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套The Overcoat

地點是在某個衙門之中……究竟是哪個衙門,還是不說為妙。這年頭,最惹不起的就是那些當官的所在的各級衙門了。他們總覺得要是自己被攻擊了,那麽自己所在的整個組織也就成了箭靶子。聽說,就在前些日子,某個縣——具體哪個縣我已經記不得了——的警察局局長向上頭申訴,說自己的大名被人侵犯了,我們的國家簡直已經無法無天了。他這樣說的證據就是一堆軼聞,其中經常出現這位警察局局長的大名,還說他天天喝得大醉。由於上述原因,本文之中所要提及的這座衙門便用“某衙門”來指代好了,這樣一來,就不會鬧出什麽讓人不悅的誤會了。

言歸正傳,在某衙門之中,有這樣一位官員,他的個頭很矮,樣貌平平,長著一頭淡淡的棕紅色頭發,頭頂微禿,視力顯然不大好,麵孔上生著一些麻子,且滿臉都是皺紋,整張臉呈現出一種灰黃的顏色,好像得了痔瘡似的……追究起個中原因來,彼得堡的惡劣氣候首當其衝。由於官位是人人關注的焦點,所以對於他的官位,我們在這裏也要提一下,說起來他就是作家口中永遠的九等文官。所有作家都喜歡欺負那些毫無反抗能力的家夥,這已經成了作家們的習慣。對於像九等文官這樣的小官,他們更是費盡心思嘲諷不停,這種現象人人有目共睹。

我們要說的這位文官的姓氏是巴史馬奇金,這個姓氏和“鞋子”的聯係頗深,單從表麵便能看得出來。這個姓氏是由“鞋子”演變過來的,因為“鞋子”在俄語之中就叫做“巴史馬克”。該姓氏在此處預示著此人將會飽受踐踏。

不過,誰也不知道“鞋子”這個詞具體是在什麽時間演化出了這樣一個姓氏。這位文官的爺爺、爸爸、小舅子穿的都是長靴,鞋掌一年到頭換上個兩三回。其實說起來,整個巴史馬奇金家都是這樣的。文官名叫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可能有人會認為這個怪異的名字是費盡心神編造的,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使用這個名字是逼不得已,必須要使用它,斷然不可以用其他名字取而代之。在我的印象之中,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出生於5月23號的淩晨。他的母親如今已經不在人世了,她在世時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兒子出生之後,她便想讓他正兒八經地接受洗禮和命名。

當時她在衝向門口的那張**躺著,兒子的教父就站在她的右側,名叫伊凡•伊凡諾維奇•耶羅史金,在參政院擔任股長一職,人品非常好,可以說是遠近聞名;兒子的教母名叫奧莉娜•歇米奧諾夫娜•別洛玻留什科娃,她是警察局局長的太太,人品也相當不錯。大家說出墨基亞、索西亞、霍茲達紮特這三個名字,讓這位母親從中選出心儀的一個作為自己兒子的名字。這位母親心想:“怎麽就沒有一個不俗的名字呢?”

人們於是翻過這一頁,將下一頁的三個名字——特立菲力、杜拉、瓦拉哈希——供她挑選,以期能讓她覺得滿意。哪知母親卻說:“真糟糕,這些名字怎麽都這樣啊?我從未聽聞有誰叫這樣的名字。什麽叫做特立菲力、瓦拉哈希,如果是瓦盧赫或是瓦拉哈特倒還可以湊合。”於是又翻到了下一頁,出現了帕夫西卡西和瓦赫奇希這兩個名字。母親說:“就這樣吧,可能他命該如此,不如就用他爸爸的名字算了,父子倆都叫阿卡基了。”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的名字就是這樣得來的。

在接受洗禮的時候,嬰兒大哭起來,看起來怪模怪樣的,似乎對自己日後九等文官的命運有所預感。簡而言之,就是這麽回事。為了能讓大家明白,起這樣一個名字的確是有原因的,絕對不能用別的名字來代替它,所以本文才加入了這樣一個插曲。不過,他具體是何時來到衙門任職的,又是何人介紹他過來的,便無從考究了。

他每天都維持著一成不變的狀態,待在一成不變的位子上,做著一成不變的工作,不管期間更換了多少領導,對他都起不到任何影響。直到現在他還是個小文官,終日負責一些文書的工作。這讓大家產生了一種錯覺,認為他從出生之日起就是這個樣子的,禿頂,製服一樣不落。

在衙門中,根本不會有人對他另眼相待。每一次他經過接待室,門衛壓根兒不拿正眼看他,更別提起立行禮了,簡直當他是隻蒼蠅一般。而他的領導對他就更野蠻無理了。副股長直接就把需要他抄寫的文件戳到了他的鼻子上,甚至不屑跟他說上半句官場之中隨處可見的客氣話,諸如“請幫忙抄一抄”“這個案件還蠻有趣的”之類。文官竟然也不瞧瞧對方到底是誰,職位是否比自己高,單是打眼瞅了一下,隨即就接到了手中。將這個活攬上身以後,他馬上便開始抄寫起來。

官員之中的年輕人們變著法兒譏諷他,編造出各種各樣有關他的荒謬故事,甚至連他在場的時候都照講不誤。他們說他和他的房東太太有一腿,要知道那位女士已經70歲了。他們說他經常被那個女人虐待。他們還追問他打算何時跟她結婚,跟著便將紙屑當成婚禮上用的花紙灑得他滿頭都是。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對他們的舉動熟視無睹,一句話也不說。盡管他時時遭到那幫家夥的幹擾,但是他的工作卻沒有因此受到半點影響。他所抄寫的文件之中,連一個錯字都找不到。他隻在他們鬧得委實太過分了,甚至打到了他的手臂,叫他無法正常工作之時,才會含混不清地抱怨道:“適可而止吧,你們為什麽老是找我的麻煩呢?”有種無可奈何的悲哀之情從他的言語之中流露出來,讓人不由自主地對他產生了同情心。

有個新來這裏的年輕人原本也想像前輩們那樣戲弄他,但是聽到他說出這句話以後,旋即像被針紮了一下,話到嘴邊卻又吞了回去。年輕人周圍的一切似乎都隨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先前他一直將自己的同事們視作有身份的紳士,但是現在他身上卻產生了一種非凡的能量,讓他對自己身邊這些認識不久的同事冷漠處之。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每次遇上了什麽快活事兒,那個禿頂的矮個子文官,以及他那句叫人難受的話:“適可而止吧,你們為什麽老是找我的麻煩呢?”都會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這種現象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日子。年輕人從文官那句慘痛的話語之中感受到了他的言外之意——我們都是同類,為何要自相殘殺?年輕人捂住自己的麵孔歎息起來。在之後的生命曆程中,他無數次為親睹自己同類的殘忍而感到震驚,那些表麵溫文爾雅的紳士們,骨子裏竟殘忍至此,簡直叫人毛骨悚然!

像文官這種對自己的工作兢兢業業的人實在非常罕見。一句“負責任”顯然不能準確地描繪出他對工作的熱情,可以說,他是深深地熱愛著自己的這份工作。在抄寫文書的過程之中,某個宜人的彩色世界仿佛就呈現在他眼前,讓他的麵孔上湧現出一種驕傲的神情。在所有字母之中,他尤其鍾愛其中幾個,每次寫到這幾個字母的時候,他都會開心得忘乎所以。他不停地眨著眼睛,嘴巴不斷蠕動著,並發出輕微的笑聲。這給人一種感覺:你要想知道他在寫哪個字母,根據他的神情便可以推測出來了。

要是官職能與工作的勤奮程度成比例的話,那麽以他的勤奮程度,要做個五等文官實在綽綽有餘,這一點恐怕連他自己都想不到吧。可是他工作了這麽多年,得到的卻隻有一枚九等文官的徽章,按照他那幫言辭刻薄的同僚們的說法,他的另外一個收獲便是得了痔瘡。當然了,他的領導們也並不是一直對他不聞不問。

曾有一位好心的廳長,念在他勤勤懇懇工作了這麽多年,打算升他的職,給他分配一項更為重要的任務,不要繼續做那些無關緊要的抄寫工作了。這項更為重要的任務就是將某件處理完畢的事務通過公函告知其他衙門。要完成這項任務,隻需將信封上的稱呼修改一下,再將信中的所有動詞由第一人稱修改為第三人稱即可,非常簡便易做。然而,文官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卻累得滿頭滿身都是汗,完全應付不來。最終,他隻好坦承道:“這件事我做不來,我還是繼續跟以前那樣抄寫文件好了。”

