,特來結交。”
陌飛雲拱了拱手,才想起,他就是昨天的那個大胡子。“在下陌飛雲。”
陌飛雲覺得嶽無雙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一時卻也想不起到底是什麽人物。
嶽無雙看著客棧外的馬車,抬頭問:“看樣子陌大俠是準備啟程了?”
陌飛雲也不打算隱瞞,道:“武林大會在即,再不出發就晚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不瞞陌兄,我正準備回家一趟,咱們正好同路,若是陌兄賞光,到寒舍玩上兩日,到時候也正好一同去西洞庭湖。”
還未等陌飛雲開口,一聲冷笑從身後傳來,白術道:“這位兄台,我們可沒有閑情玩賞,何況是與我這個長的女人似的家夥同行。”說完,轉向陌飛雲,“我們還有正事,還是早些走。”
大胡子嗬嗬笑了聲,轉向陌飛雲道:“陌兄身手皆是上上,嶽某誠心結交,若是此行能幫上陌兄,在下自然榮幸之至。”
陌飛雲沉吟片刻,竟道:“無妨,那就同行。”說完對嶽無雙一個拱手,轉身向樓上走。
小猴幫著那少年換過衣裳,又梳洗一番,這才看出這少年樣貌來。陌飛雲看他一眼,也是一愣,小猴忍不住道:“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麽好看的人。”
少年一雙大眼帶著防備和好奇,直直盯著陌飛雲。
“我們打算起程了,在弄清楚事情之前,你必須跟著我們。”陌飛雲淡淡開口。
少年咬了咬嘴唇,別過頭去。陌飛雲也不再多說,走到榻邊將人抱起來,轉身往樓下去,小猴連忙跟著。少年微微閉著眼,神態淡漠,麵頰上沒有一絲血色,白得叫人心驚。從樓上一路下來,自是有不少人好奇地看著,都是驚豔不已。
馬車裏鋪著軟軟的墊子,少年倚著毛毯躺著,小猴癡癡看著他,聽到馬車關門聲猛然回神,臉上一紅,抓了抓腦袋。
“你別怕,我師父雖然看起來挺冷淡不愛說話,其實心地很好,其實我也是不久前被他救了的,所以你別害怕,等你想起來家在哪裏,你叫什麽,師父肯定會把你安全送回家的。
小猴以前常常聽到說書的說到失憶這樣的情節,就隻當他也是失憶了,忘了家住哪裏。
“我沒有家……”
小猴一愣,傻傻看著少年,那聲音溫軟寧靜,實在是悅耳,“啊?哦,那你從哪裏來?”
少年低頭不語,不知是不知道還是不知怎麽回答,又或是不想說。
“那……你叫什麽名字?”小猴試探地問。
少年一愣,抬起頭看了小猴一會兒,低聲道:“我沒有名字,沒有人叫過我名字。”
“怎麽會沒有名字?”
少年有些不解,想了想問道:“為什麽要有名字?”
“你看,我叫小猴,我師父叫陌飛雲,很多人在一起的時候,如果師父叫我小猴,我就知道他在找我了啊。”
少年垂頭不語。
小猴見對方臉色有些不好,連忙笑道:“沒關係,以前沒有名字,現在取一個不就完了。可惜……我沒念過什麽書,取不出好聽的名字,待會兒我去問問師父和白大哥,讓他們給你想一個好名字。”
少年仍是不再言語,低著頭也不看小猴一眼,小猴雖然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可還是閉了嘴不敢吭聲。
陌飛雲和嶽無雙並肩騎馬,白術坐在馬車裏。嶽無雙天南地北說著,一路都精神抖擻。
“其實江南要比北方好玩,比如說蘇州,各種美酒好茶都出自江南,江南的女子更是嬌俏可人,溫柔似水。”嶽無雙笑嘻嘻道。
陌飛雲未答,他突然之間想到了賀蓮,那人也是,談天說地,可以一直不停。他並不討厭這樣的氣氛,但也並不喜歡。
“鬆鼠桂魚,響油鱔糊,清溜蝦仁都是江南名菜,味道要數醉華樓最是正宗。”
陌飛雲依舊未答,道路不平,路上有個大水坑,馬匹躍起越過水坑時,嶽無雙頓時捂著嘴不再言語,陌飛雲看他一眼,知他是咬了舌頭,便道:“路不好走,還是少開口的好。”
白術從泰州過來,卻沒有帶來任何奉天的傳令,陌飛雲自然不會問。這一路到了江南,一切就都悄然變化,難以捉摸了。
江湖對於奉天來說太難以掌控,而陌飛雲,從來就不知道奉天要他做的到底是什麽。
天平山下的城中,多了許多鐵鋪,到處都是隨身不離兵器的江湖中人,顯然是因為天平山上的天地盟。陌飛雲一行人入了城,將住處安頓下來之後,也就輕易打聽到許多江湖消息。
幾人坐在客棧樓下吃飯,小猴有些心不在焉,半晌碗裏的飯還是沒動。陌飛雲看著他,“吃飯。”小猴一驚,連忙低頭吃飯。
“他還是吃不下飯?”
