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順利的開始
我們這位先生已經在市裏過了一個多星期了,這些天裏他不斷地去參加宴會和晚會,日子過得好不快活,可以說是他和本市的蜜月期了。最後他終於決定把把活動範圍擴大出城區,去履行他早已答應的拜會走訪,到地主瑪尼洛夫和索巴克維奇他們那裏去。他這樣做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一件更重要,更讓他急迫熱切的事情……不過,這些,需要慢慢地讀下去,需要有充足的耐心讀完這部小說讀完,這部小說很冗長,故事展開後越往後越離奇,一直到小說結束。我們的乞乞科夫先生吩咐車夫謝裏凡一早就套好讀者已經熟知的那輛輕便馬車,讓彼得盧什卡留在旅店照看房間和皮箱。認識一下我們這位先生的這兩個仆人,對讀者而言並非多餘。雖然他們不是主角,隻是所謂二三流角色,甚至是跑龍套的,
他們身上的故事並不是這部小說的主線和重要情節,隻不過是偶爾出來露個麵——可是作者喜歡把一切都講述清楚,在這方麵,他雖然是個俄國人,卻願意像德國人那樣準確精細。當然,這也占用不了太多筆墨和時間,因為除了讀者已經知道的彼得盧什卡身穿一件又肥又大的老爺穿舊了給他的長禮服,長著一個大鼻子和兩片厚嘴唇,並沒有其他的可描繪的了。他的性格,與其說是饒舌多話,不如說癖好沉默、生性寡言;甚至好學不倦,有讀書的高雅喜好,至於書的內容,他從不挑揀:書裏是英雄人物曆險攜得美人歸也好,是祈禱書或孩子的識字課本也好,不管什麽書,他都能專心致誌地讀下去;就算看到一本化學書,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讀下去。他喜好的僅僅是讀書這件事而不是讀到些什麽,或者表述得更清楚一些,他喜好的是讀書的過程,像他自己說的:字母連起來總能組成一個詞——至於這個詞到底是什麽意思那大概隻有鬼才知道。他多數時候是隨意找個地方躺著讀書,前廳、黑暗的過道,都是他看書的地方,這可以從他那已經壓得又薄又硬活像一張油餅的床墊上看出來。除了熱愛看書之外,他還有兩個特點,這兩個特點又組成了他另外兩個習慣:一個是睡覺不脫衣服,常常是穿著那件長禮服就睡著了;另一個是身上總帶著一股頗像臥室氣味的獨特體味,因此不管在哪裏,隻要他一鋪下自己的床鋪,並把自己的隨身物品搬進去,哪怕是在一間從來沒有住過人的房間,那間屋子馬上就會讓人感覺好像已經住了十幾年了。我們這位乞乞科夫先生雖然是一個挑剔的人,頗有潔癖的他那靈敏的鼻子早上聞到彼得盧什卡身上的味道,卻隻會皺皺眉毛,搖著頭說:“你這家夥大概太會出汗了吧,這是怎麽回事。最好出去洗洗澡。”此時彼得盧什卡一言不發,馬上就去找點事情做:不是去刷老爺那件掛在衣架上的燕尾服,就是收拾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沉默寡言的他讓大家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或許他在心裏嘀咕:“你可真是的,一句話重複四十遍也不嫌麻煩……”一個仆人在受到主人教訓時心裏在嘀咕什麽或許隻有上帝才知道。對彼得盧什卡,我們隻能先講這些。車夫謝裏凡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人……不過,為了介紹幾個奴仆而讓讀者浪費這麽多時間,作者深感慚愧,根據作者的經驗讀者並不願意結交下等人。俄國人便是這樣:哪怕官階隻比他高一級,他也極願意去結交;跟伯爵或公爵的一麵之識,也比同普通人的親密朋友好得多。作者甚至為自己的主人公擔憂,因為他隻是個六品官。七品官願意同他結交,可對那些已經爬到將軍級別的人而言,他大概隻能得到輕蔑的一瞥——就像高傲的人對腳下匍匐的一切那樣,甚至於他們會理都不肯理他,那對作者來說簡直就是置身死地了。可是,哪怕這兩種想法都讓人絕望,作者還得回頭來繼續說自己的主人公。乞乞科夫頭一天晚上就對兩個仆人交代清楚了,第二天早上起床梳洗後,又把全身用濕海綿從腳到頭擦了一遍(隻有星期日才這樣做,而這天恰好是星期日),把臉刮像緞子一樣,穿上那件絳紅色帶小花點的燕尾服,再套上熊皮裏子大衣,在旅店夥計忽左忽右的攙扶下走下了樓梯,坐上那輛輕便折蓬馬車,馬車同往常一樣扭轉著駛出旅店門。大街上,一個路過的神父摘下帽子施禮,幾個衣著肮髒單薄的孩子瑟瑟地伸出手:“老爺,可憐可憐孤兒吧!”車夫見其中一個都要爬上車來,隨手抽了他一鞭子,接著馬車便在天鵝絨般的馬路上上下顛簸起來。乞乞科夫看到塗著條紋的攔路杆時,不禁高興了起來,因為這表示石鋪馬路和一切其他苦難要到盡頭了。在腦袋又在車篷頂上激烈地碰了幾下之後,乞乞科夫終於等到他的馬車在鬆軟的泥土路上飛馳了。出城後,按照我們的慣例,應該開始描寫路兩旁的景物了:土丘啊、雲杉林啊、稀落的小鬆林啊、野生的杜鬆啊、燒焦了的大鬆樹的樹幹啊,雜七雜八的,不一而足,一派荒涼雜蕪的景象。迎麵而來的是幾個連成一條直線的村莊,村裏是一排排像陳年柴垛的房屋,房頂是灰色的,下邊是木質雕花的裝飾物,像是一排繡花手巾。門口的長條凳上照例有幾個穿著光板羊皮襖的農夫坐在那打瞌睡。胖臉束胸的娘兒們從上麵的窗口往外張望,下麵的窗子裏要麽出現一隻牛犢,要麽出現一隻瞎眼豬在探頭探腦地張望著,總之,到處是一副人盡皆知的市郊景象。走了十四俄裏以後,乞乞科夫想了起來:按瑪尼洛夫說的,他的莊園馬上就到了,可直到走完十六俄裏,他們也沒有見到農莊,假如沒有碰到迎麵來的兩個農夫,也許他們隻能回城了。聽到問他們劄瑪尼洛夫卡村有多遠時,兩個農夫摘下帽子,留著山羊胡子那個農夫腦子比較快,便反問道:“也許是瑪尼洛夫卡,不是劄瑪尼洛夫卡吧?”