這件事過後,他這一輩子都隻好跟抄寫文件打交道了。他的世界之中好像隻有抄寫文件這件事,除此之外,便是一片空白。對於穿衣打扮,他完全不在意。他的製服顏色是一種紅棕色,隱隱透出一種灰白,並非大家想象之中的綠色。他的脖子並不長,但是由於他的衣領太過短小,所以露出了一大塊脖子,看上去又長又醜。有些從外國來到俄國的小販們,經常會幾十個人湊到一塊兒,將那種石膏材質的小貓頂到頭上售賣。那些小貓的脖子不斷搖晃著,跟文官的脖子如出一轍。文官的製服上麵總是粘著些小玩意兒,要麽是枯草末子,要麽是線頭。每回他在大街上行走時,總會剛好碰上人家正把各種各樣的爛東西扔下來,然後不偏不倚正好掉到了他的帽子上,粘上斑斑點點的西瓜皮、甜瓜皮一類的玩意兒。真不知道他怎麽會有這樣一種異乎尋常的本事。所有人都了解他是這樣一種人,從來不會注意到街上每天發生了什麽,跟以往有何不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的一位年輕的同僚,這位先生長著一雙銳眼,街上的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的雙眼。就連街對麵某人的褲子有何不妥他都能及時發現,隨後便忍不住會心而笑。

即便走在大街上,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的視線也被臆想中那整齊幹淨的文字充斥著,要想讓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從那些文件中脫離出來,此刻正在大街上行走,恐怕隻能安排一匹馬冷不丁地現身,將馬臉擱到他肩上,衝著他的臉噴出團團熱氣,方能叫他蘇醒。到家以後,他馬上就會到餐桌前坐好,一麵大口大口地喝湯,一麵吞咽著一塊放了蔥的牛肉。他很快就將眼前的食物一掃而光,至於這些食物到底是什麽滋味,他就不得而知了。等吃飽以後,他便起身準備好墨水瓶,拿出自己帶回來的文件照著抄寫起來。如果沒有需要抄寫的文件,他便會照著先前抄過的再抄一遍,幫自己留下一個複件。從這樣的舉動中,他得到了莫大的樂趣。其實文件之中的文采是否斐然對於文官先生而言並不是特別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所抄寫的這份文件的接收者是一名權傾朝野的大官,又或者是一名剛剛入職的新同僚。

彼得堡的夜空陰沉黯淡,官員們已經全都用完了晚餐,一頓與自己的身份相匹配,並迎合了自己的喜好的晚餐。隨後,所有人都做完了一切必要或是不必要,自己或是別人的工作,簡而言之,今天的工作任務總算是結束了。大家為了打發餘下來的時間,於是紛紛找起了樂子。有的官員朝戲院奔去,有的官員為了盡情觀賞女士們千奇百怪的帽子,便到大街上閑逛,有的官員去跟某位漂亮的交際新星約會調情,而大多數官員則直奔三樓或是四樓,到自己的同僚家中玩牌。他們的家中都有兩個不大的房間,再加上一個客廳或是廚房。他們會在家裏擺放很多時尚的物件,比如燈盞,以及用節衣縮食省下來的錢買的藝術品。他們一麵玩牌一麵還啃著廉價的麵包,喝著茶,叼著煙袋,間或說些與全體俄國人都有關係的上層社會的謠言。若是實在找不到什麽新鮮話題,就將那些怎麽絮叨都不會膩味的話題再絮叨上一回:有傳聞稱,法爾康為彼得大帝製造的那件青銅雕塑,不知叫什麽人把大帝的坐騎尾巴給砍下來了,而且這個消息已經傳到城防司令那裏去了。

當自己的同僚們全都在想盡辦法找樂子時,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卻從來沒有到哪裏去給自己找點樂子的打算。他在晚間時分出現在大家麵前的情況,真是聞所未聞。等他抄抄寫寫終於盡了興以後,便會躺到**休息。睡前他會聯想到明天的工作狀況,然後便忍不住竊喜,不知道自己明天將得到何種抄寫的原材料。這位安分守己的文官,拿著每年400盧布的薪水,一天又一天無風無浪地過去了。他原本大可按照這種生活的軌跡,一直安安穩穩地過渡到老年。然而,人的一生之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意外,無論一個人擁有什麽等級的官銜,九等也好,三等也罷,甚至是其餘的四等、七等,或是那些隻有一個名頭,但從未履行過任何職責的官員,都有可能遇上這樣的意外。

彼得堡那些年薪在400盧布上下的人們普遍麵臨著一個相同的困難,那就是北方的酷寒。有人認為對於維持人們的身體健康而言,酷寒天氣的作用不可小覷。它總是在早上八點鍾過後開始發作,當時正是在衙門裏工作的人們趕著去上班的高峰時刻,它就專揀這樣的時刻,衝著這些官員的鼻子就是一頓猛攻,叫他們的鼻子避無可避。不管職位多麽高的官員,在這種時候也是一樣涕泗橫流,頭痛不堪,更遑論微不足道的九等文官。在單薄的大衣掩護下,拚盡全力自五六條大道上飛奔而過,等到了傳達室之後,就開始猛力跺腳,直至被冰凍了的智慧與能力解凍後,再停下來——這就是解決這個問題的唯一方法。然而,雖然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最近一段時間在酷寒之中奔跑時,已經竭盡全力跑到自己的最快速度,但還是感覺到自己的肩膀和後背都被寒冷侵襲得不堪忍受。他想了很久,最終認為自己的大衣可能就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這天返回家中時,他將自己的大衣認認真真地檢查了一下,發覺正好就是在肩膀和後背的位置上,有兩三個地方的呢子和裏子都已經變得十分殘破,僅剩下薄薄的一層,根本抵擋不住酷寒與冷風。

其實,其餘官員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嘲笑他這件大衣了,他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罩衣,因為它早已不配叫“大衣”了。由於它的衣領總是不斷遭到剪裁,用以縫補其餘部分,所以款式看上去越來越怪異,並且縫補的手法也極其不專業,醜陋得要命。眼下,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意識到不能繼續將就下去了,於是打算去向那個名叫彼得洛維奇的裁縫求助。那名裁縫滿臉都是麻子,而且隻剩了一隻眼睛,不過隻要他沒有在胡思亂想或是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便可以毫無困難地將包括官員在內的各種各樣等級的人們所穿的禮服或是褲子縫補得妥妥當當。

而今,說故事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對於故事之中出現的所有人物,都要詳細說明其性格如何。因此,盡管在這裏有本末倒置之嫌,我們還是隻能先介紹一下這個彼得洛維奇。他現在住在四樓上,從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家後麵的那道樓梯就可以直通到他家裏。他一開始的時候在某個地主家裏做農奴,那時,他名叫格裏格力。後來,他被解除了農奴身份,恢複了自由身,打那時候開始,他每次遇到什麽正兒八經的節日,都要喝個不醉不休,之後更演變到不管什麽節日都要喝到酩酊大醉。他改名叫彼得洛維奇,就是在那段時期發生的事。他特別喜歡和自己的老婆吵架,並罵她為“老土娘們兒”“德國女人”,這是他們家一貫的傳統。說到他的老婆,便不能不補充一些內容了。可惜,我們對她的了解並不算多,隻是知道有這麽一個女人存在,她一向不紮頭巾,卻一直戴著包發帽。至於她的外表,根本不足為外人道。有興趣偷窺她藏在包發帽下的那張臉的,便唯有那些近衛軍了,可是當他們看清楚她的樣貌時,便會揚起胡須,發出嘲諷的聲音。

那道通向彼得洛維奇家的樓梯滿是髒兮兮的水漬,四下裏彌漫著熏人眼睛的濃烈的酒味,這是彼得堡所有後樓梯共有的一種氣味,這一點簡直人所共知。走在樓梯上的時候,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想到彼得洛維奇要起價來肯定會不著邊際,於是下定決心,以兩盧布作為自己的承受極限,多於兩盧布的要價,自己說什麽都不會出的。裁縫的老婆這會兒正在做魚,廚房中一片煙熏霧繞,將那些無處不在的蟑螂都遮擋得嚴嚴實實,所以她就打開了房門,正在往外放煙。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進門之後,從廚房旁邊經過時,根本就沒發覺她在裏麵,直接就過去了。隨後,他便看到了彼得洛維奇。裁縫像土耳其首領一般,在一張碩大的未曾刷過油漆的木桌上盤腿端坐著。裁縫們在工作的時候,總是光著腳,彼得洛維奇這時也不例外。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最先注意到的是他那長著堅硬厚實的指甲的大拇指,那指甲顯得十分怪異,看上去就如同烏龜的殼一般。他頸上掛著桄子、棉線、絲線,並將一件殘破的衣服鋪在了自己的膝頭上。他手中拿著針和線,在過去的兩三分鍾之內,不斷地試圖將線穿過針孔,可惜未果。眼下,他氣惱地望著手中的針線,用低沉的嗓門抱怨起來:“就是進不去,臭女人,都怪你,你連累死我了!”

自己來得可真不巧,偏巧趕上他生氣的時候,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感到有些沮喪。他多麽希望自己來到這兒的時候,正趕上彼得洛維奇微有醉意,或是如他老婆所言“獨眼龍灌了滿肚子的馬尿”。因為彼得洛維奇在那樣的時候,總是非常友善,客人有什麽要求,他都會答應下來,還鞍前馬後地行禮致敬。雖然他老婆常常會在客人回家之後又哭著找到人家家裏,聲稱自己的丈夫開的價太低了,因為他已經醉得神誌不清。但是,要解決這樁事也很容易,給她十戈比就可以把她打發走了。然而,此刻的彼得洛維奇顯然沒喝過什麽酒,他會開出怎樣的價格,有誰能猜測得到呢。更何況,他在這種時候總是固執己見,連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想到這些,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便打算離開此地了。但是,彼得洛維奇已經注意到了他,正用自己僅有的那隻眼睛瞪著他。他沒法再退卻,隻好招呼道:“彼得洛維奇,你好啊!”

