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新主樓會議室。

 “嗯,唐躍先生……我們都知道您是第十三次登陸任務的隨船工程師,您和麥冬小姐是迄今為止最年輕的火星登陸計劃載荷專家,如今火星登陸一階段已經結束,獵戶座一號與二號已經退役。”女主持人坐在邊上,“獵戶座三號與四號都已經投入使用,未來也會有比您更年輕的人登上火星,或許在此刻,就在這間會議室裏,坐在底下的這些同學們——他們當中就會有某個人將在未來登上那顆星球,對於他們,您有什麽話要說的嗎?”

 唐躍坐在椅子上,望著坐在下麵黑壓壓一片的年輕人,他手裏握著話筒,思索了幾秒鍾。

 “你們也想上火星嗎?”

 “想——!”

 “那我告訴你們秘訣。”

 明亮的會議室裏頓時寂靜無聲,窗外鳥鳴聲清脆。

 “好好學習,鍛煉身體。”唐躍笑。

 “未來會有更多更年輕的人登上火星,二階段拉開序幕,昆侖站的規模正在擴大,他們已經在火星上開始搭建蔬菜種植大棚了……在未來十年乃至二十年,火星上需要更多的人才,四大天坑的春天來了。”唐躍接著說,“而相關高校也即將與籌備委員會聯合展開人才培養,推薦優秀畢業生前往酒泉中心受訓,第一批列入計劃的就有北航和哈工,所以如果你們想登上火星,那就好好學習吧。”

 會議室裏頓時嘈雜起來,年輕人們在底下竊竊私語,唐躍坐在主席台上,他在這些充滿活力的年輕人眼中看到了希望,他們當中年齡最小的才剛剛入學,年齡最大的即將碩士畢業,可以預見的是,在這些年輕人中,一定會有人在十年後乃至二十年後踏上一億公裏之外的那片土地。

 “接下來是提問環節,大家如果有什麽問題,可以在這裏提出來。”

 女主持人示意大家安靜。

 “唐老師,我有一個問題!”

 “我有個問題!”

 “我也有問題!”

 學生們爭相舉手。

 “不必叫我老師,我看上去有那麽老麽?我比你們大不了多少,叫哥就行。”唐躍笑著擺手。

 “唐哥!我有一個問題想問您……”提問者起身接過話筒,“我是北師大學習心理學的,今天專門過來參加講座,我想問問您怎麽看待這個問題——就是長期處於隔絕封閉環境對人心理狀態的影響,我們都知道從地球到火星最快也要幾個月的時間,如果在未來,我們前往更遙遠的星球,比如說木星,土星,那麽來回耗費的時間無疑更長,宇航員怎麽忍受這種漫長的孤獨?他會不會被環境所異化?或者更寬泛一點地說……長久脫離了地球的人類,還是人類麽?”

 “嗯……”唐躍沉吟了片刻,“你這其實不僅僅是個心理學問題,還是個工程學問題,從地球到火星最快也要幾個月的時間,所以我們要升級我們的飛船和火箭,把時間盡可能地縮短,至於你最後所說的,長久脫離了地球的人類,我認為當然還是人類,難道還能是猴子不成?”

 底下一片哄笑。

 “我個人持樂觀態度,我認為隻有真正走出了地球的人類,才會成為一個完整的種族,才能更清楚地認識自己,才是真正的人類。”唐躍說,“等未來的某一天,你坐上載人飛船,飛上了太空,把地球完整地收入眼中,到那時你就會感到……原來人類過去發生的那麽多爭端都是渺小的,不值一提的,微不足道的,古人們流血拚殺爭奪的一塊土地,在你的眼中還沒有指甲蓋大。”

 “唐哥,我想問你在火星任務中遇到過什麽困難麽?又是怎麽解決的?”

 唐躍扭頭望了一眼窗外,陽光透過青翠的樹葉,斑駁的影子落在窗台上,一隻麻雀從枝頭上飛下來停在這裏,蹦蹦跳跳。

 “困難啊……”唐躍忽然笑了,“當然遇到過困難,還有很多不為人所知的困難,我甚至一度陷入過絕望,覺得自己堅持不下去了。”

 “那是什麽支撐你堅持下來了呢?”

 “是這個世界上和人性中那些美好的東西。”唐躍回答,“在你的心裏,總有些東西和人值得你不顧一切地堅守。”

 “唐哥,請問你身上的傷疤是怎麽造成的?”

 “嗯……意外摔倒而已。”

 “就目前的技術水準而言,前往火星還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唐躍先生您沒有想過可能會發生意外麽?”

 “當然想過。”唐躍聳肩,“如果我們不幸身亡,希望人們能接受這一點,如果我們發生不測,希望不要推遲項目的進行,征服太空值得冒險,The conquest of space is worth the risk of life.”

 “唐哥……你相信外星人的存在嗎?”