“對,是瑪尼洛夫卡。”
“瑪尼洛夫卡呀!往前走一俄裏,再往右拐。”
“往右拐?”車夫問。“往右拐,是去瑪尼洛夫卡的路,劄瑪尼洛夫卡沒有。那個村子,名字就叫瑪尼洛夫卡;這兒沒有劄瑪尼洛夫卡。到了那兒,就可以看到有一座磚砌的兩層樓,那是老爺的房子,也就是說,老爺住在那裏麵。這是瑪尼洛夫卡,這一帶根本沒有劄瑪尼洛夫卡村,從來沒有聽說過。”
於是他們又上路去找瑪尼洛夫卡村。走了兩俄裏,看到了一條岔道拐進鄉間土路,但拐到這條鄉間土路上又走了兩俄裏、三俄裏、四俄裏,還是沒有看到二層樓房。這時我們的乞乞科夫先生才想起來,要是一位俄國地主邀你到他農莊去的話,說十五俄裏,事實上至少得走三十俄裏。瑪尼洛夫卡村的位置決定了這裏吸引不來多少訪客。老爺的住宅孤寂地立在一個開闊的小山頭上,無論刮什麽風,這裏肯定先知先覺。山坡上覆蓋著修剪整齊的草坪,草坪間散落著幾個英國式的花壇,花壇裏邊栽著紫丁香和黃色的金合歡;山坡上還有五六棵白樺樹,或遠或近立在那裏,揚著葉小而稀疏的樹梢。其中兩棵白樺的下麵可以看到一個小涼亭,綠色的扁平亭蓋,蔚藍色的木頭圓柱,亭上刻著“沉思默想之神殿”的題詞;涼亭再往下是一個遍布綠萍的池塘,這種池塘在俄國並不鮮見,俄國地主的英國式花園往往都是如此。在山腳這塊地方,縱橫交錯排列著一些灰色的木造農舍,圓木搭建的農舍引起了我們的主人公的興致,不知出於什麽原因,他已經著手點數起來,得知有二百多個農舍;這兩百多個農舍之間連一棵樹也沒有,看不到一點兒綠色;粗大的圓木充斥著眼目。給這片景物增添生氣的是兩個農婦,她們的裙子高高地撩起,掖在腰裏,在齊膝深的池水裏拖著一張破漁網走著,破漁網裏有兩隻蝦在掙紮,還能看到一條落網的斜齒鯿的魚鱗在閃光;那兩個農婦好像正在鬧別扭,可以看到她們不知為何對罵了起來。在旁邊不遠處有一片灰蒙蒙的鬆林,根本讓人提不起探索的興趣。就連天色也是這樣無助:不晴不陰,帶著慵懶的勁頭罩著一層淺灰色,隻有在警備隊的士兵——一支每個星期日都要喝得醉醺醺的末流軍隊的舊軍服上才能看到這種灰色。這樣的畫麵上,當然不會缺少一隻提醒天氣變化的公雞,這隻公雞盡管因為一些風流韻事而被別的公雞把腦袋啄禿了,卻依然在高聲啼叫,興奮時還拍打起同樣光禿禿了許久的翅膀。乞乞科夫的馬車還沒有進入大院,他就看到正站在台階上上的主人,穿著綠毛料的長禮服,一隻手在眼睛上搭起遮陽棚,努力地朝馬車這裏看來。隨著馬車越來越靠近,他的眼神也便越來越欣喜,笑容也越來越展露出來。乞乞科夫跳下馬車的時候,瑪尼洛夫終於脫口喊了起來:“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終於想起我們來了!”
