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周日,晚上八點五十五分
無盡的黑暗,被璀璨的霓虹燈披上光明的外衣。
東三環橫貫北京中央商務區,五星級賓館和寫字樓聚集兩側,招蜂引蝶般引來燈紅酒綠的各色食肆。食客們酒足飯飽後,最喜歡去夜總會發泄,夜生活場所向北延伸,徹夜不歇,吃喝玩樂大都用公款,這裏是名副其實的白吃一條街。東三環北端的皇城賓館是北京最悠久的五星級賓館,臉譜夜總會就在二層的正中位置。
一輛黑色奧迪從車流中斜刺著彎出,尖叫刹車,急停在皇城賓館大門前。擺攤賣煮梨水的母女慌張驚恐地躲閃,金黃色的梨子從木桌上蹦跳著滾落地麵,鑽進輪胎,被軋成一朵朵盛開的梨花。閃亮的黑色皮鞋從車門裏伸出,踩在雪白的梨花上,白白胖胖的戴著眼鏡的官員,怒斥縮成一團的母女:“長眼睛了嗎?這裏禁止擺攤!”
“張主任,進吧,訂好包間了。”周銳從車裏爬出來,擋在母女麵前。
張大強抬起右腳,踢了下梨皮,他是北京交管局信息中心副主任,負責智能交通項目,是周銳今天必須搞定的客戶。前座的趙勇將鈔票扔給司機,等不及找零錢,起身去追張大強。趙勇比周銳高半頭,寬一塊兒,摘掉眼鏡像土匪,戴回去文質彬彬。周銳和趙勇都在一家名叫宇天交通的公司上班,公司創始人駱南山是周銳的碩士生導師,周銳畢業後便在這家小公司做軟件開發。公司小,一個人身兼數職,他這次便從實驗室抓出來,支持一線銷售。趙勇以往都做些幾十萬的小訂單,北京交管局的智能交通一期工程將近千萬,是想都不敢想的大項目。
經過梨水攤,趙勇停下,掏出十塊錢塞給賣梨水的母女:“這裏車多,小心,這是梨錢。”
電動門嘩啦敞開,張大強咧嘴嘿嘿一笑,抬腳進門,奔向大堂側麵的擦鞋機,皮鞋頓時閃亮。他熟門熟路地走上台階,轉過樓梯,音樂纏繞過來,兩排旗袍小姐膩膩歪歪地說道:“歡迎光臨。”
轉過黃漆屏風,在燈光閃閃的舞台中央,一名長裙飄飄的歌手正在演唱,張大強目光一觸,腳都抬不動了,魂魄也被奪去。他靠在吧台,目不轉睛:“不錯,不錯,坐這兒吧。”
服務生忙不迭地跑過來,表情為難,目光狡黠:“位置滿了。”
趙勇拋出兩百小費,服務生嘿嘿笑著離去。
“那不是有空位?”周銳為老師心痛,他平常都舍不得搭出租車。
趙勇將周銳扯出幾步,伏在耳邊提醒:“一期工程一千萬,兩百和一千萬,你掂量掂量,哪個重哪個輕?明天就要開標,今晚是關鍵,大師兄把大槍交給咱們,不能掉鏈子。”
他們口中的大師兄名叫唐南軍,早先在跨國公司做,在業界聲名赫赫,屈尊到宇天公司,不懂營銷的駱南山驚喜交加,把副總經理職位交給他。他大展拳腳,不斷簽下訂單。一期工程由他一手運作,他今晚能把張大強約出來,令宇天希望大增。可惜有突發狀況他必須趕回公司,這才由趙勇與周銳接手。
服務生馬上在舞台邊加個座位,堆起笑容:“坐那邊兒欣賞吧,哎,小心台階。”
歌曲終了,歌手嫣然一笑,甜倒張大強。他直勾勾盯著歌手,口裏連聲稱讚:“不錯,新來的吧?”
服務生彎腰介紹:“她叫田蜜,還是藝校學生,這個月才來唱歌的。”
田蜜唱完,退向側麵幕布,張大強臉上浮現怒氣,大聲抗議:“再來一首,必須再來一首。”
田蜜慌張回眸,沒入後台,張大強憤憤地掉頭向包間走去。周銳拉住趙勇,憂心忡忡:“大師兄不在,瞞也瞞不住,怎麽辦?”