彼得洛維奇應聲道:“先生,你也好啊!”他想看清楚送上門來的活是什麽,於是一麵說著,一麵睨視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的手。

“彼得洛維奇,我來是想請你,就是……”

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在說話的時候,往往會摻雜很多不必要的語氣助詞或是副詞之類。如果碰上的事情很麻煩,那麽他甚至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一出聲就是:“這件事,其實呢,就是……”話說到這兒,在他看來就已經說完了,至於原先打算說些什麽,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彼得洛維奇問:“到底是什麽事?”說著,他便開始用自己僅餘的那隻眼睛審視著對方所穿的製服。一見到你就開始打量你身上的衣服,是所有裁縫的共同特征。說起來,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的這件製服還是他的作品呢,所以無論是製服的領子還是袖子,衣襟還是後背,甚至是扣眼,無一不叫他覺得萬分熟悉。

“我來這裏是因為……彼得洛維奇……這件大衣……呢子……其餘的地方倒還好,還是件新大衣,就是看起來有點陳舊,不過,隻是因為積了些灰塵,但是個別位置上就有些……後背,肩上有點磨損,對,在這邊的肩上——看,這麽一丁點的地方,應該花不了多少工夫……”

彼得洛維奇接過那件大衣攤放在桌麵上,盯著它看了老半天,然後將頭搖了幾下,又拿過了擱在窗台上的一個鼻煙壺。鼻煙壺是圓形的,上麵畫著一個將軍,但是由於他的麵部已被磨損得殘缺不全,用一張方形的碎紙糊了起來,所以根本看不出畫的是誰了。彼得洛維奇吸了一口鼻煙,隨後將大衣撐起來,朝著亮處認真地查看了一遍,跟著再度搖頭。他將裏子翻到外麵,又一次大搖其頭。他把鼻煙壺的蓋子打開,從中取出少量煙絲堵到自己的鼻孔中,將蓋子扣好之後,又收好了鼻煙壺,然後給出了這樣的結論:“這件衣服的情況簡直糟透了,根本不能再修補了!”

聽到他的結論,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他懇求道:“彼得洛維奇,怎麽會不能再修補了呢?就是肩上的位置磨損了一點點,小布片你這裏一定能找得到的……”他的語氣簡直跟個孩子沒什麽兩樣了。

彼得洛維奇說:“我可以幫你找找小布片,我這裏的確有這玩意兒。不過,要修補已經不可能了,你看,這件衣服整個兒都爛掉了,針往上一戳就戳破了。”

“戳破了沒關係,縫個補丁不就行了。”

“關鍵是破得太離譜了,連落針腳的位置都找不到了,更別提縫補丁了。這件料子往好了說還算是呢子,但被風吹上那麽兩下,就成了一堆碎布了。”

“不管怎麽說,你幫我補一下不就行了。真是的,這怎麽可能呢,這……”

彼得洛維奇果斷地拒絕了他的要求:“我沒法幫你修補。這件衣服是徹底報銷了。過段時間,天氣就更冷了,隻穿襪子還不夠暖和,那些德國人就是為了想多賺點錢,才搗鼓出襪子這種沒用的東西。”有事沒事就拿德國人來開涮,是彼得洛維奇的一項個人愛好,“等到那時,你就把這件衣服改成包腳布用吧。眼下,做件新大衣對您來說已經迫在眉睫了。”

聽到“新大衣”這幾個字,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頓覺一陣暈眩,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隻有鼻煙壺上那個被破紙糊住了臉的將軍還清晰可見。

他像囈語一般說道:“做件新大衣?但是,我沒那麽多錢啊。”

彼得洛維奇對他沒有絲毫憐憫之情,不慌不忙地說:“是時候做件新大衣了。”

“做件新大衣,這個,這個……”

“您想問做件新大衣的價錢對嗎?”

“對。”

“150多個盧布吧。”彼得洛維奇一麵說,一麵撇著嘴,做出一副深沉的模樣。他尤其好這一口,冷不丁出手,叫對方無所招架,他自己便躲在一旁,欣賞對方的狼狽相。

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忍不住高叫道:“150多個盧布!”他平日裏說話的聲音總是很輕微,這次可能是破天荒第一回發出如此高亢的喊聲。

彼得洛維奇說:“還不止呢,不一樣的大衣價碼也不一樣。如果想要在衣領上縫上貂皮,風兜的裏子又要用綢料的,那麽沒有200盧布是絕對辦不到的。”

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且將彼得洛維奇的言語和裝模作樣的神態置之一旁,哀聲乞求道:“算我求你了,彼得洛維奇,你就幫我補一下吧,補完之後能叫我將就著穿下去就好了。”

彼得洛維奇拒絕道:“恕我不能答應。這樣做費力費錢,根本就得不償失。”聽他這樣說,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隻能垂頭喪氣地告辭了。在他離開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彼得洛維奇都站著沒動,他再度撇嘴,做出那副裝模作樣的姿態,心裏覺得非常驕傲:自己的麵子保全了,自己的手藝也沒有遭到踐踏。

走到街上的時候,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覺得還像在做夢一般。他喃喃自語道:“事情怎麽會發展到這種地步,簡直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他靜默了一陣子,繼而說道:“怎麽會這樣呢?最後怎麽會這樣呢,我先前完全沒有預料到。”隨即而來的靜默更加漫長,之後,他又開

口說道:“怎麽會這樣呢?完全沒有想到,唉……如何會發展……發展到這般田地呢!”他的腦子裏亂糟糟的,走向了與自己的家截然相反的那個方向。有人正在清掃煙筒,他經過時,一側的肩恰好與之磨蹭了一下,霎時被蹭得滿是汙穢。路邊有人正在修建房屋,不少石灰從房頂上落到他身上,而他竟然毫無感知。有個站崗的警察將手上的武器放到一邊,正忙著將煙盒裏的鼻煙往自己那生滿了繭子的手上倒,忽然就被失魂落魄的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撞了一下。警察叱道:“你會不會走人行道,怎麽跑到別人的眼皮子底下來啦?”

這時,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終於回過神來,回頭望望來時路,然後調轉方向,往家裏走去。他終於對自己的現狀有了深切的了解,於是摒棄先前的茫然,開始運用頭腦中的一切智慧,就像和某個知心朋友深入溝通一般,自己與自己坦誠地商議起對策來。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對自己說:“不妥當,在這樣的時刻去彼得洛維奇那兒十分不妥當。這個嘛……看情形,他應該是剛被老婆打了。周六晚上過去之後,他一定會睡眼惺忪,急需錢去買些可以讓自己清醒的酒,但他老婆肯定是不會答應他的,要是我在周日早上去見他,塞給他十戈比,跟著嘛……他肯定會對我友善多了,我的大衣也就……”想到這些,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不禁重新振作起來。

第二周的周日總算到來了,他見到裁縫的老婆離開了家,不知去了哪裏,於是趕忙去找裁縫。周六過後,彼得洛維奇果然如他所料,變得異常有氣無力。他的頭垂下來,正糊裏糊塗地盯著地麵發呆。可是,當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說明自己今日造訪的意圖時,彼得洛維奇卻霎時清醒了過來,說道:“這不成,您還是再做件新大衣吧。”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見狀,趕忙將十戈比塞進他手中。彼得洛維奇卻說:“先生,謝謝您,我會在喝酒的時候恭祝您長命百歲的。但是,您不用再為您那件舊大衣白費力氣了。它已經徹底報銷了。我保證,我肯定會用心幫您做一件新大衣的。”

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繼續向他乞求,彼得洛維奇卻將他的話打斷了,並說:“您不用擔心,我一定會竭盡所能幫您做一件新大衣。要是您願意的話,領子上的扣子可以用鍍銀的,這可是眼下最時髦的款式呢。”

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終於醒悟到,自己唯一的選擇就是做一件新大衣了。沮喪感馬上占據了他的身心,要做一件新大衣的錢從哪裏來呢?過節的時候沒錯是會得到一筆賞金,但是這筆錢該怎麽用,他一早便規劃好了。先前讓鞋匠幫自己的舊靴子換上新鞋尖的那筆賬還沒支付,另外,還要縫製一條新褲子,要找個女裁縫幫自己做三件襯衣,以及兩件緊貼著最隱秘處穿的內衣。等完成這些以後,那筆賞金便分毫不剩了。就算頭兒今年格外開恩,將賞金由40盧布上升至45甚至是50盧布,但在支付完這些賬單之後,餘下的也是寥寥。要想用剩下的錢做件新大衣,簡直是癡人說夢。不過,彼得洛維奇向來就喜歡胡亂開價,這一點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一早便心知肚明。就算是裁縫的老婆在聽到他的要價之後,也不由得大叫道:“你這傻蛋,你是瘋了嗎?一陣子一分錢不要白幫人家幹活兒,一陣子又跟瘋了一樣,開出這樣離譜的價格來,就算把你賣了,也賣不了這麽多錢啊!”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明白,若是自己隻能出到80盧布,彼得洛維奇還是會很痛快地幫自己做新大衣。隻是,80盧布也不是一筆小數目,該如何籌集呢?要是80盧布的二分之一,使勁湊一湊,或許還能湊出來,甚至比這再多一些也不是沒可能。但是,餘下的二分之一又怎麽解決呢?……

說到這兒,應該先讓大家明白一件事,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如何能籌集到第一個二分之一。他有一個小盒子,在盒蓋上鑿了個孔,平日裏盒子就一直鎖著。每次他將一盧布用完之後,便會把一個半戈比的硬幣塞進盒子裏。這已經成為他的一個習慣了,他每隔半年打開一次盒子,數數裏麵究竟攢了多少硬幣,隨後兌換成銀幣。通過這樣的方式,幾年下來,他已經攢了40多個盧布。第一個二分之一就是這樣解決的,但第二個二分之一又該如何解決呢?餘下的40盧布要通過何種方式籌集?