兩位朋友熱烈地擁抱親吻,瑪尼洛夫便把客人請進了屋。雖然他們走過門廊、穿堂和餐廳的時間並不太長,但我們還是試試看這點時間能否來得及介紹一下本宅的主人吧。雖然作者在這裏必須承認,這是一件很難辦好的事情。一個突出的人物描繪起來很容易:你隻要隨手拿起顏料在畫布上塗抹就行,一雙黑色深邃的大眼睛,長長的眉毛,滿是皺紋的額頭,肩膀上搭一件黑色或火紅的鬥篷——一幅肖像就勾勒出來了;但是我們跟前的這位先生,他們這樣的人在人群裏多的是,他們看起來彼此極為相似,等你仔細觀察,他們又有許多難以捉摸的特點——這些人的肖像難以勾畫。他們的特征細微到讓人難以把握,必須打起精神,用明察秋毫的銳敏目光去深入地探究。
瑪尼洛夫屬於什麽性格,大概隻有上帝才能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們往往被形容成:平平常常,不好不壞,用俗語說是,不是城裏的包戈丹也不是鄉下的謝裏方,瑪尼洛夫大概就屬於這種人。儀表堂堂的他,在相貌上頗有令人親切的感覺,不過他好像在可愛裏放了太多的糖,他的舉止言談總帶著討好和巴結的感覺。他總是帶著甜笑,長著一頭淡黃色的,一雙藍色的眼睛。和他交談的第一分鍾,你肯定會說:“這是一個多麽善良可愛的人啊!”第二分鍾,你就會無語,第三分鍾,你就得嘀咕:“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啊!”因此就會想躲開他;即使沒有躲開,你也會厭煩得要命。他的嘴裏,不會吐出一句有意思的話,甚至連一句自誇的話他也不會說,雖然任何人在談論自己的嗜好的時候都會自誇兩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好:有的人愛好獵犬;另外一個人認為自己是音樂的知音,音樂中的所有精妙都能領略;第三個人是美食家;第四個人喜歡飾演超出命運為他賦予的角色,哪怕僅僅比現在高一點點也行;第五個人的願望比較小,整天夢想著自己能同一個禦前侍從武官什麽的高官顯貴在一起,恰好讓自己的朋友、熟人乃至陌生人碰到,以共有榮焉;第六個人天生長著這樣的一雙手,會情不自禁地想在方塊愛司或小二上下注;而第七個人的手,無論在什麽地方,總要伸出去調動一下秩序,尤其是愛落在驛站長或馬車夫的臉上——總之,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地方,大概隻有瑪尼洛夫是個例外,他沒有什麽愛好。他在家裏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都在獨自思索,至於思索什麽,那大概隻有上帝才知道。家裏的田產他也不管理,甚至於他從來沒乘車到地裏去看一看,讓莊稼在那裏聽任老天安排。有時管家跟他說:“老爺,這麽做大概能好些。”他總會一邊吸著煙鬥一邊回答說:“是啊,這是個好主意。”他在部隊服役時養成了抽煙鬥的習慣,那時的他被公認為是一個最謙虛、最文雅、最有素養的軍官,“是的,這的確是個好主意!”他常常會這樣對管家重複一次。如果一個農夫來找他,撓著後腦勺說:“老爺,讓我出去找點活兒幹,掙點兒錢交人頭稅用吧。”他通常會吸著煙鬥說一聲:“去吧!”至於這個農夫趁機去喝酒什麽的,他想都不會去想的。他有時候會站在門前的台階上看著院子和池塘,自言自語地說要是突然從屋子裏挖一條地道出去,或者在池塘上架起一座石橋,在橋邊蓋起一些店鋪,給商人們販賣農夫需要的百貨,那該多好。每當這個時刻,他的眼神就會變得非常柔和,臉上也充滿了心滿意足的快意;當然這些不過是偶爾的憧憬罷了。他的書桌上有一本書,書簽夾在第十四頁,他讀到這一頁已經讀了兩年了,可還是經常去閱讀。他的家裏總是缺東少西的:擺在客廳裏的那套沙發非常漂亮,上邊包著很講究的錦緞,這錦緞的價錢可不便宜;可是等到包兩張圈椅時錦緞卻不夠了,隻好拿席子蓋起這兩張圈椅;如此一來,以至於好幾年間每次來了客人,他都要提醒客人們:“不要坐這兩張圈椅,它們還沒有收拾好呢。”而另一個房間裏甚至連家具都沒有,雖然剛結婚的時候,他就說過:“寶貝,明天要把這個房間裏也放上幾件家具收拾一下,哪怕暫時擺點什麽也好。”晚上桌子上總要擺放一隻很考究的仿古青銅燭台,燭台上麵鑲著希臘三女神的塑像,還安著螺鈿燭托;而放在身邊的另一個燭台卻是黃銅做的,而且還缺了一條腿,歪歪斜斜的,像是掛滿了燭淚的殘疾人,但對於這個手邊的患者,無論是男主人還是女主人,甚至是仆人,好像都可以視而不見。他的太太……其實他們夫婦是相互滿意