小猴點點頭,“師父,他說他沒有名字,也沒有家,不如師父你也收他做弟子,這樣就可以和咱們一塊兒了。”小猴放下筷子,滿臉的期待。
“不可能。”陌飛雲平靜道。
“小猴,如果他不願意說自己的來處,你覺得會是為了什麽呢?”白術問。
小猴搖搖頭,“我覺得他沒有說謊。”
“說謊沒說謊,光靠眼睛是看不出來的。”敲了敲他的腦袋,白術放下杯子,“他必定有什麽不同尋常的來曆,要麽是害怕被發現帶回去,要麽是不想牽連到我們。”
陌飛雲起身道:“不必瞎猜了,要是吃飽了就好好休息。”說完端了一碗青菜粥上樓。
陌飛雲推開門,少年躺在踏上靜靜看著床頂,見他進來連忙爬起身來。陌飛雲將粥放在一旁,“我有話想問你。”
對方兩手抓著被角,微微點了點頭。陌飛雲看了他一會兒,“你到底是什麽人?”
少年低垂著頭,麵頰上帶著一絲絲的病態,一雙眼睛尤其惹人憐惜。陌飛雲收斂心神,沉聲問道:“你被抓到了哪裏?又是如何逃脫?據我所知,你根本不會武功。”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陌飛雲輕歎一聲,搖了搖頭:“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名字……原來我隻有個小名,叫七月……”
“其他沒有逃脫的人,反正生死都與你不想幹。”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天很黑,眼睛長時間被蒙著,什麽也看不清,我……”七月絞緊了手裏的被子,細長的手指直接我的發白,微微顫抖。他哭了。
陌飛雲將手落在他額上,抬起他的臉,一瞬間,他想起了奉天。七月在哭,和幾年前的奉天一樣,美得不像這塵世裏的人物。
七月抬起頭看著陌飛雲冷清得眸子。
“無論如何,請收留我一段時間。我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七月似乎有苦衷,陌飛雲沒有回答,徑自將粥端來,“吃點東西。”然後轉身出去。
深夜,陌飛雲躺在榻上,他苦笑一聲,從懷中取出那塊九龍玉佩。奉天的影衛就在附近,一切都逃不過奉天的眼睛,那是不是也說明,他們離得並不遠?
天地盟在江湖中的聲望非比尋常,數十年來成為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門派,幾乎將武林盟主之位包攬。封嘯雲在世之時,正是天地盟如日中天的時候,此後,封嘯雲死於天玄門秦霜之手,其師弟方仲天繼其位。
嶽無雙在馬上道:“前麵不遠就是寒舍。”馬車停在一座大宅前,嶽無雙跳下馬車,掀開車簾對裏麵的三人道,“下車吧,已經到了。”
小猴跳下車,張大嘴巴看著“嶽府”二字,“嶽大哥,這就是你家?真大!我本來還以為你吹牛呢!”
嶽無雙敲了敲小猴的腦袋,轉頭對陌飛雲道:“陌兄請。”
“嶽禮,叫人打理幾間客房。”一進門,嶽無雙便歡歡喜喜交代了一番。
見到嶽府的大宅,陌飛雲才驚覺嶽無雙的身份,江南大名鼎鼎的嶽家,兄妹三人皆是人中龍鳳,大公子嶽無一乃是江湖中數一數二的鑄劍師,年紀輕輕便頗有一番作為,他手下的無一坊已經在江湖中享有盛譽。二公子嶽無雙以俊美聞名天下,劍法出神入化,俠名大振。最小的妹妹嶽無紫使得一手易容之術,現今江湖無人可比。
幾人偶遇嶽無雙,委實沒有看出此人俊美之名從何而來,況且他當日身背一把大刀,而傳說中的嶽無雙以劍聞名,自然想象不到他的身份。
陌飛雲坐在大廳,白術倒是沒有一絲拘束,悠悠然喝著茶,見陌飛雲淡淡不語,白術放下手中茶杯笑道:“怎麽,又在想什麽?”