 唐躍握著話筒,笑了笑。

 “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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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躍匆匆穿過走廊,側著身子與行人們擦肩而過,一路飛奔下樓,他真是昏頭了,又忘記了時間,講座由於提問的人數實在太多,活動比預計時間延長了半個多小時,等到下課鈴響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遲到了。

 唐躍衝出大樓的門廳,遠遠地望見那個纖細的姑娘站在路邊的行道樹下,穿著白色襯衫和藍色牛仔褲,套著一件薄薄的連帽衛衣,頭發梳成清爽的馬尾,雙手背在身後,眼睛望著遠處的大樓,嘴裏哼著歌,柔順的馬尾辮順著節奏一晃一晃。

 完了。

 唐躍心裏咯噔一下,默默地捂臉。

 女孩扭過頭來,發現了正在下台階的唐躍,雙眼一亮,隨即眉頭一豎。

 說好了上午十點半在同鑼鼓巷門口的地鐵站那兒等,可是她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十一點整,都沒等到人,打電話也沒人接,於是女孩就自己找了過來,在北航校園裏東轉西轉,到處打聽,最後看到了貼在牆上的海報和通知,才知道唐躍在什麽地方。

 就遲到和放鴿子而言,唐躍是老慣犯了,這一點麥冬比誰都清楚。

 “我有罪我認錯是我不好我愧對於人民我又遲到了……”

 唐躍先認錯為強。

 “又是提問人數太多?”

 唐躍點點頭。

 “又是活動時間延長了?”

 唐躍點點頭。

 “你每次都是這一套說辭,就不能編個聽上去更像那麽回事的理由麽?比如說堵車了啊,錯過了地鐵了啊……”

 “可這是事實啊,下次再有這種活動我把老王推出去,我再也不參加了。”唐躍很無奈,“答辯怎麽樣?”

 麥冬走在他的前頭,轉過身來一步一步地倒退,歪了歪頭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馬尾辮垂落下來。

 “你說呢?”

 “通過了。”

 “當然,全票順利通過,本姑娘可是天才,從今天開始,你就要稱呼我為麥博士了!”

 “好吧丫頭。”

 “是博士!”女孩糾正。

 “好吧丫頭博士。”

 唐躍走在人行道上,校園裏來來往往的都是年輕人,他衣著樸素其貌不揚,倒也沒有多引人注目,盡管身為火星登陸任務的機組乘員,但他著實不算是那種在大眾中也能出名的人。五月份正是花開的季節,道路兩邊種植的廣玉蘭綻放得很張揚,連風中也帶著濃鬱的花香,麥冬走在他的身前,馬尾辮悠悠地晃來晃去。

 女孩腳步忽然一滯,正要邁出去的步子停住了,腳懸在半空中。

 “怎麽了?”

 “差點就踩到了。”麥冬指指腳底下。

 人行道磚縫裏鑽出來一朵淡黃色的小花。

 在空間站上獨自一人枯守的數百個日日夜夜,麥冬與培養箱內的植物們朝夕相伴相依為命,這讓她對一切動植物都產生了深厚的感情,這姑娘總是跟唐躍說,如果不參加火星登陸任務,那麽她一定投身進入環境保護與瀕危動植物保護事業。

 大概每一個上過太空的人都會深感地球的美麗和脆弱。

 女孩小心翼翼地繞開它,“貓先生跟你聯係了麽?”

 “它?”唐躍咧了咧嘴,“它豈止是跟我聯係?”

 老貓越來越話癆了,它用火星登陸任務的公共郵箱給唐躍源源不斷地發各種垃圾郵件,大多都是諸如此類毫無營養的內容——“唐躍,跟麥冬小姐結婚了沒有啊?”“唐躍,你怎麽還沒跟麥冬小姐結婚?”“唐躍,我為你未來的孩子想了一個好名字,就叫唐麥。”“你覺得唐麥怎麽樣?”“小唐麥出生沒有?”“怎麽還沒出生?”“啥?你還沒結婚?”

 “貓先生是不是馬上就要回地球了?”

 唐躍點點頭,“本次任務結束,它就會正式退役,搭乘獵戶座三號飛船返回地球,然後過上它期盼已久的退休老幹部生活。”

 “它退休了會到中國來麽?”

 唐躍沉吟半晌,摩挲著下巴,“這個還真不好說誒,它在通州區的房子送給我了,來了它住哪?”

 路邊的大幅屏幕上正在播報午間新聞,女記者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兩隻眼睛,她背後是中國航天科技的無塵車間,潔白的天舟40號貨運飛船正在組裝,這是全新的第二代火星貨運飛船。

 “第十五次登陸任務開始選拔了,唐躍,你還準備參加麽?”

 “當然參加。”唐躍說,“離開火星的那一刻,我就在心底打定主意,終有一日,我還會再回去。”

 麥冬握住他的手,她看到了唐躍手上隱隱的疤痕,沒人知道唐躍究竟經曆過什麽,地球上的人們不知道,麥冬不知道,連老貓都不知道,隻有一點是確認的,那就是他終究還是孤身一人單槍匹馬地打贏了這一仗。

 每次麥冬問起來,空間站墜毀之後發生了什麽?他離開火星之後發生了什麽?

 唐躍就含糊其辭地三言兩語草草帶過。

 什麽往事不堪回首,什麽回憶太過痛苦,別問那麽詳細好不好?再問我就要精神崩潰了啊啊啊啊啊。

 “盡管發生了這麽多事?”女孩輕輕抱住他,把頭靠在唐躍的懷裏。

 唐躍撓了撓她的頭發,親吻女孩的額頭,輕聲說:“不要被過去束縛了手腳,這樣我們才能走得更遠,這是你教會我的。”

 麥冬低著頭,沉默了幾秒鍾,然後後退一步,抬頭看著他。

 “你呢丫頭?你還會去麽?”唐躍問。

 麥冬和他久久對視,微風吹動纖長的發絲,女孩忽然一笑,蹦蹦跳跳地過來緊緊地挽住唐躍的手臂。

 “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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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