,舉案齊眉的。雖然婚姻已進入第八年,但還經常把一塊糖、一片蘋果或者一粒榛子送到對方的嘴裏,同時還用十分恩愛動人的語氣說:“寶貝兒,請張開你的小嘴兒,讓我把這好東西放到你的嘴裏。”不用說,另一方就會嫵媚地張開小嘴兒。每逢生日,他們還要為對方準備驚喜:用小玻璃珠子穿的裝牙簽的小盒子之類的東西。常見的情況是,兩人默默地坐在長沙發上,不知道為了什麽,男主人會忽然放下煙鬥,女主人也跟著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兒,毫無征兆地親吻起來,吻得那麽沉醉纏綿,時間長到可以吸完一支小雪茄。總而言之一句話,他們可謂是幸福的一對。當然啦,我們需要說明,家裏除了長長的親吻和互贈禮物之外,還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做,還可以找到許許多多的問題。比如說,為什麽家裏的飯菜總是做得這麽糟糕?為什麽倉房裏的糧食總是不夠?為什麽管家婆總是手腳不幹淨?為什麽仆人們總是嗜酒如命還不愛幹淨?為什麽下人們總是偷懶睡覺,醒來的時候又隨意遊**?不過這些都是家庭小事,受過良好教育的瑪尼洛夫太太,對這些都不屑一顧。大家都知道,良好的教育是在貴族女子寄宿學校裏接受的。而大家也知道,在貴族女子寄宿學校裏,三門主課構成了人的優良資質:一是家庭幸福生活不可或缺的法語;二是歡娛丈夫閑暇的鋼琴;最後是家政:就是編織錢包和其他用於驚喜饋贈的小東西。然而在目前,在教學上常常有各種的改進和變革;這大抵要以校長的見識和才能為根本了。有貴族女子寄宿學校可能是先鋼琴,後法語,最後家政。有時候可能先是編織禮品的家政女紅,其次是法語,最後是鋼琴。這裏不妨再指點出一點:瑪尼洛夫太太……可是我要承認,我不太敢談太太們的事,而且現在也該回頭來談談我們的兩位男主人公了,他們已經站在客廳門口好幾分鍾了,隻為彼此謙讓著讓對方先進屋。乞乞科夫說:“不要為我這樣費神,請賞臉,讓我在後邊跟上。”
“不,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不行,您是客人。”瑪尼洛夫伸手指著門說。
“別客氣了,您先請吧,請,請先走,”乞乞科夫說。
“這可不行,請原諒,我決不能讓您這樣一位令人欽佩的客人走在後邊。”
“令人欽佩可不敢當……請吧,您先請。”
“哎,還是請您先走。”
“這可怎麽敢當呢?”
“這理所應當啊!”瑪尼洛夫謙卑地笑著說。
最後這兩個朋友側著身子,互相稍稍擠了一下,一起進了門。“請允許我介紹一下我的妻子,”瑪尼洛夫說,“寶貝兒,這位就是帕維爾•伊萬諾維奇!”
乞乞科夫剛才隻顧著在門口和瑪尼洛夫相互謙讓了,完全沒有注意瑪尼洛夫太太在屋子裏。瑪尼洛夫太太長得不錯,穿著也頗標致,一件合身的淡色絲綢長袍;她的纖纖玉手急忙放下什麽東西,在桌子上抓起了一條四角繡花的手帕,從沙發上站起來。乞乞科夫過去不無高興地吻了吻她的小手。瑪尼洛夫太太寒暄說他的到來使他們感到高興,她的丈夫沒有一天不向她提起他。瑪尼洛夫太太有點兒咬舌兒,有些音發不太清楚。瑪尼洛夫這時插話說:“是的,她也總是問我:‘你的朋友為什麽還不來呀?’我說:‘寶貝兒,再等等吧,他會來的。’現在您終於來了。您的到來真的給我們帶來莫大的歡樂,像五月的陽春,心靈的盛典……”
乞乞科夫聽到主人家已經提到盛典之類的話了,感覺有些靦腆,便謙遜說自己既不是達官顯貴,又沒有顯赫的名望。“您什麽都具備,”瑪尼洛夫仍然笑容可掬地插進話來,“您什麽都具備,甚至還不止這些呢。”
“您對敝市的印象如何?”瑪尼洛夫太太問道,“您在這裏過得愉快嗎?”
“這是一座非常好的城市,一座出色的城市,”乞乞科夫說,“我住得非常愉快:這裏的人非常和藹可親。”
“您對敝省省長印象如何?”瑪尼洛夫太太問道,“他是一位非常可親、非常可敬的人,您認為呢?”瑪尼洛夫又問了一句。
“對極了,”乞乞科夫說,“非常可敬。而且他是那麽盡職盡責啊,對自己肩負的重任理解得多麽透徹!真希望這樣的人更多一些。”
“您知道嗎,他待人處世多麽正直,對任何人都彬彬有禮。”瑪尼洛夫又笑容可掬地說起來,他的眼睛全眯縫了起來,就像一隻被人輕輕撓著耳根的貓。
“一個非常謙虛和藹的人,令人如沐春風,”乞乞科夫接著說,“而且心靈手巧啊!我可怎麽也沒有想到。他繡了那麽多富麗堂皇的繡花圖案。他給我看了其中的一個錢包:那活兒太太們也很少有人能繡出來呢。”
“副省長也是一個很可愛的人,對嗎?”瑪尼洛夫問道,他的眼睛又眯縫了起來。
“是個非常、非常可愛的人。”乞乞科夫答道。
“您覺得警察局局長怎麽樣?他是個很令人愉快的人,對嗎?”
“是真的令人愉快,而且是那麽博學,那麽聰明的人啊!我同檢察長、民政廳長在他府上玩了一宿牌,直到雞叫三遍才罷休。他真是一個非常讓人愉快的人呢!”
“那麽,對局長太太您的看法如何呢?”瑪尼洛夫太太繼續問了一句,“是位非常可親的女士,對吧?”
“她在我所認識的可愛女士中,的確是頂頂可親的女人中的一位。”乞乞科夫回道。接著是民政廳長、郵政局長,他們差不多評論遍了市裏的官員和太太,那都是一群最最可敬的人。
“你們總是在鄉下過田園生活嗎?”