陌飛雲看他一眼,起身將劍別在腰上。
“怎麽我才出來,陌兄就要走?”嶽無雙恰恰進門,他一身素色錦緞衣袍,麵上幹幹淨淨,滿麵的大胡子不翼而飛,露出本來麵目。
白術嘴唇微動,嶽無雙眯著眼看他,驚道:“怎麽,不認識我了?我是嶽無雙啦!”
白術輕咳一聲,“換了件衣服,地痞無賴也能變成偏偏公子。”
嶽無雙嘴角抽了抽,但是以經驗來看,舌戰是贏不了白術的,嶽無雙轉向陌飛雲道:“陌兄要走?”
陌飛雲點點頭,“在下將白術和那兩個孩子暫時留在府上叨擾幾日,陌某有要事要辦,三日後必會回來。”
“陌兄既然如此相信在下,在下一定將幾位照顧好。如若有事需要嶽某幫忙隻管開口。”嶽無雙太過熱心,陌飛雲不喜旁人太過熱絡,微微覺得有些難以適從。
陌飛雲一拱手,轉身向外走。白術皺眉起身,知道他是不會回頭了。陌飛雲似乎是鐵了心地要違令,武林大會在即,時日無多,而陌飛雲似乎完全沒有擔心過奉天會有什麽手段。
陌飛雲架起輕功,一路疾走,天平山天地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雖幼時居於天地盟,但那時年紀幼小,尚不記事,中間又離開十數年,之間不曾來過一次江南,此刻也絲毫沒有一絲熟識的感覺。
天地盟的大門是厚重的精鐵鑄造,門中設有機關術,隻能從內開啟,守衛六人穿著天地盟眾特有的深藍色袍子,立在門旁。
陌飛雲抬頭看了看巨大的鐵門,這裏曾是他的家,可是現在站在外麵來看,這裏更像是一個鐵牢,進去了,便困住了,生死都在牢裏。
那些輝煌和虛名對於他來說,又算得了什麽?
“來者何人?”一個守衛厲聲喝問。陌飛雲看了對方一眼,伸手將腰上劍取下,橫在身前。六人都是一驚。“這是龍吟劍?”
陌飛雲淡道:“龍吟劍既然在此,還請勞煩通傳一聲。”
幾人相視一眼,其中一人連忙入內通傳。陌飛雲看著精鐵的大門緩緩打開,地麵微微震顫。兩個侍衛領著他進去。
他坐在廳中,一個小廝端來茶水,那兩個侍衛一言不發立在門邊。
片刻功夫,一個中年男子與一百發老者匆匆趕來。中年男子端詳了他一會兒,皺眉道:“少俠手中怎麽會有龍吟劍?”
陌飛雲皺眉不語。這中年男子不出意外,應該就是自己唯一的姑父袁楷之,而這位老者便是侍奉封家多年的秦正陽秦伯。
陌飛雲轉過目光,看著秦伯一雙手顫抖著看著他,老淚縱橫。秦伯跪地道:“老眼昏花,老奴還以為是嘯雲少爺回來了!老天有眼,沒有斷了封家香火!竟然是小少爺回來了!”
袁楷之見狀深吸一口氣,“你,真的是封嘯雲的兒子?”
陌飛雲將秦伯扶起來,他還從來沒有見過誰這樣哭過,他也從來沒有安慰過人,也就隻能默默看著。
“小少爺,這些年過得可好?是不是吃了不少苦?為何今日才回天地盟?“秦伯收起眼淚急忙問道。
陌飛雲想了想道:“當年我被師父陌纖雲帶走,隱居多年,十三歲那年鬼醫穀被一把火燒光,我帶著師弟逃走,後由貴人相救,如今才得以重回天地盟。“短短一段話,陌飛雲淡淡說完,其中辛酸一筆帶過。
“既然秦伯認得嘯雲長相,你與嘯雲又長得如此相像,我暫且相信你就是封劍卿。那姑父尚有一句話不得不問,正是武林大會豪傑選舉盟主之時,你可是有心於此,才選在這個時候回來?“
陌飛雲點頭道:“當上盟主是小舉,隻是當年有負於我爹的人,我要親手一一找出來。”
袁楷之一怔,轉而展眉笑道:“果然是封嘯雲的兒子。”
陌飛雲不語。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與自己的父親長得相像,隻是此刻,他有一種情緒,像是迷惘,又不同於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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