趙勇狠勁兒上來,咬著牙指指包間:“明天招標,大槍說了算,今晚必須搞定他。先喝好,別提招標的事兒。”
周銳沒做過銷售,不懂得放長線釣大魚的道理:“不提?明天就議標了。”
“先喝出感情來,把他心裏話掏出來。”趙勇關於銷售的知識都來自大師兄唐南軍。
“喝酒就行?”周銳向包間看去,張大強已經舉著麥克風嘶吼,等他們進去。
“用短信,去勸酒。”趙勇早有準備,回到包間,張大強機警的目光立即射來。為了勸酒,周銳從網上搜了一些好玩的短信,用來增進氣氛。
張大強心不在焉,時不時向外張望,終於忍不住:“南軍呢?”
死活躲不過去,周銳不得不承認:“公司臨時有事。”
這是很奇怪很勉強的說法,周銳自己沒法說服自己,底氣自然不足。趙勇端起酒杯,連忙敬酒打岔。小小伎倆豈能讓張大強分心?他咬咬嘴唇,歪頭想想,喝完杯中酒,酒杯往桌上啪地一放:“明天早上評標,少喝點兒,唱首歌就撤,來,《吻別》。”
趙勇情不自禁摸著嘴巴,吻別?張大強見他那表情,哈哈大笑:“張學友的《吻別》。”
周銳摸出手機溜出包間,這個項目事關重大,未來還要啟動二期工程覆蓋整個北京,還有什麽事情比這個更重要?趙勇從包間出來:“大槍臉色不對,估計唱完《吻別》就要走。”
“先拖拖。”周銳把趙勇推回包間。張大強極為不爽,將麥克風向桌子上一扔,去衣架取衣服:“音響太差,沒法唱,走。”
趙勇才開了紅酒,慌忙站起來:“主任,您喝一口。”
張大強穿上外套,一語雙關地說:“明天招標,今天不喝酒。”
周銳在門口攔住張大強,突然間憋出主意:“剛才那個歌手沒唱盡興,我請她來唱首歌。”
這句話奏效,張大強停住腳步,被周銳拽回座位,周銳順勢踩在趙勇腳上,“短信。”他低語了聲。趙勇會意,湊到張大強身邊:“主任,我最近遇到一件特鬱悶的事兒,您見多識廣,幫我分析一下。”
“中,你說。”張大強用嘴唇抿抿紅酒,並不真喝,他與趙勇是洛陽老鄉,有了這層關係,唐南軍才讓趙勇負責這個項目。
趙勇掏出手機,找出準備好的短信:“我女朋友剛發的,要和我分手。”
張大強來了興趣:“失戀了?男子漢誌在四方,沒事兒,就當放個屁。”
“我沒來得及傷心,她又發來一條。”趙勇拇指飛快按動,手機屏幕上顯示出來:對不起,我發錯了。趙勇唉聲歎氣解釋:“她第一條是發給另外一個男人的,要和那人分手。”
張大強興致更濃:“她腳踩兩隻船?”
“我琢磨,就是這個意思。”趙勇沒有女朋友,這是在網上下載的短信,用來喝酒調動氣氛,他演出來似模似樣。
張大強信以為真,與趙勇碰杯,大口喝完:“兄弟,聽我說,分手!”
趙勇趴在張大強肩膀上,揉揉眼睛,仿佛擦淚:“舍不得啊,大學就在一起,她還是我第一次。”
張大強推開趙勇,氣勢洶洶指著他:“你是男人嗎,都給你戴綠帽子了,還這麽磨嘰?”
“大哥,聽你的,分手!”趙勇酒杯使勁兒一撞,咕咚將紅酒幹掉。
“中,哥往後給你介紹一個。”張大強舔舔嘴唇,放下酒杯,仰靠在沙發上,明顯在等田蜜唱歌。趙勇拎著啤酒從包間裏跑出來,叫來服務生,將兩百元鈔票遞過去:“給田蜜送個花籃,來包間唱首歌。”
美女出馬,馬到成功,趙勇又拉出周銳,掏出五百元塞到他手中:“我陪大槍唱歌,你把小費給田蜜。對了,田蜜對你有意思,看出來了嗎?”
唐南軍昨晚帶周銳來這裏開眼界,熟悉環境,實則踩點兒,為今晚接待張大強做準備。田蜜人美歌甜,被請進包間,陪著不會唱歌的周銳玩了一晚色子,趙勇也時不時湊過來請田蜜喝酒唱歌。聽趙勇扯談,周銳反駁:“不對吧?趙勇,你對田蜜膩膩乎乎,怎麽扣我身上了?”