乞乞科夫終於輪到提問的機會了。“大多數時間是留在鄉下,”瑪尼洛夫答道,“不過有時也去市裏,和有風度的人見見麵。您知道的,如果總在鄉下,人們會變得粗野。”
“是的,是的。”乞乞科夫說。
“當然啦,”瑪尼洛夫接著說,“要是周圍有個好鄰居,那就是另外的樣子了,比方說,如果有個人可以在一起聊聊人物風度,討論一種學問,談談修身垂範,以打開閉塞的心靈,以讓靈魂受到震顫……”當他想多發揮幾句時,卻發現已經有些走題了,便舉手比劃了一下,接著說,“那麽住在鄉下還是會有很多樂趣的。可是,根本沒有這樣的人比鄰而居……那就隻好偶爾讀讀《祖國之子》一本綜合刊物,創辦於1812年,自1820年趨於反動。了。”
乞乞科夫對此表示完全讚同,他還補充說,世間最大的樂趣就是在鄉下獨居,可以欣賞自然美景,還可以讀書怡情……“不過,您知道的,”瑪尼洛夫繼續說,“如果沒有一個好友來分享……”
“噢,您說的對,完全正確!”乞乞科夫打斷了他的話說,“那樣財富堆積又能有什麽意思呢!有位聖賢曾說:‘金錢可無,好友須有。’”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知道嘛,”瑪尼洛夫說,他臉上的表情已經不止是溫和和甜蜜,而是甜膩了的,就像給貴族們看病的精明醫生為了討好病人,拚命多摻了糖的藥水一樣,“某種精神上的感受隻有在與好友交流時才可以得到……就像是現在,一個幸運的機會給我帶來滿心的幸福喜悅,這幸福就是同您交談,聆聽您的宏論雅教,享受……”
“不敢當,是在不敢當,怎麽能說是宏論?我隻是個微不足道的人。”乞乞科夫答道。
“嗨!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請寬恕我說句肺腑之言:為了得到您所具有的美德的一部分,我情願付出一半家產!”
“對我來說不是這樣的,我認為我身上最重要的是……”
假如仆人沒有進來說飯菜已準備妥當,誰也不會知道這兩位朋友會彼此推心置腹地客套到什麽時候。
“感謝您的賞光,”瑪尼洛夫說,“請原諒,我們這裏沒有京城宴會裏的那些名菜佳肴;我們隻能依照俄國人的老習慣,用青菜蘿卜來招待客人,但我們有的是誠摯的心意。請賞光。”
這時,他們又為請誰先進餐廳推讓了一番,最後還是乞乞科夫先走進了餐廳。餐廳裏已經站著兩個男孩子,他們是瑪尼洛夫的兒子,雖然已經到了可以上飯桌的年齡,但還需要坐在高椅子上。他們的旁邊站著家庭教師,見到客人進來便微笑著、頗有禮貌地鞠了一躬。女主人坐在自己的湯盆前邊,把客人安排在男主人和女主人之間,仆人為兩個孩子圍上餐巾。
“多可愛的孩子啊,”乞乞科夫看著兩個孩子說,“多大啦?”
“大的八歲,小的昨天剛好六周歲。”瑪尼洛夫太太說。
“費密斯托克留斯!”瑪尼洛夫對著大兒子喊了一聲。這時下巴被仆人圍在餐巾裏的大兒子,正在往外掙下巴呢。乞乞科夫聽到這個古希臘統帥的名字(這個名字結尾本是“列斯”,卻被瑪尼洛夫變成了拉丁文的“留斯”),眉頭微微皺起,可是又馬上恢複了常態。
“費密斯托克留斯,請你告訴我,法國哪個城市最好?”
這時正目不轉睛看著費密斯托克留斯的家庭教師,緊張地期待著他能看到自己,直到聽到費密斯托克留斯說出“巴黎”,這才放下心來。
“我國哪個城市最好?”瑪尼洛夫又問了一個問題。
那教師又緊張起來。
費密斯托克留斯答道:“彼得堡。”
“還有哪個城市?”
“莫斯科。”
“真是個聰明的好孩子!”乞乞科夫說,“太了不起了……”這時,他帶著訝異的神情望了望瑪尼洛夫夫婦說:“令郎如此年紀,如此博學,在我看來,這個孩子一定前程遠大。”
“您還沒詳細了解他呢!”瑪尼洛夫說,“他還很有才智呢。那個小的,阿爾奇德,就遠沒有他聰明啦。那個大的看到小甲蟲什麽的,兩隻小眼睛馬上就滴溜溜地轉起來,一定要研究詳細。我看他將來會在外交方麵出人頭地。費密斯托克留斯!你想當個公使嗎?”