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考慮了很久,最終決定要將日常花銷減至最低。他決定晚上的時候不能再喝茶,也不能點燈。要是實在有事的話,便去女房東那邊,借用她的燈。為了減少鞋掌的磨損,他決定以後走在表麵鋪著石頭的路上時,一定要將腳步放到最輕,差不多隻有腳尖著地,小心翼翼地前行。每天下班回到家以後,便要馬上把內衣脫下來,換上一件棉質的長袍,這件長袍雖然已經穿了很多年,但是並沒有破損。這樣一來,便可以讓一件內衣多穿幾次,從而減少了送去清洗的次數。一開始的時候,他自己也感覺這種拮據的生活簡直不堪忍受。但是,之後他便習慣了。每晚餓得饑腸轆轆也不要緊,隻要想到那件叫他魂牽夢縈的新大衣,他就馬上精神百倍了。

他的生命從這時開始充實起來,他似乎已經擺脫了單身生活,身邊多了一個人,與他組成了一個家庭,在人生的漫漫旅途中,這個愛侶將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當然,這所謂的“愛侶”並非真實的人,而是他那件嶄新的大衣。它裏麵被棉花塞得鼓鼓囊囊,裏子也非常結實,可以穿上很多年。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仿佛已經找到了自己人生之中的奮鬥目標,與從前相比,他的個性強大了不少,也增添了不少活力。在他的言行舉止中,再也找不到原先那種遲疑與畏縮。有晶亮的光彩從他的眼睛裏射出來,他偶爾還會突然生出一些十分大膽的念頭:要是真在領子上縫上貂皮又如何呢?

做新大衣這檔子事無時無刻不在他腦子裏徘徊,簡直叫他有些神魂顛倒了。這天,他在抄寫文件時,險些出了錯誤,還好他馬上就發現了,一聲驚呼差點兒脫口而出。為了商議自己那件新大衣該如何做,每個月他都會去裁縫家拜訪,最低的頻率是一個月一回。他們商議著呢子該去哪裏買,具體的價格和顏色又該如何確定。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認為隻要將布料準備好,做好新外衣就指日可待了。所以盡管他每回去的時候都感覺惴惴不安,但次次回來的時候都是心滿意足的。他沒有想到,這件事的後續發展竟會這樣。過節時,他得到的賞金居然高達60盧布,而非他先前所想的40或45盧布,這簡直太叫人驚喜了。這件事要麽是純屬巧合,要麽是領導英明睿智,一早就察覺到了他對新大衣的渴求。總之,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因此獲得了額外的20盧布。這件事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當真湊齊了差不多80盧布。要知道他為此付出的代價,不過是過了兩三個月的緊巴日子,另外還忍受了一點點饑餓。他的心跳向來都非常平和,這時卻忽然來了一陣狂跳。

就在這一天,他叫彼得洛維奇陪自己一塊兒去布料店,買下了一塊質量很好的呢子布料。這半年以來,他們兩個為了買布料的事商議了無數回,差不多每個月都要去問價。現在這麽快就買下了這塊布料,其實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彼得洛維奇甚至斷言,這已經是最好的呢子布料了。接著,他們又選了一塊紋理細膩,且十分厚實的棉布,用來做裏子。彼得洛維奇說,用這個做裏子可比綢料的裏子好,而且打眼一看,這個同樣是閃閃發光的,非常好看。不過,由於貂皮的價格過高,所以他們並沒有買貂皮領子。他們買了一塊貓皮,因為這塊貓皮的質量非常好,隔遠了看過去,跟貂皮很是相像。

由於絎線耽誤了不少時間,所以當彼得洛維奇終於將新大衣做好時,已經是兩周以後的事了。他說縫製這件新大衣用的全是絲線,並且來回縫了兩行,非常細致。縫完以後,他還用牙齒將每行針腳逐一咬過,咬出各種各樣的花紋。鑒於以上幾點,彼得洛維奇堅持將自己的手工費定為十二盧布,丁點討價還價的餘地都不留。這一天,具體日子已經說不清楚了,彼得洛維奇總算將新大衣送過來了,這很有可能將成為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這輩子過得最為興奮的一天。彼得洛維奇過來的時候,正是清早,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正打算出發去衙門裏上班。這時候外麵已是一片冰天雪地,並有繼續變冷的趨勢,可以說,這件新大衣的到來真是雪中送炭。作為一名裁縫,彼得洛維奇還算是很不錯的,這麽快就做好了這件新大衣。他的表情看起來非常深沉,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望著他,隻覺相當陌生。裁縫像是對自己剛剛完成的這件大事有了清醒的認識,自己擁有一雙奇妙的巧手,能夠完整縫製一件新衣。這是那些隻懂得縫補破洞,更換裏子的裁縫完全無法比擬的。他剛剛從洗衣娘那裏取回了一條洗得幹幹淨淨的大手絹,用來包裹這件新大衣。這會兒,他打開手絹,將大衣從中取出來,隨後又將手絹整整齊齊地折起來,收回衣袋中。他用雙手舉起那件新大衣,一麵看一麵露出了驕傲的神色,隨即將它披到了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的肩頭。他在這裏扯一扯,又在那裏拽一拽,總算讓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將新大衣披掛上身。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想把手伸進袖子裏,看看是否合適——這似乎是老年人才會做出的舉動——彼得洛維奇便幫著他將袖子套上,剛剛好。這件新大衣的確非常合身,既不嫌大,也不嫌小。這時,彼得洛維奇急不可耐地為自己辯解道,自己開出的價碼已經很低了,一個原因是因為地理位置偏僻,且未曾正式掛牌,另一個原因就是跟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已經很熟了,這個價碼已經是友情價了。要知道,若是在涅瓦大道的裁縫鋪裏做這樣一件衣服,手工費沒有75盧布是絕對拿不下來的。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明白,這時候跟彼得洛維奇討價還價隻是做無用功,更何況,他也實在不願聽到裁縫將價錢吹得天花亂墜,嚇壞了自己。於是,他趕緊將錢交給了裁縫,並向他致謝,隨即馬上換上新大衣往衙門趕去。彼得洛維奇在他身後緊跟著,與他一塊兒出了家門。裁縫在路的這一端,遠遠觀望著那件新大衣,過了一陣子又穿越一條曲折的小巷,來到了前麵那條街上,換了個角度,從正麵繼續打量自己親手製作的新大衣。

從家裏到衙門的路上,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一麵走,一麵隻覺滿心歡喜。穿著新大衣的美好感覺時時刻刻縈繞在他心中,叫他簡直樂開了花,有幾次直接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件新大衣不僅漂亮,而且非常保暖,真是再好不過了。他就這樣自信滿滿地踏步而行,很快就抵達了衙門。

到傳達室的時候,他將大衣脫下來,仔仔細細又審視了一番,才交給門衛,並叮囑其在照看的過程中要格外小心。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的舊罩衣不見了蹤影,他今天是穿著一件新大衣來的。這個消息不知何故,一下子傳遍了整個衙門。人們迫不及待地衝向傳達室,爭相目睹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那件新大衣的風采,並不住聲地對他表示恭賀。一開始的時候,他還能笑著答謝大家的好意,但是到了後來,卻被大家搞得非常害羞,簡直不知所措。同僚們聚在他身邊,議論紛紛道,新大衣不能白穿,怎麽著也要請大家吃一頓飯才行。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幾分鍾過後,憋得臉孔都紅了,終於想出了這樣一個孩子氣的推脫借口,他說這並不是一件新大衣,事實上,它根本就是舊的,不過看上去很新而已。