“怎麽可能?你太單純,這是什麽地方?夜總會!她們是什麽人?小姐!人家惦記著你腰包裏的鈔票。”趙勇一臉不屑的樣子。
周銳沒時間琢磨這事兒,躲到清靜角落,撥出唐南軍手機:“大師兄,我是周銳,張主任約出來了。”
唐南軍心不在焉地應付:“我很忙,一會兒打過去。”
周銳緊握手機堅持:“大師兄,不行,大槍就在包間,就要走。”
“把那個田蜜請來,陪大槍唱歌。”唐南軍不待回答,掛掉電話。周銳收起手機,猛踢吧台,生意不做了?公司還活不活?
田蜜已經卸去濃妝,換了衣服,極為清秀,她走向周銳:“謝謝花籃。”
“我的客人喜歡你的歌。”周銳把小費遞給田蜜,不敢正視她雙眼。
“唱歌可以,不要你的錢。”田蜜不碰鈔票,走進包間,甜甜地向張大強招呼一聲,舉起兩杯紅酒,右手遞給張大強,左手一舉杯仰頭喝下,酒杯倒轉,滴酒不留:“主任,敬您一杯。”
張大強不給趙勇麵子沒關係,不給美女麵子就說不過去,心裏掙紮一會兒,舉杯牛飲,學著田蜜的樣子反轉酒杯:“中,爽快,我也幹。”
趙勇不想讓田蜜多喝,把麥克風遞過去:“給主任唱首歌吧。”
“點首合唱的。”張大強把田蜜拉到身邊:“天仙配,像不像?”
趙勇忙不迭地點頭:“像,一個仙女,一個農民。”
張大強摟著田蜜瞪趙勇:“你小子咋說話咧?”
“董永就是農民。”趙勇口裏咕噥,被周銳重重踢一腳,話音淹沒在音樂中。張大強向田蜜拋個媚眼,扭著肥腰,烏亮閃光的皮鞋踩著節拍,開始唱歌:“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從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雙雙把家還。”
田蜜舉起麥克風,移開身體:“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寒窯雖破能避風雨。”
張大強蹭過來,做個天仙配的經典動作,腦袋幾乎觸到她胸口:“夫妻恩愛苦也甜,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
一曲終了,張大強又幹一杯,臉變成豬肝的顏色。時機已到,周銳端著酒杯,話中有話地敬過去:“主任,幹杯,預祝合作成功。”
張大強放下酒杯,琢磨話中味道:“今天喝酒唱歌,不談其他。”
明天就要議標,趙勇壓不住心底焦急:“我心裏七上八下的,您給個定心丸吧。”
張大強抿一口紅酒:“你們幾個廠家各有優勢,競爭激烈,還要做工作。”
趙勇沒有經驗,立即辯解:“我們的方案絕對技術領先,價格也拚了血本……”
周銳還想繼續問,不滿意被打斷,猛踩趙勇鞋麵:“您指點一下,我們該怎麽努力?”
張大強仰頭看著電視屏幕:“明天議標,三十分價格,七十分技術,總共一百分,你們說說,價格重要還是技術重要?”
“技術重要?”周銳多年做研究開發,對技術極敏感。
趙勇不會傾聽和提問,總是推銷:“要說技術,我們肯定有優勢……”
周銳扯住趙勇領子,卡住他聲音,請教張大強:“技術重要,我說得對嗎?”
張大強搖頭。既然技術不重要,肯定是價格,趙勇轉過口風:“我說,還是價格重要。”
周銳身體擋在趙勇前麵,不讓他打岔:“不是技術,那是什麽?”
“技術和價格都不重要。”張大強臉色通紅,眼珠泛著酒紅色,說話雲山霧罩,不肯交底兒。他又舉起麥克風:“田蜜,你帶著我這麽一唱,我就找到天仙配的感覺了,再唱一遍。”
田蜜笑著答應,卻不唱歌,幫著周銳問:“主任,我是學音樂的,不懂生意上的事情,您剛才的話真玄妙,技術和價格都不重要,那什麽重要?”
張大強舉起酒杯,痛飲一口,很樂意回答田蜜:“我說你技術好你就好,不好也好,說你不好就不好,好也不好——人最重要,比價格和技術都重要。”
趙勇再次把周銳拉出包間,斜靠在吧台:“大槍什麽意思?人比技術和價格都重要?”