“想。”費密斯托克留斯頭往左右看著,嚼著嘴裏的麵包回答。這時,身後的仆人及時地為公使擦了一下鼻子,阻止了一把相當可觀的鼻涕落到湯碗裏去。席間有關鄉下生活的趣味話題,總是被女主人的有關市裏的戲院和演員的評論所打斷。家庭教師全神貫關地注視著賓主們談話臉上的表情,看到他們要笑,自己便先張開嘴,真誠地賠著笑。可以看出他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想這樣來回報主人的邀請。隻有一次他的臉色很嚴肅,隻見他正瞪著對麵的兩個孩子,用叉子用力敲了敲桌子,因為阿爾奇德被費密斯托克留斯咬了一下耳朵,他正準備閉上眼睛張開嘴大哭一場以見證自己的痛苦,可能是想到自己會被剝奪掉吃菜的權利,便又閉上了嘴,含著眼淚啃起羊骨頭來,吃得臉頰泛油。女主人不停地對乞乞科夫說:“您吃得太少了,您可得吃好呀,請好好品嚐一下鄉下的菜。”乞乞科夫每次都回答說:“非常感謝,我吃好了,愉快的談話勝似任何佳肴。”
大家終於離開了餐桌,瑪尼洛夫這頓飯吃得誌得意滿,一隻手搭在客人的後背上,準備把他請回客廳去,這時客人卻突然認真地說,想和他商談一件重要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麽請到我的書房去吧。”瑪尼洛夫把客人領到一個不大的房間,房間的窗子外邊是那片灰蒙蒙的樹林。“這就是我的簡陋書房。”瑪尼洛夫介紹道。
“這書房很有雅趣。”乞乞科夫欣賞了一下房間,說。
這書房確實讓人樂意駐足:四周的牆壁刷著近似灰色的淡藍色;房間裏擺放著四把椅子,一把靠背圈椅,一張桌子,桌子上是那本我們已經知道的夾著書簽的書,幾張寫著字的紙,不過最多的還是煙草。煙草堆得琳琅滿目:有裝在紙袋裏的,有裝在煙盒裏的,也有的幹脆堆在桌子上。兩個窗台上滿是煙鬥裏磕出來的煙灰,煙灰排列得非常美觀,顯然是花了心思堆積的。看得出,它們為主人消磨時光作出了不小的貢獻。
“請賞光坐這把圈椅吧,”瑪尼洛夫說,“這把椅子坐著舒適些。”
“還是讓我坐椅子吧。”
“別謙讓了,”瑪尼洛夫微笑著說,“這是我專門為客人準備的圈椅,不管您願意不願意,一定要請您坐在這裏。”
乞乞科夫隻好坐了下來。
“讓我敬給您一袋煙吧。”
“不,我不吸煙。”乞乞科夫親切地答道,那樣子好像頗有幾分遺憾。
“為什麽呢?”瑪尼洛夫也親切地問道,神色中帶著一些驚訝。
“我怕是沒有養成這個習慣。據說吸煙會讓人變老。”
“請恕我直言,這完全是偏見。我認為,吸煙鬥比鼻煙對身體更有好處。當年我們團裏那位中尉,是位最有教養的紳士,他簡直離不了煙鬥,不僅吃飯時吸,而且說句不太文雅的話,他在一切地方都吸。現在他已經四十多歲了,上帝保佑,他仍
然那麽健壯,健壯得簡直無法形容。”
乞乞科夫說,確實有這種事情,就連淵博的學者也無法解釋許多事兒。
“不過,請允許我先問一個問題……”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種奇特的,或者說是用一種奇怪的聲音,說話時還不知為何回頭看了一眼。瑪尼洛夫不知何故也回頭看了看。“請問,您最近一次登記農奴是什麽時候?”
“已經很久了,確切地說,我都忘記了。”
“登記之後,您的農奴死掉的多嗎?”
“這我得問問管家了。喂,來人啊,把管家叫來,今天他應當來這裏的。”
不大一會兒,管家來了。四十來歲的樣子,胡子刮得很幹淨,穿著一件雙排扣的緊腰短禮服,看起來他生活得很閑適,臉上有點虛胖,細小的眼睛和發黃的膚色說明他非常熟悉絨毛被褥。我們很容易看出,他同所有管家一樣的成長史:主人家裏粗通文墨的仆人,娶了太太管倉庫的心腹丫頭,接管了倉庫,之後就當了管家。當上了管家之後,自不必說了,也就有了所有的管家的派頭:早上睡到九點多,等茶炊燒好了,起床喝茶。和村裏富一些的人家結交,把勞役留給窮一些的人家。
“嗨,夥計!上次農奴登記以後我們這裏死了多少農奴?”
“死了多少?登記後,著實死了不少。”管家打了一個嗝,忙用手像盾牌似的捂住嘴。
“是的,說真的,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瑪尼洛夫接過管家的話說,“的確死了不少!”說完,對著乞乞科夫他又說:“真的,數目不小。”
“比方說,具體數目是多少呢?”乞乞科夫問道。
“對啊,具體是多少呢?”瑪尼洛夫也問了一句。
“具體數怎麽說呢?沒人知道死了多少啊,從來沒有人算過。”
“是啊,說的是,”瑪尼洛夫對乞乞科夫說,“我也認為死亡率很高,可是具體死了多少,誰也沒有統計。”
“能不能去統計一下,”乞乞科夫說,“最好有一個詳細的名單。”
“對呀,去列一個詳細名單拿來。”瑪尼洛夫說。
“好吧!”管家說了一聲就走了。
“您需要這個名單做什麽呢?”瑪尼洛夫問道。
客人對這個問題感覺很為難,他的神色都緊張了起來,甚至臉都漲紅了,看來他是有難言之隱,而事實上瑪尼洛夫也終於聽到了一件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奇怪的事情。
“您問這個做什麽用嘛,因為我……我想買一些農奴……”乞乞科夫說到這裏,都有些口吃地停下了。
“可是,”瑪尼洛夫問道,“您想怎麽買,是連人帶田地一起買,還是隻過戶,也就是說,不帶地?”