最終,總算有位副股長出來幫他打圓場,當然,副股長這樣做的目的可能隻是為了證明自己非常親民,隻聽他說道:“不如這樣吧,今晚由我來舉辦一場晚宴,一方麵是為了慶祝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有了新大衣,另一方麵也是為了慶祝今天是我的命名日,就請大家來我家小酌一杯怎麽樣?”副股長馬上收到了同僚們異口同聲的恭賀聲與應允聲。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原本還想找個借口,推掉這場宴會,但是同僚們卻不斷地勸他說,這種行為是非常失禮的,會叫他顏麵無光。聽了這樣的話,他便無法再推辭下去了。其後,他想到自己如果去赴宴的話,便可以趁機顯擺一下自己的新大衣。這樣一想,就覺得開心多了。

對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而言,今天就像是在過一個隆重至極的佳節一般。等他回到家時,感覺自己依舊沉浸在歡欣的氛圍之中,難以脫身。他將大衣脫下來,謹慎地在牆上掛好,隨即再度觀賞了一遍呢子表麵和裏子。跟著,他拿出了那件爛得一塌糊塗的舊罩衣,兩相一對比,不由得失聲笑起來,簡直是天淵之別嘛!直到吃午飯的時候,每當舊罩衣的模樣在自己腦海中浮現之際,他還是忍不住偷笑。他開心地享用完自己的午餐,之後便在**悠閑地躺著,一直到夜幕降臨。在此期間,他沒有抄寫什麽文件,也確實沒什麽需要抄寫的文件分配給他。

天黑以後,他便馬上穿戴整齊,套上自己的新大衣,出去赴宴了。有誰能說出今晚做東的副股長家的準確住址呢?人的記憶力總是這樣糟糕,彼得堡大大小小的樓房與街道,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場所,全都是亂糟糟的一團,連丁點條理都找不出來。但是,有一點是可以確信的,那位副股長家所在的位置一定在本市最優越的地區,離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家應該很遠。要抵達那名官員家中,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先要經過數條昏暗無人的大街,其後,便逐漸進入了鬧市,路人不斷增加,光照也趨於明朗。街道上的行人絡繹不絕,衣衫華美的女士,以及衣領上縫著海狸皮的紳士隨處可見。在這裏,很少見到那種拉貨的車夫趕著一輛馬拉的雪橇,雪橇上釘著鍍了金的銅釘子,並安裝著木製的柵欄。這裏最常見到的景象是這樣的:一個車夫滿臉得意之色,頭上戴著一頂暗紅的天鵝絨帽子,正趕著一輛雪橇,雪橇上刷了油漆,並鋪上了熊皮毯子。此外,街上還不時地駛過那種嶄新的轎式馬車,車輪在地麵的積雪上飛速碾過。這些對於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來說,全都是新鮮玩意兒。畢竟,這麽多年來,他都沒在晚間時分外出過。他駐足在百貨公司明亮的櫥窗前,盯上了一副美女的畫像。畫像上的美女剛剛將鞋子脫下來,一隻漂亮纖細的腳暴露在人前。有個男人正在她背後鬼鬼祟祟地窺視著,他蓄著絡腮胡,嘴唇下麵還留了一撮小胡子。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搖頭而笑,繼續前行。他為什麽要笑呢?莫非他察覺到了那種對他而言一直都非常遙遠,但隻要是人便會有的一種共同的感知?莫非他也產生了跟自己的那幫同僚相同的想法:“法國人都是這樣啊!這些家夥隻要有了那種想法,肯定就會去做了……”不過,我們畢竟沒有辦法深入他的內心,將他所有的想法都挖掘出來,所以,他也有可能並未產生這類想法。

最後,他總算抵達了副股長的家。副股長住在二樓,樓梯上還亮著燈籠,看樣子,副股長生活得蠻滋潤的。進入前廳之後,地板上擺放的成排的套鞋首先映入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的眼簾。有隻茶炊正在這些套鞋的中央,也就是在整個廳的中間位置不停地冒著熱氣,同時咕嚕作響。大衣和鬥篷就快把牆壁都遮擋起來了,裏麵不乏衣領上縫著海狸皮或是天鵝絨的。陣陣嘈雜的人聲從牆那邊傳過來。房門隨即敞開,從裏麵走出了一個仆人,手上端著一個托盤,盤子裏被很多空杯子,裝乳酪的空瓶子,以及曾經擺放過麵包片的小籮擁堵得滿滿當當。房門敞開的瞬間,那陣嘈雜的人聲霎時清晰起來。同僚們一早就到齊了,第一杯茶都已經喝過了。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將自己的大衣掛起來,隨即走進門去。燈火、同僚、煙鬥、牌局一下子全都擠到他眼前,四下裏急切的說話聲,拖動椅子時發出的噪音,一下子全都湧到他耳畔。他在房間的中央位置窘迫地停了下來,不知道下一步該采取何種行動。同僚們這時已經發覺了他的到來,紛紛過來迎接他,並對他發出了熱烈的歡呼聲。跟著,大家馬上跑到前廳去,又一次認真地欣賞起他那件新大衣來。盡管這叫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是看到大家對自己的新大衣讚不絕口,這個老實巴交的人兒也不由得滿心歡喜。欣賞完畢,眾人便回到桌子旁邊繼續玩牌。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眼見周圍人群熙攘,噪音不斷,不禁產生了一種荒謬的感覺。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完全不知該如何自處,尷尬得要命。後來,他便坐到了那些打牌的同僚身邊,做這個遊戲的旁觀者。他不停地打量著身邊這些人的神情,沒過多長時間便失去了興致,並不住地打起哈欠來。要知道,要是放在往日,這個時間他早已經上床休息了。他想就此離開,卻被同僚們挽留了下來。他們說為了慶賀他有了新大衣這件喜事,他務必要喝上一杯香檳才能離開。

晚餐在一個小時以後終於開始了,涼菜、餡餅、甜點、香檳一一擺上了桌。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在眾人的強迫下將兩杯酒灌進了肚裏,這讓他的情緒高漲起來。不過,到底是午夜十二點鍾了,再不回家就不行了。他心裏老是記掛著這一點,無奈拒絕不了大家的盛情,隻得偷偷溜到了前廳。這時,他發現自己的新大衣不知何時掉到了地上。他將它撿起來,將上頭的灰塵抖落,又將粘住的碎屑捏起來扔掉。隨後,他便將大衣披在身上,走下了樓梯。

走上街道的時候,仍有燈火未熄。有些小型的娛樂場所,專門麵向傭人之類的顧客開放,這時候還開著大門。其餘幾家店的門雖然已經關上了,但顯然裏頭還有人在,這一點可以通過門縫中透出的燈光看出來。裏頭可能聚集了幾名女仆或是男仆,他們瞞著主人偷偷來到這裏,嘀嘀咕咕,搬弄口舌。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興奮地往前走著,冷不防一個女人的身影驟然從他身邊掠過。他看到那個女人渾身上下都異常的迷人,不禁跑步過去追她。可是他的腳步旋即又停住了,繼續保持先前緩慢的行走速度。他很奇怪,自己在剛剛過去的一刹那怎麽會突然變得那麽有活力?

很快,他便走到了那幾條空落落的大街麵前。就算是在大白天,這裏也見不著幾個人影,到了晚上,就更是冷清得要命。周圍一片靜寂,大部分路燈都熄滅了,隻剩下極少的幾盞還亮著——政府的燈油想必很短缺。他走過很多木屋和柵欄,隻見到滿地閃亮的積雪,以及數間門戶緊閉,已經陷入沉睡的小屋。四下裏悄無人聲,讓他更覺四周光線昏暗,景致孤清。當他來到那片寬闊的廣場上時,眼前的景象更叫他覺得心慌,除了對麵那幾間房子的模糊的影子以外,視線所及的範圍之內,幾乎一無所有。

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望見一座崗亭之中透出一星燈光,距離自己就如同天涯海角那麽遠。走到這裏的時候,他的興奮之情有大半都已經消失了。他像是有了什麽不祥的預感,在走進廣場中時,忽然感到陣陣惶恐。他往後望去,跟著又朝四麵八方都審視了一番。他覺得自己好像置身於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中。他心想:“別看了,別看了。”這樣想著,便合上雙眼繼續往前走。走了一會兒,他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已經抵達了廣場的那一邊,於是睜開了眼。這一下,恰好看到幾名大胡子正立在自己眼前,差不多就要貼到自己的鼻尖上來了。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一時也看不出他們究竟是什麽來頭。他的心跳加速,頭暈目眩。忽然,他們之中的一個發出了一聲振聾發聵的喊聲:“我的大衣怎麽到了你這裏!”說著,便將他的衣領揪扯在了手中。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想喊人,另有一個大胡子已經把拳頭探到了他臉前,並威脅道:“有種你就喊出聲來!”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看到那隻拳頭足有自己的頭那麽大,跟著,他便感覺自己的大衣被人脫了下來,身上還挨了一腳。他一下子躺在了積雪中,失去了意識。