“他是主任,誰好誰不好,他說了算。”周銳不滿趙勇不停打岔,冷不丁地問道:“趙勇,你有幾個嘴巴?”
“一個。”趙勇被問呆。
“幾個耳朵?”
“兩個。”趙勇喝酒過量,腦筋已經不會轉彎。
周銳點著他腦殼:“為什麽耳朵比嘴巴多一個?”“這個,那個,不知道。”趙勇被徹底問暈。
周銳擰著趙勇的耳朵說:“耳朵比嘴巴多一個,就是讓你少說多聽。明天招標,大槍今晚出來喝酒,肚子裏肯定有話,必須挖出來,支起耳朵,閉上嘴巴,少說幾句,把大槍的心思搞明白,才能對症下藥。”
24 周日,晚上十點二十五分
歌聲和笑聲連串響起,色子在桌麵嘩啦啦地旋轉,酒精如同催化劑,讓氣氛熱絡起來。話題卻不痛不癢,沒有繞回到招標。周銳又打開手機,找到準備好的短信:“主任,我費了好大力氣,輾轉找到中學暗戀的女生,發條短信說:如果隻有一碗粥,你先喝半碗,剩下的半碗,我放在懷裏給你保溫。”
“她怎麽回的?”張大強興致漸高,把麥克風扔在一邊。
“幾分鍾後,她回了:你是誰介紹的?一次四百,包夜七百。”
張大強同情地看著周銳:“你比趙勇還慘。”
周銳裝出鬱悶的樣子:“我開始翻錢包,更傷心了。”
趙勇知道周銳在演戲,心裏笑開花,一本正經地配合:“傷心什麽?”
“我一個月掙的錢都在錢包裏,除了吃喝租房,陪她墮落一次的資本都沒有。”周銳表情比失戀還痛苦。
“你倆不容易,北京這種地方不是人待的。”張大強粗大的胳膊緊緊搭在周銳和趙勇肩膀上,用自編的曲調仰頭高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奶奶的萬古愁。”
周銳暗向趙勇點頭,豎起大拇指,意思是OK(好)。舞曲激**傳來,張大強摘下眼鏡,眼睛紅得像兔子,起身扭動:“田蜜,跟哥跳舞去。”
田蜜沒來得及回答,敲門聲響起,服務生推門進來,伏在她耳邊嘀咕幾句,田蜜臉色忽變,一邊搖頭一邊皺起眉頭。
“怎麽啦?”張大強拉住服務生。
“隔壁請田小姐去唱首歌。”服務生說完離開房間。
趙勇喜歡打聽:“誰啊?”
“不認識,他們都叫他王總。”
張大強不管這些,站起來叫嚷著跳舞。門被推開,服務生帶來一個西裝革履的領班,去而複返。領班擠在沙發間,又來勸說。張大強急著去跳舞,十分不耐煩:“怎麽回事兒?人家不去唱,有完沒完?”
領班直身向張大強道歉:“大哥,抱歉,王總點名請田蜜唱歌,我們沒辦法。”
“哪位王總?這麽霸道!”張大強不服,借著酒勁兒赤著臉吼道。
“永嘉集團的王總,他說,如果田小姐不去,就請您過去喝一杯。”領班嘿嘿笑著。
張大強聽到永嘉集團,臉上狠勁兒退去,看得出來,這個王總極有來頭,張大強不敢得罪。趙勇沒看出形勢,惡狠狠地斥責領班:“讓那個王總來,田蜜你哪兒都不去。”
張大強頹然坐下,向田蜜擺手:“去吧,快去快回。”
田蜜披上外套,淺淺笑容中似有幽怨。她一走,包間就剩三個男人,氣氛冷淡下來。趙勇想不明白:“主任,這王總這麽霸道,他是什麽路數?”
張大強如坐針氈,擺手不讓趙勇打聽,永嘉集團的背景不一般,說了他也不明白,何況根本不能說。周銳忽然靈光一閃,這個永嘉集團名字好熟,啊,也是參加明天招投標的廠家之一,自己的競爭對手。
田蜜唱了一首歌就回到包間,賠禮道歉。張大強得了麵子,神情恢複正常,高高興興拉門去跳舞。趙勇跳起來,關上音樂:“我去探探。”
惠康和捷科是業界頂級的跨國公司,全球銷售額都在千億美元左右,都躋身全球二十強,遠遠超越那些所謂的世界五百強。宇天代理捷科的產品,永嘉集團代理惠康的產品,在市場上捉對廝殺,十分慘烈,明天肯定參與招投標,是宇天最強勁的對手。
趙勇幾分鍾後就從門外鑽回來,皺眉搖頭:“奇怪啦,明天招投標,他們不招待客戶?”
