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落山了很久。

 老貓和唐躍坐在車頂上,膝蓋上攤開著星表,仰頭望天。

 但今天晚上的天氣陰沉,不複以往的璀璨星空,大氣散發著渾濁的淡紅色微光,星空仿佛被一層薄紗覆蓋,唐躍眯著眼睛,“今晚的星星比昨天要少很多,大概隻有幾百顆。”

 “因為天氣不好,火星上也並不總是晴空萬裏。”老貓用拇趾和食趾撐開眼皮,一隻圓滾滾的貓眼掃來掃去。

 “你能看到它們?”

 “當然可以。”老貓扭過頭來,“一般人最低能分辨五等星的亮度,即使你的視力比正常人強,分辨極限也不會低於六等,這是你們的生理局限,人類的瞳孔直徑不超過五毫米,最多隻能允許二十平方毫米的光線通過,但我不一樣,我是貓。”

 老貓的瞳孔陡然放大,像是攝像機的鏡頭。

 “哺乳動物的眼睛在結構上和照相機望遠鏡沒有本質區別,當然是口徑越大的望遠鏡性能越強大。”

 老貓頗為得意。

 “你是哪門子哺乳動物?”唐躍嘀咕。

 老貓耳朵一豎。

 “我怎麽不是哺乳動物了?”老貓糾正,“我在動物分類學上的地位是脊椎動物門哺乳綱食肉目貓科貓屬機器貓種裏的聯合國亞種。”

 老貓和唐躍根據福博斯和德莫斯兩顆衛星的位置來判斷自身的經度,火衛一福博斯在晴朗的夜空中相當顯眼,是一個小小的光斑,大概有月亮的六分之一那麽大,實際上火衛一的直徑遠不如月球,福博斯的直徑隻有二十六公裏,它之所以看起來那麽大是因為軌道太低,福博斯距離地麵隻有六千公裏,幾乎是貼著火星地表飛行,一天可以環繞火星運行三圈。

 而火衛二看上去則和普通星星沒有區別,是個光線黯淡的小點,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它的位置,一般人甚至都找不到它。

 德莫斯在前不久的撞擊事故中偏離了原本軌道,Tom-Tang-Mai彗星所攜帶的能量是驚人的,盡管隻是輕微剮蹭,德莫斯這輛小小的奇瑞QQ也被甩飛了出去,原本距離地麵兩萬三千公裏的近圓軌道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大橢圓。

 “福博斯要升起來了。”老貓算算時間,指向西方。

 唐躍循著它爪子所指的方向望過去,在暗紅色的天幕下,那個模糊的光斑已經升上了地平線。

 福博斯並沒有月亮那樣明顯清晰的邊緣,它隻是個直徑二十多公裏的大石塊,表麵布滿了隕石坑,用老貓的話來說,“它就是個老鼠啃過的土豆”,這麽一個玩意對陽光的反射率其實很低。

 “福博斯也很黯淡。”唐躍說,“這鬼天氣跟霧霾似的。”

 “大氣活動的原因,我曾經跟你說過火星大氣的結構與地球是截然不同的,這裏有幾十公裏高的對流層。”老貓仰望天空,“風可以把塵土和沙粒卷上高空,然後在我們頭頂上四十公裏高的空中環球流動,把它們搬運到這個星球的每一個角落。”

 “怎麽樣?”唐躍問,“我們走對路了麽?”

 “稍微有一丁點偏差。”老貓回答。

 “差了多少?”

 “五個角分,在我的預料之內。”老貓伸直前臂,然後向左邊稍稍偏移,“明天早上我們出發的時候,應該往東邊稍稍偏一點。”

 “你導航你說了算。”唐躍懶洋洋地倒下來,“隻要能準確抵達目的地,我不在乎是往左偏還是往右偏,你說我是不是很豁達?”

 “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火大。”老貓聳聳肩,“你要是火大你自己來啊,我覺得你能偏航到北極去。”

 “豁達!”唐躍躺在老貓身邊,扭頭衝著它喊。

 老貓把星表蓋在自己的臉上,也仰麵躺下來,枕著後腦,翹起二郎腿。

 兩隻貓耳朵一動一動,星表有節奏地翹來翹去——老貓原來是在哼歌,但它不抖腿,它抖耳朵。

 “明天還有三十公裏,後天還有三十公裏。”唐躍說,“第三天就該到了,這幾天真是度日如年。”

 “但是天知道究竟會是什麽在第三天等著我們。”老貓在表格底下扭頭,從白紙的縫隙裏透出灼灼的目光,“你或許會知道明天有什麽,也能知道後天有什麽,但你不會知道第三天會有什麽,三天之後的那個夜晚,你可能在原地未動,也有可能在宇宙的盡頭。”

 唐躍愣了一下,花了幾秒鍾才理解老貓所說的是什麽意思。

 他無法透過時間看到未來,三天時間其實無異於無限遙遠的未來,三天之後他會在什麽地方呢?

 在目的地?

 在昆侖站?

 在地球上?

 還是在銀河係的某條懸臂中在河外的某個星係裏乃至於身處可觀測的宇宙之外?

 除了概率最高的第一條,他可能置身於宇宙的每一個角落。

 不。

 第一條真的是概率最高的麽?

 他置身於這個宇宙中任何一個角落的概率或許都是相等的。

 唐躍默默地想。

 “你想說什麽?”唐躍問,“真正不可知的是未來?”

 “真正不可知的是未來。”

 唐躍沉默片刻,從口袋中掏出一支筆,把它舉到半空中,“可我們其實可以預測未來,就像是這支筆,我如果現在鬆開手,那麽它就會立即下落,我們根據牛頓運動定律可以精確地預測它在任意時刻任意位置的速度和狀態。”

 “那麽你鬆開它,它就會落到你的身上麽?”老貓問。

 “當然。”唐躍回答。

 “那你鬆開它。”

 唐躍看了它一眼,不知道這個實驗有什麽好做的,正常人都能看出來,如果自己鬆手,鉛筆就會在重力作用下墜落。

 他鬆開了手。

 但鉛筆沒有落到唐躍身上。

 因為老貓伸出爪子抓住了它。

 “我們隻能有限地預測一個特定係統內的未來,係統外的未知影響因素我們無法計算,就好比你用牛頓運動定律無法預測我會突然伸手。”老貓晃了晃那支鉛筆,“預測需要條件,條件就是劃線,既然劃下了線,那麽就會存在線內與線外,這個宇宙中永遠存在係統外的未知因素,它可能幹擾你,也有可能不幹擾你——其中最極致的幹擾,就是下一秒某個超級文明的飛船降落在我們麵前,把你綁了上去,然後通過蟲洞抵達了銀河係的另一頭。”

 “你這是詭辯。”唐躍不知道該怎麽反駁老貓。

 “但它符合邏輯。”老貓哼哼。

 唐躍注視著暗紅色的夜空,不知道在想什麽,他的視力極限最高能看到二十公裏高的稀薄雲層,在雲層之上二十公裏,大氣在緩慢無聲地流動,裹挾著億萬噸的塵埃和沙礫,一點一點地覆蓋整個火星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