沒過多久,他醒了過來,從雪地中爬起來,但是哪裏還能看得到那幫人的影子?他的大衣已經被他們搶走了,他待在冰天雪地中冷得要命,於是大喊起來。然而,聲音根本無法傳出這座廣場。他又急又怒,扯著嗓子高喊,繼而又跑步從廣場上橫穿過去,奔往崗亭那邊。有個警察正在崗亭那邊站崗,他對這個遠遠疾奔而來,衝著自己又喊又叫的家夥似乎產生了興趣,正朝這邊望過來。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跑到他麵前,一麵大口地喘著粗氣,一麵高聲指責他完全不理正事,連剛才的打劫事件都沒有注意到,肯定是在這裏偷懶睡著了。警察說,自己看見他在廣場的中央位置被兩個家夥叫停了,隻當是舊相識在打招呼,除此之外還發生了什麽事,自己完全沒有看到。警察說他最好等到明天去向巡長求助,巡長一定會找出究竟是什麽人搶走了他的大衣。如若不然,他繼續待在這兒大喊大叫,根本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隻能返回了家中。他現在的模樣真是糟透了:他的頭發原本就所剩不多,全都聚集在腦後和鬢角的位置上,眼下這些頭發全都亂得不成樣子了;他身上沾了很多積雪,胸部、腰、褲子無一幸免。他敲響了房東的大門,那位老太太慌忙從**跳下來,隻趿拉了一隻鞋便急急忙忙地過來開門。百忙之際,她還不忘小心翼翼地護住自己胸前的襯衣以防走光。開門以後,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那副糟糕的模樣一下子暴露在她眼前,叫她忍不住連連後退。她聽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將整件事講了一遍以後,便拍手道,要找巡長的話,還不如直接去找警長呢。要知道巡長最擅長的就是光說不做,拿大話敷衍了事。至於警長,說起來她還能跟他扯上關係呢。她家曾經聘用過一個名叫安娜的芬蘭女廚子,眼下,這名女廚子正在警長家中工作。房東老太太又說,警長的車子經常經過她家門前。每周日的時候,警長都會去教堂。對於周圍的人,警長總是非常和氣,還笑眯眯的。想來這樣一個人應該是很好說話的。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聽完她的規勸,便灰心喪氣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這漫長的一夜他究竟是如何熬過去的,大家隻需將心比心想象一下就能明白了。

一大早,他就去警長家中拜訪,收到的回複是,警長還沒起床呢。十點的時候再去一次,依舊還在睡覺。等十一點的時候第三次過去,卻被告知警長已經出門去了。等到午餐時間,他又去拜訪,這一回被警長的秘書們攔下了。他們說什麽也要問明白,他要向局長稟報的這件事是否是公事,是否十萬火急,具體內容又是什麽。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忽然化身為強硬的男子漢,這對他而言,真是前所未有的。他堅持要親自麵見警長,口氣不容置疑。他指出那些秘書根本沒有權力將他拒之門外,如果他們再不放行的話,自己一定會告訴警長,叫他們吃不了兜著走。聽到這樣的話,秘書們的態度終於緩和了下來,並進去將警長請出來見客。

在處理這起搶劫大衣的案件

時,警長的表現簡直匪夷所思。他不停地質問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昨晚是不是去了什麽不正經的場所,跟一些不正經的人在一起廝混,如若不然,因何直到深夜時分才回家?而對於案件的重點所在,他卻全然不放在心上。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被他質問得非常不好意思,也顧不上問清楚他是不是會妥善處理這起案件,便匆匆忙忙地告辭離開了。

生平第一回,他足足一天沒去衙門上班。翌日,他去上班的時候,一張臉慘白如紙,並再度穿上了那件破爛不堪的舊罩衣。他將自己的新大衣遭到搶劫的這件事告訴了大家,讓不少同僚都對他生出了憐憫之情。當然,還是有幾名同僚趁機對他展開冷嘲熱諷。那些好心的同僚馬上幫他舉行捐款活動,但由於此前大家的用度過大,要知道,購買廳長的肖像畫,為討好局長,購買他的友人所寫的一本書,這一類的支出是絕對不能省下的,所以捐款的總數非常不理想。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些富於同情心的同僚,便開始幫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想其他的法子。

他們告訴他,去向巡長求助是很不理智的。原因是,就算巡長費盡心機找到了那件大衣,希望以此來取悅自己的上級,但之後如果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找不出證明自己就是大衣主人的強有力的證據,那麽就不能將它從警察局中領回來。既然如此,直接去向某個大領導求助反而更好一些。一旦這位領導的指示下來,要解決這件事就不麻煩了。

事到如今,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想不出其他的解決方法,唯有鼓足勇氣去向那位大領導求助了。不過誰也不知道這位大領導究竟擔任著怎樣關鍵的職位。就在前些日子,他還是個微不足道的普通人,變成大領導是最近剛剛發生的事。當然了,他現在的地位依然不能跟那些真正的高官顯貴同日而語。但是,有一類人總喜歡將他人眼中的小事無限放大,無時無刻不忘顯擺自己的地位。例如,他規定每次他來上班時,所有下級都要在樓梯中列隊恭迎他的到來。越級麵見他是絕對不允許的,一定要按照流程辦事,丁點兒也錯不得:首先由十四等文官向十二等文官上報,之後,再由十二等文官向九等文官或是其他相關官員上報,跟著一級一級報上去,最終才能上報到他這裏。

模仿自己的上級是俄國所有官員的通病。曾有這樣一個傳說,一名九等文官去一個規模很小的辦事處擔任主任一職。他在抵達自己的工作地點之後,馬上便隔離出了一個房間作為自己的“主任辦公室”。盡管這間辦公室的麵積小到幾乎連一張辦公桌都放不下,但他還是在門前設置了幾名侍衛。侍衛們個個穿著帶有紅色的衣領,並鑲著金銀邊的製服。他們將辦公室的門把緊緊握在手中,每當有客人上門來的時候,便會煞有介事地幫對方把門打開。麵見這位大領導的程序其實並不複雜,但是氣派十足。他要求大家務必要嚴格執行自己的一係列規定。他時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沒有最嚴格,隻有更嚴格”,每次說到末尾時,他都會望著聆聽他教誨的那人的神情若有所思。事實上,他根本不必這樣做。原因就是,他工作的地方總共才有十名成員,無一不對他畢恭畢敬,一見到他便會馬上將手頭的工作放到一旁,謙恭地站直了身子,迎接他的檢閱。他在跟下級說話時,態度永遠囂張,有三句話他總愛掛在嘴上:“誰給你膽子做出這種事來?你知道站在你眼前的這個人是什麽身份嗎?你明不明白你在跟誰講話?”但他的本性其實並不壞,他很樂於助人,對待自己的同事也非常友善,但是在獲得將軍這個軍銜以後,他便飄飄然了。他人生的軌跡就此偏轉,甚至連如何與人正常地相處都不記得了。在與那些跟自己身份相當的人待在一塊兒的時候,他還是好端端的,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個很好的人。然而,隻要一遇上地位比自己低的人,哪怕官職隻是比自己低一級呢,他也會馬上換上一副叫人厭憎的嘴臉,一句話都不再說。如果不是這樣,他跟這些人在一起,原本也能夠享受一段美好的幸福時光,對此,連他自己都有所感知。但就是因為要做出這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使得他必須遠離這種美好,這樣想來,他也是很值得人同情的。他未嚐沒有想要加入大家,跟大家一塊兒交流的渴望,這種渴望偶爾也會從他的眼神之中有所展露。然而,他轉念一想,這樣一來便失去了自己原有的威嚴,與自己的身份完全不符,是絕對不可行的。因此,他唯有由始至終一言不發,隻在極少的時刻自喉嚨裏發出一聲悶哼。鑒於此,大家便贈予了他這樣一個稱號——無趣的家夥。

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今天要麵見的大領導正是上述這類人的典型代表。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前去拜訪時,恰好趕上這位領導高興的時候,不過對阿卡基而言,卻實在算不上好時候。當時領導正在辦公室中跟一位老朋友聊得正歡,他們倆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是好朋友了,之後闊別多年,直到近日才終於重逢。哪曾想就有人這麽不識趣,在這樣的時刻過來拜訪。聽到下屬通傳說有個名叫巴史馬奇金的家夥過來了,領導便不耐煩地問:“什麽來頭?”下屬說:“是一名文官。”領導於是說道:“我沒空兒,先叫他在外麵等著吧。”顯然,領導說自己“沒空兒”根本就是在信口雌黃:他和這位老朋友聊得已經夠多了,所有能聊的話題全都已經聊完了,根本就沒什麽新話題可聊了,所以隻能彼此在對方的腿上輕輕拍打著,同時作著無聊的搭訕:“的確如此呀,伊凡•阿伯拉莫維奇!”“沒錯,斯捷潘•瓦爾拉默維奇!”即便在這種情況下,他因為想要叫自己這位長期在鄉下居住,終日無所事事的老朋友見識一下,一名前來求見的文官究竟要等候多久才能得以見自己一麵,所以仍然堅持讓那名文官在外麵等候著。