顯然趙勇並不認識那些人,他是單細胞動物,從不多想:“大槍酒沒少喝,還是閉口不談項目。”
周銳靠在沙發上,壓下酒勁兒:“明天招標,大槍今晚出來,肯定不為喝酒唱歌。”
“大槍看上田蜜了,使勁往她身上膩,必須從她身上想辦法,我問問大師兄。”趙勇斜靠沙發開始撥電話,打開免提功能讓周銳聽見,“大師兄,是我,嗯,嗯,大槍閉口不談項目,怎麽辦?”
“他心中有事。”唐南軍的聲音透過免提傳出來。
“各種招都使了,酒喝了,歌也唱了,就是不說,比劉胡蘭還堅強。”趙勇說完,突然脫口而出,“大槍本來不喝,見到田蜜就開了三瓶紅酒。”
“昨晚陪周銳玩色子的小姑娘?周銳!你來。”唐南軍找到突破口,囑咐周銳,“你跟田蜜熟,你去辦。”
“辦什麽?”周銳之前都窩在實驗室搞技術,此刻麵紅頭漲,更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卻隱約覺得不對。
“陪喝陪唱,然後陪什麽?”唐南軍這句話讓周銳心中一跳——陪睡!
門砰地推開,田蜜腳步踉蹌,左手護在胸口,將張大強攙扶回來。張大強屁股落座,麵色變成葡萄酒的顏色,指著周銳說:“來,周銳,一首沒唱。”
周銳從小缺乏節奏感,一首歌都唱不全,連忙擺手:“不行,不行,我不會。”
“不給麵子,掃興。”張大強瞪起眼睛。
趙勇對周銳知根知底,解釋道:“他有心理障礙,不能唱歌,這是真的,這麽多年,他一唱歌就臉紅流汗,跟犯心髒病一樣。”
“不可能,沒聽說過,唱歌還能得心髒病?”張大強死活不信,卻沒空計較這些,舉起酒杯,紅酒差點兒倒在鼻孔裏,抓起麥克風大喊:“《天仙配》,《天仙配》。”
周銳點了歌,還不敢相信唐南軍的話,把趙勇拉出包間,靠在吧台,點起一支煙:“陪喝陪唱,然後陪什麽?”
趙勇抓來煙,點燃塞在嘴裏,咳出聲來:“大師兄是不是那意思?”
周銳狠狠點頭:“應該,也許,就是那意思。”
趙勇看著包間,又猛吸幾口:“這種事,我做不出來。”
周銳將煙屁股按滅:“你去開房,我找田蜜說。”
趙勇扔了煙頭,把啤酒喝完,恨恨地看著包間:“哼,我們成拉皮條的了,比大槍還賤。”
“公司研發產品三年,不能輸在最後一步。”周銳狠狠丟掉煙頭,推門去找田蜜,忽然回頭,趙勇還在那裏愣著,他對田蜜極有好感,卻不得不出錢讓她陪領導睡覺,這是什麽世道!
田蜜笑吟吟跟出來,淡雅如菊:“你們昨晚來,就是為了對付張主任嗎?”
周銳硬心腸板起麵孔:“你還是學生吧,為什麽到這種地方來?”
田蜜的笑容碰到冰冷的麵孔和語氣,感覺到不正常的氣氛,一步之間結起冰霜,她猜不透周銳的心思,收起笑容:“我剛從藝校畢業,想掙些錢,減輕父母負擔。”
“想不想多掙些?”周銳得到唐南軍的指令,便忠實執行。
“什麽意思?”田蜜雙手按在胸口,這句話非常熟悉,卻不該出自周銳口中。
“過夜。”周銳硬邦邦地說,表麵鎮靜,其實被自己的聲音嚇一跳。
“我隻唱歌。”田蜜退後半步,不敢相信。
周銳掏出錢包問:“多少?說個數。”田蜜拒絕道:“我唱歌,不做那種事情。”周銳把一疊錢塞進她手中:“陪好張主任。”田蜜聽到主任,知道是張大強,堅定地把錢退回來:“我不是你短信中那個墮落的暗戀女生,多少錢都不賣。”
恥辱感切割周銳的心,他咬著嘴唇,冷冰冰說道:“在這種地方,別裝×。”
這句話刺激了田蜜,她嘴角彎彎,清麗的笑容緩慢綻放,突然抓起鈔票向空中一揚,紅彤彤的鈔票在炫燈下迎麵撒來,在頭頂漫天飛舞。
張大強噴著酒氣,霍地站起,在酒精地刺激下搖擺著向門外走:“把田蜜叫來,唱歌喝酒。”
“田蜜還是學生,挺純的。”趙勇喝多了酒,沒頭沒腦地嘿嘿笑著,去拉張大強,“學生都想在社會上認識些朋友,有個照應。”
張大強撐起醉醺醺的身體,晃晃悠悠衝到門口,正看見周銳與田蜜對峙。忽然看到飄揚的鈔票,和轉身離去的田蜜:“你們,這是哪一出?”