“不,我想買的不是完全的農奴,”乞乞科夫說,“我想買……死的……”
“什麽?對不起……我的耳朵有點兒失聰,我好像聽到了一個非常奇怪的詞……”
“我要買一些死的農奴,不過在登記冊在沙俄時代,地主每隔七至十年須將農奴的名單呈交政府,以便政府征收人頭稅(婦女和兒童除外)。納稅登記冊上的納稅農奴數至下次納稅前不變。上還是活著的。”
瑪尼洛夫嚇得把煙鬥都掉到了地上,大張著嘴巴愣了足足幾分鍾。這兩位剛剛還在大談知己相逢的朋友,現在卻一動不動地對看著,好像古時的在鏡框兩邊對著的兩幅肖像畫。最後瑪尼洛夫趁彎腰揀煙鬥的時機,抬頭看了看客人的臉,想在他的嘴角上找到一縷微笑,看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可是一點兒也沒有這樣的跡象,那臉上的神情反倒更認真了。瑪尼洛夫想,是否是客人的精神突然失常了,於是又小心翼翼地仔細觀察了一下,可是客人的眼神是安寧灰暗的,眼裏並沒有瘋子那種凶惡狂野的光芒,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應當用什麽態度、怎麽來回答呢,瑪尼洛夫一時怎麽也想不出辦法,隻能把嘴裏殘餘的煙慢慢吐出來。
“所以,我希望知道,您是否能夠把這些在實際上並不活著的但法律上還被當成是活的農奴移交、轉讓或者以您認為合適的方式賣給我?”
瑪尼洛夫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隻是呆呆地看著客人。
“我看,您好像很為難?……”乞乞科夫說。
“我?……不,不是的,”瑪尼洛夫說,“我還沒能理解……對不起,當然,我沒有受過那麽您那樣的高等教育,那種出色的教育在您的言行中都能表現出來;我不太會說話……也許這裏……在您剛才的話裏……另有意義……也許您這樣說是因為話語的優美吧?”
“不,”乞乞科夫接著說,“不,我就是這麽說的,也就是說,我說的就是事實上已經死了的農奴。”
瑪尼洛夫全然迷茫了。他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應該提個問題,但到底提什麽問題呢——結果是他隻能又噴了一縷煙,隻是這次不是從嘴裏,而是從鼻孔裏。
“這樣啊,要是沒有什麽阻礙,那就上帝保佑,我們簽訂契約吧。”乞乞科夫說。
“怎麽,死魂靈俄語中“魂靈”亦可指“農奴”。的買賣契約?”
“噢,不!”乞乞科夫說,“我們要把他們當活農奴那樣,就是農奴登記花名冊上注冊的那樣。我的習慣是無論什麽事都不背離民法,雖然為此在任職時飽受挫折,可是沒有辦法:對我來說,履行義務,是神聖的事;麵對法律——我在法律麵前隻有順從。”
瑪尼洛夫為最後的這句話略微放心,可是還是沒弄明白這宗買賣的意義,他隻有繼續沉默,又用力地吸起煙鬥來,煙鬥被吸得發出聲音來,仿佛是他要說的話。他似乎打算從煙鬥裏找出應對眼前這種事情的辦法來,但是煙鬥雖然抽響了,卻實在抽不出言語。
“您也許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哎呀!這怎麽會,我相信你。我要說的不是對您有什麽擔心。但是請讓我大膽問一下,這種事情,或者更確切些說,這種交易,不會違背俄國民法和之後的條例吧?”
問完,瑪尼洛夫晃動了一下腦袋,意味深長地看著乞乞科夫的臉,一種深沉的思考的表情從而他的眉頭和緊閉的嘴唇上顯露出來,這種表情在普通人的臉上可是看不到的,也許隻有在哪一位精明過人的部長的臉上才能看到,而且還要在他深謀遠慮運籌帷幄的時候。
可是乞乞科夫卻堅定地說,這類買賣或者說交易決不違背俄國的民法和其他法律。過了一小會兒,他還補充說,甚至國庫會因為得到一筆法定的契稅而獲益。
“您是這樣認為的嗎?”
“我認為這是件好事。”
“既然是好事,那就另說了。我怎麽會有意見。”瑪尼洛夫覺得可以放心了。
“現在隻剩下講價錢了……”
“怎麽,講價錢?”瑪尼洛夫停頓了一下,“您怎麽會認為,我要為了那些在某種意義上已經不存在的農奴要您的錢?既然您有這樣一種——怎麽說呢——奇特的想法,那我就把這些農奴奉送給您,我怎麽會要錢,契稅也由我承擔好了。”
記錄這件事情的曆史學家要是對客人聽到瑪尼洛夫的這番話之後的興奮忽略,那他就該受到重重的指責。盡管乞乞科夫十分穩重小心,但他聽了這話差點像山羊一樣跳起來,人在狂喜的時候都會那樣跳起來的。最終他還是忍不住在圈椅上用力地扭動了下身體,把椅座上的毛料椅罩都掙破了。瑪尼洛夫對客人的興奮有些莫名其妙。為了表達謝意,乞乞科夫連連地大聲道謝,讓瑪尼洛夫都感到頗為不好意思,紅著臉搖頭,最後不得不說此事完全不值一提,他隻是想借機會表達自己的仰慕之情,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死農奴完全是廢物。
“這不是廢物。”乞乞科夫緊握著他的手說。說著,還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看來,他是準備向對方傾吐衷腸了。他終於不再是不動感情地說了下邊的話:“如果您知道對一個出身寒微的人來說,這些看起來毫無用處的廢物有多大用途就好了!說實話,什麽苦我沒有受過呢?我就像狂風巨浪中的一葉小舟……什麽樣的擠壓、什麽樣的迫害,我沒有受過?什麽樣的痛苦,我沒有試過?這都是為了什麽呢?因為我心地善良,我維護真理,我惦念孤苦無依的寡婦和舉目無親的孤兒!……”說到這裏,他用手帕擦了擦流出的眼淚。
瑪尼洛夫完全被感動了,兩位朋友長久地握著手,默默地注視著彼此含著淚水的眼睛。瑪尼洛夫絲毫不想放開我們主人公的手,他長久而熱烈地握著它,我們的主人公都不知怎麽才能把手抽出來。最後,我們的主人公說還是要盡快到城裏把契約手續辦好,希望他最好還是能夠親自去市裏走一趟。說完,他總算找到理由把手輕輕地抽回來,去拿自己的帽子向主人告辭。
“怎麽?您這個時候就要走了嗎?”瑪尼洛夫這時才突然清醒過來,非常吃驚地問道。
恰好這時瑪尼洛夫太太走進了書房。“莉讚卡,”瑪尼洛夫帶著幾分惋惜的神情說,“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要離開我們這裏了!”