等到跟自己的故友實在無話可聊了,甚至開始產生厭倦之情時,領導便坐在自己那張舒服的椅子上抽起了雪茄。這時候,他像是一下子想到了那名文官,於是對正在門口站著的秘書吩咐道:“哦,外麵是不是有個文官還在等我?讓他過來。”等到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穿著他那件破爛不堪的舊罩衣畢恭畢敬地走進來時,領導冷不丁便扭身衝向他,用直截了當、冷冰冰的口吻詢問道:“您來這裏所為何事?”他在獲得將軍軍銜,並被委派到這裏任職前,在自己的房間裏躲了一個禮拜,期間借助鏡子的幫助,成功掌握了這種說話的口吻。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原本就很緊張,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會兒便笨嘴拙舌地解釋起來。大意是說有一夥劫匪搶走了自己剛做好的一件新大衣,因此,他懇請大人能幫他一把,讓警察局的各位長官幫忙通融通融,叫他的新大衣能夠完璧歸趙。與往常相比,他的口才愈發顯得差勁,囉裏囉唆加了一大堆廢話。

大領導認為他的到訪於理不合,於是再度冷冰冰地詢問道:“先生,難道您連最基本的辦事規矩都不知道嗎?您知道我這裏是什麽地方嗎?這樣的事情該如何處理,難道您就一點兒都不明白嗎?首先,您要把文書寫好,送到辦事處,由股長和科長審批完畢之後交由我的秘書,最終再上交到我這裏……”

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緊張到全身冒汗,他在自己僅餘的勇氣支撐下,說:“大人,我之所以會直接找到您,原因就是那些秘書根本就……不可信……”

領導高叫起來:“一派胡言!你居然這樣肆意妄為,說出這樣的話來!看你年紀不大,膽子倒是不小!”

實際上,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的年紀早已超過了50歲。說他“年紀不大”,隻能是和那些年過七旬的老頭子相比了。不過,我們的大領導好像壓根兒就沒察覺到這一點。

“你知道站在你眼前的這個人是什麽身份嗎?你明不明白你在跟誰講話?你到底明不明白?喂,我正在跟你說話呢!”大人物猛一跺腳,扯著喉嚨就嚷起來。

任何人見到這樣的情景都免不了要被嚇得不輕,更何況是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隻見他嚇得腳下一滑,連站都站不穩當了,全身上下不住地打著哆嗦。原本他肯定是要倒在地上了,幸好門衛及時過來將他架了起來。在被抬出去的時候,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的全身差不多都僵直了。領導根本沒想到自己的表現竟然會叫他作出這麽大的反應,不禁心生驕傲。自己不過是說了幾句話,便可以叫一個人暈厥過去,想到這一點,領導愈發覺得飄飄然。他想瞧瞧自己那位老朋友對此有何感受,不禁偷眼朝他望過去。隻見那位老朋友顯然也被嚇了一跳,滿臉茫然,此時仍未回神。領導見狀,心中更覺歡喜。

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忘了自己是如何從樓梯上下來的,也忘了自己是如何上了大街。他的四肢全都不聽使喚了。生平第一次叫一位將軍斥責得這樣厲害,而在此前,他甚至從未見過這位將軍一麵。狂風裹挾著大雪,鋪天蓋地傾灑下來。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已經看不到人行道在哪裏了,隻能張大了嘴巴,一個勁兒地朝前走。跟往常一樣,彼得堡今天的冷風照舊是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將他牢牢包裹在其中。沒過多長時間,他便被凍得感冒了,喉嚨也十分腫痛。等回到家時,他全身的力氣都已耗光,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他癱倒在自己的**,渾身上下都腫了起來。真想不到被人嚴厲斥責的後果竟會這樣嚴重!翌日,他發起了高燒。之後,在彼得堡惡劣天氣的影響下,他的病情迅速惡化下去,遠遠超出了常人的想象。當醫生趕過來時,已經回天乏術。為了能讓他覺得好受一點兒,醫生便吩咐對他進行熱敷。但醫生旋即又下了結論,他不過還能再活一天半的時間。醫生回身吩咐房東老太太:“他這種情況實在拖延不起了。鑒於橡木的價格實在太高,我建議您趕緊去幫他預訂一口鬆木棺材。”

對於這番話的意思,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究竟有沒有理解透徹?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他有沒有覺得驚駭?回想自己的一生,從來沒過過什麽好日子,他有沒有覺得遺憾?不過,由於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持續高燒不退,神誌不清,所以誰也不知道上述問題的答案究竟是什麽。他的腦海中不斷閃現出很多畫麵,越到後來越是荒謬不經:他見到了彼得洛維奇,便叫這名裁縫幫自己做一件大衣,並且要在裏麵裝上機關,以便能抓住那些搶大衣的強盜;他老是感覺自己的**藏著強盜,便不住聲地叫房東幫忙抓住那家夥;他質問某個人,自己明明已經有新大衣了,對方為何還要將舊罩衣擺到他眼前;他重新回到了將軍麵前,在對方的厲聲斥責之中,隻能不斷地重複著一句話:“大人,我錯了!”後來,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開始罵髒話,將天下間最不堪入耳的髒話全都罵了出來,並且是跟在“大人”後頭罵出來的。這是房東老太太一生之中聽過的最髒的髒話,叫她忍不住接連不斷地畫起了十字。接下來,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便開始胡言亂語,誰也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些什麽,不過應該是跟那件新大衣有關的。無論是他腦子裏想的,還是嘴巴裏說的,沒有一樣能跟那件新大衣脫得了關係。

最終,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就這樣死了。幾支鵝毛筆,一摞用來抄寫文書的紙,三雙襪子,兩三顆從褲子上掉下來的紐扣,以及上文之中提及多次的舊罩衣,便是他的全部遺物。由於他的遺物很少,而他也沒有任何繼承人,所以他的遺物和他住過的房間就暫且保持原狀。至於之後由誰接管了他的遺物,無人知曉。作為本位的作者,在下對這個問題也毫無探究的興趣。人們埋葬了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的屍體。缺少了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的彼得堡跟從前沒有任何區別,就仿佛他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原本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樣死了,他沒有任何親人,也沒有任何朋友,根本沒有人在意他的生死,就算是那些博物學家也不例外。要知道,連一隻最平淡無奇的蒼蠅對博物學家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他會拿大頭針穿起這隻蒼蠅,放到顯微鏡下認認真真地作一番研究。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的一生之中從未取得任何非同凡響的成就,期間,無論同僚們如何譏諷他,他都沒有作出過任何反抗,他就這樣草草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可是,就在他死前,大衣在一瞬間點亮了他乏善可陳的一生,災禍又迅即到來,將他拖入了地獄,與人類所有至高無上的統治者全都無法抗拒的結局如出一轍……

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去世幾天之後,從他任職的衙門裏來了一個侍衛,說是受上級的命令,叫他回衙門裏上班。這名侍衛當然一無所獲,回去說他以後都不會再回來了。大家問侍衛原因為何,侍衛答道:“三天前他就入土為安了。”衙門裏的官員們這才知曉了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已死的消息。翌日,有個新文官坐到了他原先的位子上,此人長得比他高一截,抄寫文件時用斜體字,不像他寫得那麽端端正正。

不過,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的故事卻並未隨著他的死亡畫上休止符。這一點想必大多數人都沒有想到。就像是要對他乏味的生命作出彌補一樣,在他去世之後,一場風波竟因他而起。本文講述的原本是個悲慘的故事,哪曾想到了最後,竟走向了離奇的發展道路。不過,這種結果的出現並非毫無緣由。在彼得堡,有個流言忽然開始廣泛流傳開來。流言聲稱一名已故的文官時常在晚間時分出現在卡琳金橋一帶,苦苦尋覓自己的大衣。由於他的大衣遭人打劫,所以他便將過路人身上穿的各種各樣的大衣全都打劫了。無論過路人是何種身份,擔當何種職位,身上穿的是海狸皮、熊皮、狐皮、貓皮或是其他任何一種皮草,以及棉絮,等等,全都難逃他的毒手。衙門之中有名官員跟這名傳說中的鬼魂照過麵,馬上就辨認出他正是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不過當時由於這名官員嚇得馬上就逃跑了,隻是遠遠地看了那個鬼魂一眼,看到他正衝自己搖著手做威脅狀,並未認認真真地辨別清楚那到底是不是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很多九等文官和七等文官紛紛來到警察局報案,聲稱自己的大衣在晚間時分被這個鬼魂搶了去。警察局於是發出指令,一定要抓住這個鬼魂,並給予他嚴厲的懲處,不管他是真的鬼魂,還是活人假扮的。

後來,警方險些便將這個鬼魂逮捕了。當時,在一條名叫基留什金的小巷中,鬼魂正打算將一名已退休的長笛樂師的粗呢大衣搶了去,偏巧一名警察巡邏到這裏,急忙衝上前去將鬼魂的領口緊緊抓在手中。之後,這名警察便高聲叫過自己的兩名同事,讓他們代替自己緊緊抓住嫌犯的衣領。隨後,該警察便將藏在靴子裏的鼻煙盒拿了出來,想要吸上一口讓自己清醒一下。可惜,那個鬼魂受不住煙絲嗆人的味道,一下子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那名警察那會兒正捏著自己的右鼻孔,尚未用左鼻孔吸入煙絲,就被鬼魂的噴嚏噴得滿臉都是鼻涕口水,視線也是一片模糊。他那兩名同伴的狀況也是一樣。三人慌忙用手揉搓著自己的眼睛,鬼魂就趁著這段時間逃得無影無蹤了。三名警察簡直有點恍惚,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否曾經抓到過他。