領班從黑暗中衝出來,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這是什麽服務態度,把她叫回來。”周銳慚愧萬分,卻必須在張大強麵前裝出強悍的樣子。
田蜜被領班勸回來,醉酒的身體搖搖欲墜,笑容玩世不恭:“你說得對,既來了這種地方,我就不該裝。”
他們的爭吵驚動了隔壁,一名男子匆匆走出,深色正裝西服套在雪白襯衣上,體貼地扶住田蜜:“誰欺負你?”
田蜜奪來酒杯,大口灌下,拉起他的手攬在腰間:“王總,沒事,扶我回去唱歌。”
那王總的嘴唇在她麵孔上輕輕一碰:“好,繼續唱,《愛如潮水》。”
“田蜜,你喝多了。”周銳大聲阻攔,田蜜這種狀態,很不安全。
“不勞您費心。”田蜜醉在那男人臂彎,微轉身軀,嘴角掛著諷刺的微笑。
趙勇瞪大眼睛,看著這一幕,拉住領班:“田蜜不是這裏的小姐嗎?”
“不是小姐,她來這裏就唱歌,我說過,你們就是不信。”領班有點兒幸災樂禍。
張大強鑽進洗手間,周銳靠在沙發上沮喪地解開領口,趙勇撿起門口的鈔票,攥在手裏走回來,還在惦記田蜜:“她真不是小姐?!”
張大強回到包間,將啤酒拍在桌麵上:“咋回事,說。”怎麽解釋?周銳起來把音響聲音調小:“主任,您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
趙勇數完鈔票收回錢包:“繼續唱歌,別掃興。”
張大強把空啤酒瓶劃拉下台麵,眼珠血紅:“走,不喝了。”
趙勇急中生智,為周銳解圍:“看不出來,你搞技術,還有這麽多花花腸子?”
今晚必須給張大強一個交代,還不如將事情攬過來,周銳裝作難過的樣子:“她一次四百,包夜七百,我心裏難受啊。”
趙勇一唱一和,接過來:“周銳啊,你不能這樣啊。”
周銳硬著頭皮裝:“我出八百,田蜜都不幹。”
張大強喝多了,猛拍周銳肩膀,哈哈大笑:“看不出來,你還真有花花腸子。不過,那個田蜜,你不能碰,她是永嘉集團王總的。”
“王總是什麽背景?”趙勇聽出點兒門道。
“哼,通天人物,你們要小心。”包間裏就三個人,張大強仍壓低聲音。
“跟我們有什麽關係?”周銳聽出話中有話。
“永嘉集團也參與明天的投標。”張大強小聲說完,喝光杯中酒,“酒喝好了,吃點兒消夜吧。”
周銳與趙勇互看一眼,猜到他有話要說。
25 周日,晚上十一點五十五分
三人打車去了滿街紅燈籠高掛的簋街,找到一家路邊餐館,張大強抓來菜單,也不商量,徑直點了三碗粥和幾盤小菜,呼嚕著喝起來。趙勇想化解僵局,端起粥笑著說:“味道真不錯。”
張大強瞪趙勇:“一口沒吃,你就知道味道?”
趙勇撇撇嘴,把粥往嘴裏劃拉。張大強放下碗,擦擦臉上汗水:“把我請出來,你們不隻為喝酒唱歌吧?”
趙勇差點噎住,咳嗽幾聲開始推銷:“大哥,我們公司成立於2002年,創始人駱南山多年從事智能交通領域的研究,是獲得國務院津貼的交通專家,我們的智能係統率先通過部級鑒定,技術處於國內領先水平。”
張大強極不耐煩地抓起一張餐巾紙,堵住他嘴巴:“你說的這些標書上都有,不用你說,還有其他事嗎?”
