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躍盤膝坐在實驗艙的地板上,手裏端著罐頭,身體隨著車子顛簸,像是個火車上吃盒飯的民工。

 罐頭是牛肉罐頭,牛肉是上好的秦川黃牛牛肉,由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專門為火星登陸計劃培育的品種,特供食品,外界買都買不到,肉質鮮美肥嫩多汁營養豐富,跟壓縮餅幹和西紅柿比起來這簡直就是神仙般的享受,要是放到兩個月前,為了這樣一個罐頭唐躍能把老貓給賣了。

 等等。

 用老貓換一個罐頭有些虧了。

 還是換兩個吧。

 唐躍脫掉了沉重的明光鎧,每天他也僅有吃飯的這麽一丁點時間可以擺脫這層密不透風的烏龜殼,明光鎧內鋪著液冷軟管織成的細密網格,軟管內流動著冷卻液用以散熱,如果把這層網拉直連接起來,總長度可以超過二十公裏,在大多數情況下明光鎧內部是不熱的,但不熱歸不熱,悶還是一樣的悶。

 緊急製氧係統產生的氧氣總是帶著一股塑料燒焦的味道,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氫氧化鋰也吸收不了,這股味道聚集在明光鎧裏,唐躍都快要窒息了。

 唐躍接著撕開一包神戶和牛的軟包罐頭,眾所周知神戶和牛是餐廳中的頂級食材,價格昂貴,得在東京或者大阪街頭找一家八十年的老店,配上店老板推薦的清酒,小小地煎上那麽兩片,五六分熟,還不能多吃,吃多了就膩了。

 不知道哪位食神把和牛也做成了罐頭,一包隻有巴掌心那麽大,想來是作為正餐的點綴,但唐躍絲毫沒有對待高檔食材的自覺,撕開包裝就往嘴裏嘩嘩地倒,倒完大嚼特嚼,嚼得很有氣勢,有種把鮑魚和泥鰍放在一起配上豆腐一鍋燉了的暴殄天物。

 吃完晚飯,唐躍舔了舔手指,舔著舔著又忽然想起自己剛剛才清理過明光鎧的尿液收集器,一下子就滯住了,半根無名指還含在嘴裏。

 唐躍思考了幾秒鍾。

 剩下半根手指。

 舔呢,還是不舔呢?

 這是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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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躍喝了一大杯橙汁,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

 這個時候火星流浪狗晃了晃,停住了,唐躍透過舷窗往外望了一眼,按住耳機,“老貓?怎麽停車了?車輪又陷坑裏了?”

 “沒有。”老貓回答,“你下來看看。”

 唐躍套上明光鎧,把垃圾裝進塑料袋裏,然後打開艙門,把垃圾全部拋了出去。

 老貓已經下了車,正站在車頭邊上,背對著他,火星流浪狗的車輪沒有陷進坑裏,一切情況都很正常,唐躍走上前來,“怎麽了?為什麽停車?”

 老貓抬起爪子,指向前方的地平線,“那裏是我們的目標。”

 接著它轉身,指向火星車來的方向,“那裏是昆侖站。”

 唐躍點點頭。

 “你想說什麽?”

 老貓沒有說話,用爪子在車輪邊上劃出一條線,“我們現在距離目的地一百四十公裏,距離昆侖站一百四十公裏。”

 唐躍驚了一下,立即明白了這條線是什麽意思。

 這是Deadline。

 死線。

 這是唐躍可以反悔的最後期限,這條線距離目標地點一百四十公裏,距離昆侖站一百四十公裏,它是出發點與目的地連線的居中點。

 “這麽快就到了?”

 “這說明我們的嚐試卓有成效,我們今天一共前進了四十公裏。”老貓朝著火星車努了努嘴,他們在火星流浪狗的車身上掛滿了太陽能電池板,同時把行進速度大幅度放慢,一邊前進一邊充電,以延長每日的行進距離。

 事實證明老貓和唐躍的計算是準確的,火星流浪狗蓄電池充放電速度達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蓄電池的耗電速度顯著降低,盡管火星車的行走速度如今慢得像龜爬,但每日的前進總距離延長了。

 “唐躍……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老貓轉過身來,“在這裏轉身回去,我們的剩餘物資和補給還能支撐到抵達昆侖站,一旦我們跨過這條線,就再也不可能回頭了。”

 這裏是中點,是行進總路程的中點,也是物資消耗的中點,隻要唐躍現在說一聲我後悔了不想去了,那麽老貓立馬就開著火星流浪狗轉身回去,他們一起回到昆侖站過吃吃喝喝的日子,不再管什麽信封,也不管什麽坐標,讓它們都見鬼去吧。

 唐躍站在老貓身邊,看著腳底下淺淺的溝壑。

 隻要他踏出這一步,那麽他就再也無法回頭了,剩餘物資將無法支撐他返回昆侖站,他隻能一條路走到黑。

 “唐躍,回去吧,忘掉那封見鬼的信。”老貓低聲說,“你不去也不會有人怪你,你不必對任何人負責,不要再等戈多了,戈多是等不到的。”

 唐躍不說話。

 “我們還有足夠的生存物資,有足夠的食物,足夠的淡水,足夠的電力,你回去了能過得很滋潤很舒服,昆侖站裏的植物們還在等你照顧……”

 唐躍握了握拳頭,慢慢地深呼吸。

 “這條路走下去沒有希望,你隻能在荒原上默默等死,你會因為氧氣耗盡而痛苦地窒息死亡,你明白麽?”老貓看到唐躍仿佛開始動搖了,它往前靠了一步,抓住唐躍的手,“我不想看到你那麽痛苦,更不想把你的屍體運回去。”

 “多謝你的照顧,老貓。”唐躍把老貓的爪子扒開,“可我隻是輪子。”

 老貓一愣。

 “輪子?”

 “我隻是個沿著慣性往前滾的輪子,你見過這樣的輪子會拐彎會回頭麽?”唐躍往前踏了一步,緊接著又踏了一步,跨過了那條線,然後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我像風一樣自由。”唐躍走著走著張開雙臂,朝著天空高聲喊,“我的靈魂像風一樣自由。”

 老貓望著那個年輕男人逐漸遠去的背影,忽然明白,唐躍或許從來就不在乎那封信的真實性,也不在乎自己能否打贏官司地球是否能全部複原,他隻是在一步一步地,堅定而決絕地走向自己的末路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