此事過後,警察們談鬼色變,隻敢隔著很遠的距離衝他大叫:“哎,快走!”卻再也沒膽子去抓他了,哪怕他有可能是人假扮的,也叫他們膽戰心驚。後來,這名鬼魂的活動範圍已經超出了卡琳金橋及其附近的區域,將城中的膽小鬼全都嚇得不輕。不過,別忘了上文中提到的那位大領導。實際上,讓這個寫實的故事最終走向荒誕的罪魁禍首可以說就是他。在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遭到一番痛斥,從辦公室離開以後,我們這位大領導很快就感覺良心上有點不安了。盡管受自己的身份所限,他很少有對人和顏悅色的時候,但這並不表明他對人就沒有憐憫之心,他的心地其實是很不錯的。在送別了那位老朋友之後,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那淒涼的形象便在他腦海中浮現了出來。之後,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那張由於他的嚴厲斥責而變得慘白如紙的臉,便會時常出現在他眼前。每當念及此事,他就會覺得心裏很不舒服。大概是在一周之後,他終於派出人去打聽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的現狀,看他是否果真需要自己幫忙。下屬打聽到的結果就是,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已經因為感染傷寒而死。領導在驚駭之餘,覺得非常對不住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並為此深陷苦悶的情緒之中。

他為使自己從苦悶之中解脫出來,便去朋友家中參加晚宴。在那裏,他覺得非常輕鬆自在,因為出席宴會的全都是與他的身份不相上下的官員。他的心情也因此變得好起來。這一晚,他過得非常開心,言談舉止無拘無束,自在無比。大家都知道,飲酒能使人產生一種愉快的感覺。這位領導在享用晚宴時,喝下了兩三杯香檳,這使得他感到異常興奮。在這樣的前提下,他作出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決定,在回家之前先去拜訪一位名叫卡洛琳娜•伊凡諾夫娜的夫人。他與這位據說是德國人的夫人一向往來密切。不過,我們首先要明確一點,大領導的年紀已經不小了,無論是作為丈夫還是父親,他都非常稱職。他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其中一個兒子也已經做官了,女兒才十六歲,鼻子雖然長得高了點,但還是非常漂亮,是個人見人愛的小美人。每天,子女們都會親吻著他的手,用法語問候他:“父親,您好。”他的太太生得很標致,並且保養得很不錯。每天,他會先在他太太的手上吻一下,之後,他太太便會在他的手上也吻一下。盡管一家人和和美美,領導本人也覺得非常幸福,但他還是堅持要找一個情人,並覺得理所應當。他的情人實際上並不比他的太太年輕漂亮。不過人的行為就是這麽奇怪,外人不便妄下斷言,談論孰是孰非。

這位大領導從朋友家中出來,在雪橇上坐好,遂吩咐車夫說:“去卡洛琳娜•伊凡諾夫娜夫人家。”他的身體在厚實的大衣掩護下,非常溫暖舒適。此刻,他的心情依然很好,連半點煩惱都沒有,並且自動湧現出各式各樣的愉悅想法。這在俄國人看來,已經達到了快樂的極點。晚宴中出現的各種叫人捧腹的插曲和話語一一在他腦海中浮現。他由衷覺得它們非常滑稽,因為直到現在,他在小聲重複那些話時,還是感覺十分可笑,跟第一次聽到時的感覺沒有任何區別。無奈寒風凜冽,不住將他的思緒打斷。他覺得自己的臉疼得就像被針紮一樣,那莫名其妙的冷風還不斷地裹挾著雪團子往他身上砸。他的大衣被吹得膨脹起來,看起來就像是船上的帆。

忽然之間,他的領子被吹起來,並蒙住了他的腦袋。他急忙想要擺脫領子的包裹,就在這時,不知何人突然將他的領子緊緊抓在了手中。他扭回頭去,看見對方是個矮個子,身上穿著一件破罩衣,不是阿卡基•阿卡基也維奇又是誰?領導大吃一驚。他看到文官的臉色慘白,與死屍沒什麽兩樣。那個死屍大張著嘴巴,衝著他噴出一股寒氣——仿佛來自地獄一般駭人的寒氣,把領導嚇得要命。死屍開口說道:“我總算找到你啦!我總算把你的衣領抓在手裏啦!把你的大衣給我!你不幫我找大衣還不算,還罵我罵得那麽厲害!我現在就要你的大衣!”大領導險些被他嚇死。以往,任何人在見到領導魁梧的身材和威嚴的相貌時,都會讚一聲:“真是個大人物啊!”而他平日裏在衙門之中麵對自己的下級時,也總是一臉凶相。然而,麵對此時此刻的狀況,絕大多數表麵威風的人都會跟他作出同樣的反應:惶恐到一種極致,甚至覺得自己會被嚇到犯心髒病。他在匆忙之間將自己的大衣脫下來,隨即用一種詭異的聲調大聲向車夫下達命令:“回家,快!”在危急時刻,領導的聲調都是這樣的,隨即而來的肯定還有沉重的一下擊打。所以,車夫在聽到這聲音以後,馬上就縮起脖子以躲避那一擊。跟著,他便策馬揚鞭,駕駛著雪橇風馳電掣般地逃了出去。六七分鍾過後,他們便抵達了目的地。領導的一張臉依然慘白慘白的,顯然還沒從驚嚇中回過神來。他丟掉了自己的大衣,失去了到卡洛琳娜•伊凡諾夫娜夫人那邊去的興致,隻是悶頭回到了自己家中。他好不容易才挪到了自己的房間裏,整夜都心神不寧。翌日早上,女兒便跟他說:“父親,今天你的氣色真差。”

昨晚發生的一切,他沒對任何人提起。在聽到女兒這句話以後,他也是一句解釋都沒有。昨晚發生的那件事實在讓他大受打擊。此後,他的下級們便極少聽到他那幾句口頭禪了:“你知道站在你眼前的這個人是什麽身份嗎?你明不明白你在跟誰講話?”有時候就算真的非說不可,他也一定會事先將真相搞清楚。

那名已故的文官此後便銷聲匿跡了,人們再也沒有收到消息,說他又在哪裏搶走了誰的大衣。這件事很是意味深長。看來將軍那件大衣很適合他的身材。還有不少多事的家夥仍在繼續散播謠言,說在彼得堡某些隱秘的角落中,仍會見到那名已故文官的蹤跡。科洛姆納有一名警察確實曾經親眼見到從某座房屋後麵走出了一個鬼魂。不過由於這名警察性格軟弱,根本沒勇氣上前將鬼魂攔下。要知道,他曾被一頭疾奔的小豬撞倒了,還因此被圍觀的車夫好一頓笑話。他不堪受辱,便罰這些車夫每人拿出一個銅幣來給他買煙。由此可見,他是個多麽沒用的家夥。所以,他隻能悄悄跟在鬼魂身後,尾隨其一路前行。不防備鬼魂一下子扭回頭來問他:“你想怎麽樣?”這時,那鬼魂已經停住了腳步,還將自己碩大無朋的拳頭也亮了出來。警察說一句:“不怎麽樣。”扭身便跑。鬼魂比生前高大了很多,還留了滿臉的大胡子,往奧布霍夫橋的方向闊步疾行而去。黑夜漸漸將他的背影吞噬了。

1842年

《外套》講述了一名九等文官用自己的全部積蓄買來了一件禦寒的新大衣,哪知當天就被劫匪搶走了。他隻好去向一名身份顯赫的領導求助,卻遭到了對方無情的訓斥。文官回家以後大病一場,竟一命嗚呼。

《外套》是果戈裏在彼得堡時期創作的一部中篇小說。把批判和諷刺的風格發揮得淋漓盡致。1828年底,果戈裏隻身去彼得堡謀生。彼得堡的生活給予他新的見解、新的印象和觀察對象,但是這種北方首都的生活也使他大為失望。這時他開始接觸社會上層人物。“人民死氣沉沉……到處是職員和官吏,人人都在談論自己局裏和部裏的事情,垂頭喪氣,整個社會陷入清閑而猥瑣的工作中,人們就在這些工作裏麵白白消耗自己的生命。”(摘自果戈裏給他母親的信。)

小說既沒有哭天抹淚的煽情,也沒有追本溯源的思辨,而是用近乎冷淡、略帶諷刺的筆觸勾勒出一個個小人物。小說並不是訴諸讀者的情感,而是令人反思:書中的人物,在我工作過的每個單位,或上學的每個班級都遇到過。幾乎在任何一群人中,都會有那麽一個大家尋釁戲耍的對象,難道這些人就應該受欺負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