“大哥,我們真沒什麽事了。”趙勇把粥扒光,不知道該怎麽接,胡亂問道,“您孩子學習好嗎?”
“馬上就要小升初了。”張大強眼珠一轉,有了興趣,忽然哎了一聲,歎氣。他為孩子讀書沒少折騰,特意把家搬到海澱區,他把粥碗推開:“學校出了政策,根據統考成績升附中,成績不到就沒戲。”
周銳奇怪,本來是在談明天的項目,怎麽聊起孩子讀書了?張大強興致盎然,喋喋不休:“在家長呼籲下,學校出了政策,為保證教學質量,如果畢業考試在一百名之內,家長隻要交五千元讚助費,便可以直接升附中。”
“不多,一點兒都不多。”趙勇拍著桌子。
“考在一百名之外呢?這期畢業有八個班,總共四百多學生。”張大強問住趙勇,自問自答,“學校有辦法,把家長姓名、職業和職務、所住小區和車型都放在一個表格中,約家長談判。”
“談判?學校這不成間諜了嗎?”趙勇聽著好奇,猜不透學校的做法。
“你住好小區,開好車,不是表示你有錢嗎?”張大強氣咻咻地繼續說,“談判那天,我們換上壓箱底兒的舊衣服,把手表摘下來,手機換上幾年前的舊型號,車停遠遠的,走過去,不敢讓老師們看見,結果人家把表格一攤,我們全白裝了。”
“厲害,這學校懂銷售技巧,也會收集情報了。”趙勇目瞪口呆。
“我們公務員容易嗎?每個月就三千多塊,學校一下子就敢要十幾萬,這不是逼良為娼嗎?我這幾天正為這事發愁呢。”張大強又歎息一聲,抓來粥碗繼續扒,抬頭看著周銳和趙勇,目光賊亮,“南軍沒和你們說嗎?”
趙勇聽出了意思,不敢答應,胡亂應付:“現在的學校比土匪都狠,幹脆攔路搶劫算了。”
張大強說話顛三倒四,周銳聽出味道,漸漸明白了今晚的原委。張大強為了兒子讀書的讚助費,他不是不說,而是告訴了唐南軍,今晚來等答複。他見不到唐南軍,便閉口不言,這樣看來,請田蜜陪酒唱歌是多此一舉,周銳心裏又開始一陣不舒服。隻要從唐南軍那裏問出答複,明天的訂單就有希望,周銳到一邊撥通唐南軍手機:“大師兄。”
“周銳,你們還不休息?”唐南軍的語氣匆忙,有推托味道。
“大槍說,他說過一件事。”周銳直截了當地問道。
“糟糕,忘記告訴你們了,大槍要交孩子小升初的讚助費,差十幾萬。”唐南軍驚呼著說出原委。
果然是這麽回事!這就是張大強的心裏話。技術和價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周銳立即明白這是項目的關鍵:“隻要答應他,這千萬訂單就跑不掉。”
“我做不了主,公司出了一些事情,老板顧不上這個項目。”唐南軍在節骨眼兒上返回公司,必有原因,仍吞吞吐吐地敷衍,“沒什麽大事,不過項目要放一放。”
“公司讓我接手,我就負責到底,不能半途而廢。”周銳扯著嗓子吼起來,引得趙勇和張大強頻頻看過來。
唐南軍勸不住,繼續推脫:“老板做技術出身,死腦筋,堅決不給回扣,否則公司也不至於變成這樣,我再去請示,別抱太大指望。”
周銳第一次支持銷售,過程並不愉快,心裏很膩味:“大師兄,我真不明白,銷售都是這樣嗎?就要送回扣送女人?”
“全方位滿足客戶需求,就是銷售,明白嗎?”唐南軍說完,掛上電話。
張大強撥弄盤中菜,將芹菜夾開,專挑腐竹,他一點兒都不笨,唐南軍今晚躲起來,已經說明一切。趙勇走入暗處,來到周銳身邊,抹抹嘴角說:“大槍叫你過去。”
周銳把信息快速通報給趙勇:“大槍兒子小升初,需要十幾萬,老板不答應。”
趙勇指指張大強,急火火地勸說:“訂單拿下來,公司賺幾百萬,十幾萬算什麽?這個賬算不明白嗎?”