“因為我們令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感到厭煩了。”瑪尼洛夫太太問道。
“夫人!當然不是這樣的,”乞乞科夫說,“這兒,就是心坎裏,這兒,”說著,他把手放在心口上,“這兒將永遠保存著同賢伉儷在一起相處的美好記憶!請相信,再也沒有比同你們兩位在一起更美好的事情了。既然不能在一個屋子裏生活,那麽結為近鄰,對我而言也是人生最美好的幸福。”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瑪尼洛夫非常讚同乞乞科夫的觀點,他說,“要是我們可以在一個屋頂下朝夕相處或在一顆榆樹下推究哲理,互相探討問題,那該是多麽美好的事情啊!……”
“是啊!那可真會是天堂般的生活啦!”乞乞科夫歎了一口氣說,“夫人!再會吧!”說著,他走過去吻了吻瑪尼洛夫太太的手。“再會吧,親愛的朋友!不要忘了我對您的囑托!”
“噢!放心吧!”瑪尼洛夫答道,“頂多隻要兩天,我就能見到您。”
他們一起走進了餐廳。“親愛的寶貝們,再會吧!”乞乞科夫對孩子們說道,他看到阿爾奇德和費密斯托克留斯在玩一個木頭騎兵玩具,這個木頭騎兵缺了一條胳臂,鼻子也掉了。“再見吧,我的小寶貝們!請你們原諒我沒有給你們帶禮物來,說實在的,來之前我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你們這樣的精靈,下次我一定給你們帶點禮物來。給你帶一把馬刀,想要馬刀嗎?”
“想要。”費密斯托克留斯說。
“給你帶一個鼓。鼓好嗎?你喜歡嗎?”他彎下身子對阿爾奇德說。
“我要個哭(鼓)。”阿爾奇德低下頭,嘟囔著口齒不清地說。
“好吧,我給你帶一個鼓來,一個特別好的鼓!……敲起來就咚咚咚,咚咚咚……再見了,小寶貝兒!再見!”說完,他吻了吻阿爾奇德的頭,便轉身對瑪尼洛夫夫婦笑了笑,通常情況下,這一笑是對孩子的父母表示孩子們的要求是多麽天真無邪。
“說真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還是住下吧!”當賓主一起走到台階上的時候,瑪尼洛夫說,“您看那天上的烏雲。”
“烏雲沒什麽大不了的。”乞乞科夫說。
“您知道去索巴克維奇家的路嗎?”
“我正要向您請教呢。”
“等等吧,我這就告訴您的車夫。”
瑪尼洛夫便對車夫講起路來,語氣也是那麽客氣,甚至還說了一次“您”。
車夫聽說要過兩個十字路口,到第三個十字路口再拐彎後,就說了聲:“明白了,老爺,我會按您說的走的。”就這樣,乞乞科夫告辭上了馬車,回頭時,還可以看到主人夫婦在那裏依依不舍地鞠躬、踮著腳尖揮舞手帕。
瑪尼洛夫站在台階上目送著馬車的離去。一直到馬車已消失在眼前,他仍然佇立在那裏,吸著煙鬥。當他進了屋,坐到椅子上又開始陷入他習慣的沉思,他心裏非常高興能使客人滿意而歸。後來,他的思緒慢慢地轉到了別的問題上去,最後又是浮想聯翩。他想到人逢知己的快樂,想到如果能夠和朋友一起住在河邊該有多滿意,接著又想到如果在河上架一座橋,在河邊建一座新的房子,在頂上建一座可以看到莫斯科的塔樓,晚上在上邊品茶,談論一些愉快的話題。後來,他還想到跟乞乞科夫乘一輛漂亮的馬車去參觀上流人士的聚會,他們的言談舉止和優雅無雙人人讚歎,最後連皇上都知道了他們之間的高尚友誼,恩賜他們為將軍,後來就更是天花亂墜、繁花似錦地想到了——除了老天爺外,他自己也不知道想到了哪裏。這時仿佛黃粱夢醒,乞乞科夫的要求打斷了他的遐想。想到這件事情,他的頭腦仿佛就特別不夠用了:他思來想去,還是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於是便坐在那裏吸煙,一直到吃晚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