電話鈴聲忽然響起,周銳掏出手機,聽到熟悉的聲音——是宇天的創始人駱南山,電話中傳出蒼老衰緩的聲音:“南軍跟我說了。”
周銳不願放棄,極力遊說:“老師,隻要答應張主任,這個項目肯定是我們的。”
駱南山咳嗽一聲:“周銳,你跟我幾年了?”
“五年。”周銳讀研究生就跟著駱南山,畢業之後直接進了老師的公司。
“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麽成立這家公司。”駱南山身體很不好,咳嗽幾聲,“有一天,我坐出租車去開會,在二環路上堵了兩個小時。司機是老北京,指著西直門講了一個笑話,美軍入侵中國,第一〇一空降師空投北京,全軍覆沒,你猜猜,咱們怎麽把美軍消滅的?”
周銳攏著話筒,身邊是焦急的趙勇,遠處是埋頭喝粥等待答複的張大強。駱南山聲音嘶啞,勉強吐出的笑聲含著悲音:“美軍傘兵空降西直門立交橋,繞不出來,燃料全部消耗沒了,動彈不得,全軍覆沒。出租司機講完哈哈大笑,我心裏慚愧得要死,這是我們規劃的道路。我成立這家公司,希望能緩解交通擁堵,讓老百姓少挨些堵,我們少挨些罵。這個心願能不能實現,我認了,但是決不能不擇手段,給那些貪官們送回扣。”
周銳從實驗室裏出來,腦筋還不會繞彎:“老師,銷售就是這樣,我們不給,別人給,技術還不如咱們,國家買了不合格的產品,最後倒黴的還是老百姓啊!”
駱南山生氣地打斷周銳:“別說了,這是底線,我寧可公司倒閉,寧可餓死街頭,也不陪他們禍害老百姓,我必須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周銳擔心丟失訂單,鑽進牛角尖:“老師,您不能這麽固執,社會就是這樣。”
駱南山加重語氣,緩緩說道:“聽老師說,公司發生了嚴重的事情,我現在不能詳細告訴你。你是個單純的好孩子,社會很複雜,是個大染缸,千萬不要被染得麵目全非。”
“老師,公司怎麽了?”周銳突然意識到老師與往常完全不同。
駱南山不繼續解釋,咳了幾聲:“答應我,要走正路,不走邪路。”
周銳瞬時五髒六腑都揪在一起,承諾道:“老師,我聽你的。”
駱南山喘口氣,停了一陣兒:“伽伽大學畢業,她的性格我最了解,表麵精明,其實糊塗,萬一我有什麽事情,你要替我照顧她。”
駱伽是他唯一的女兒,精通音樂藝術,剛從一所有名的藝術院校畢業,她在寒暑假和周末常來實驗室,與周銳早就認識。周銳隱約明白了老師的想法,心髒怦怦跳動,眼前浮現駱伽淺淺的笑容:“老師,我答應。”
“還有,周銳,你適合做技術,不懂和人打交道,不要做銷售。”駱南山用盡氣力,一陣猛咳,隨即掛斷電話。
張大強時不時扭頭張望,周銳點燃香煙,揣測著駱南山的話,公司肯定出事了,趙勇的心思沒有轉過來:“我們的項目怎麽辦?”
周銳沒打算放棄,掐滅煙頭:“不管公司出什麽事,都要生存,那就必須接項目。我相信咱們的技術,把價格向下調兩百萬,不信招標這麽黑,技術加價格,硬拚不過回扣!”
“大槍這兒怎麽辦?”趙勇指指站起來的張大強。
“別得罪,拖,拖到明天開標之後。”周銳按滅香煙,回到飯桌,“主任,這項目多虧您支持,必有重謝。”
張大強抓起啤酒,用牙齒哢嚓咬開,咕咚喝了幾口:“怎麽說?”
周銳打算拖過明天招標,等合同簽下來,隨便意思一下:“老板還在商量。”
張大強抓起紙巾,彎腰將皮鞋擦得鋥亮,揉成一團,扔回桌麵,拋下一句話,“明白了”,招手叫來路邊的出租車,彎腰鑽進去,一溜煙地消失在黑暗中。手機再次響起,趙勇接起電話:“大師兄,啥事?嗯,好的,我過去。”
現在是深夜一點鍾,唐南軍還找趙勇做什麽?趙勇跳上下一輛出租車,向海澱區方向駛去,留下周銳一個人呆呆地望著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