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恢複神誌的這一刻開始,我就感到了有些不對勁。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食物腐敗般的腥臭,隱隱還夾雜著某種令人作嘔的奇怪味道。長時間的空腹感再加上身體的顛簸晃動,讓我感到自己的整個胃就像個發酵的麵口袋,不停翻湧出泛著酸味的物質。四周沉澱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安靜,唯有車軲轆摩擦著地麵響起的沉悶聲音,仿佛某種痛苦的呻吟聲擠壓著我的耳膜,形成了一陣鈍痛的耳鳴。

我伸出手摸索到了鋪墊在身下的幹草,遲疑著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除了一片黑暗,還是一片黑暗。濃重的黑色調鋪天蓋地壓迫著我的全部感知神經,讓我幾乎無法正常呼吸,更加不能從容判斷目前的狀況。

這是哪裏?

我怎麽會在這裏?

之前又發生了什麽事?

就在我一頭霧水摸不著北的情形下,這輛車子也終於停止了痛苦的呻吟聲,緩緩地停了下來。馬兒亢奮的嘶鳴聲證明了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我所乘坐的應該是一輛貨真價實的馬車。當馬車門被打開的一瞬間,我借著漏進來的光線依稀看清了這裏的狀況。

原來這個狹小的空間裏除了我之外還擁擠著其他幾個少女。這些少女所穿的衣服早已破爛不堪,或者說那隻是幾條布片還比較合適。殘損的布料遮擋不住她們姣好的身材,汙穢的泥濘也掩飾不了她們美麗的容貌。從少女們的發色和膚色來看,她們多半是來自歐洲一帶的國家。隻不過,無論是發型也好,衣著也好,從她們的身上似乎散發著一種不知該怎麽形容的……奇怪的違和感。

“請問,這裏……是什麽地方?”我試探著小聲用英文問道。剛開口說了這幾個字,我就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不知是不是喉嚨裏火燒火燎般疼痛的關係,這個聲音聽起來是如此突兀,完全就好像是個陌生人的聲音。

那幾個少女像是受驚的小鹿瑟瑟發抖縮成一團,沒人敢發出聲音,隻有其中一個金發少女怯生生地抬起紅腫的眼睛看了看我,又迅速地低下頭去。

奇怪了……現在全世界英文這麽普及,這些歐洲少女怎麽會聽不懂呢?難道是太過害怕的關係?盡管對眼下的情況心裏完全沒譜,但結合種種跡象看來,我也明白自己正處於相當不利的處境之中。

我的心裏驀然一個激靈,該不會是遇到什麽人販子了吧?

可是……之前我到底在做什麽?又怎麽會被帶到這裏?而且還用上了馬車這麽原始的交通工具?當我發現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昏迷前的一段記憶,甚至也記不起自己的確切身份時,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是何等詭異而狗血的情況,這段相當重要的記憶……就像是被故意抽去了似的……

就在這時,馬車外突然傳來了一個略帶尖銳的男子聲音。就在我琢磨著這是哪國語言時,聲音的主人已然出現在了我們的麵前。這是一個身材瘦小幹癟的男人,他那雙深深凹陷的棕色眼睛中閃動著商人獨有的精明。不笑時顯得陰鬱,笑的時候更顯陰險。但這些都不及他的穿著打扮讓我感到吃驚——這個家夥穿得是什麽玩意?看那長袍子倒是有點阿拉伯風格,可又不像電視上常見的那種白袍子。莫非是來自阿拉伯半島哪個不出名的小國家?還有那包裹著大半個腦袋的纏頭,倒讓此人看起來更像是一千零一夜裏阿裏巴巴身邊的跟班了。

男人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粗魯地將那個最靠近自己的金發少女拽了下來,一邊還罵罵咧咧地指著我,意思應該是讓我們也都趕緊下車。

我的腦袋裏飛快思索著下一步該怎麽做。既然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落在什麽人手裏,那麽眼下最好還是按這個男人的意思照做,然後再找機會逃走或是報警。想到這裏,我也隻好跟著少女們小心翼翼地從馬車裏爬了出來。

就在雙腳落在地麵上的一刹那,我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被眼前那座恢宏大氣的建築所吸引了。暗紅色的牆壁和曲線飽滿的圓頂帶著令人驚歎的藝術感染力,高聳入雲的宣禮塔氣勢驚人,灰色的鴿子咕咕歡叫著盤旋在塔尖,和碧藍如洗的天空相映成了一副如油畫般的畫卷。那種無法形容的美麗莊嚴仿佛讓時間都能為之停滯不前。

這一刻,我的思維仿佛也停止了轉動,隻感到了身為人類的渺小和無力。這座建築我在電視和雜誌上看到過無數次,就算是閉上眼睛我也能回想得起裏麵的每一個細節。高不可攀的穹頂仿佛浩瀚蒼穹籠罩著世間萬物,明媚的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直射進來,神聖無比地落在教堂內殿上方的金色阿拉伯文上——萬物非主,唯有真主。

這是始建於東羅馬皇帝君士坦丁統治時期的聖索菲亞大教堂,在拜占庭帝國滅亡之後又被改建成了清真寺。

如果我沒記錯,這座教堂就位於——土耳其的第二大城市伊斯坦布爾。

直到這時我才驀的反應過來,不覺倒抽了一大口冷氣。沒有搞錯吧?這裏是土耳其?!我居然千裏迢迢被拐賣到了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這怎麽可能呢!

我茫然地朝四周望去,卻發現了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

原本在電視裏看到的綠樹成蔭的廣場此刻卻變成了一個喧鬧無比的交易市場,沒有汽車沒有露天咖啡座沒有餐館沒有絲毫和現代沾邊的東西,隻有來來往往的人和絡繹不絕滿載貨物的車馬。而那些人的服裝更是古怪,大部分人都包裹著和那瘦小男人相似的纏頭,穿著寬大的長袍,市場旁居然還來回走動著不少手握長矛的士兵。我不敢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沒錯!是穿著古裝的士兵!

空氣中浮動著濃烈的汗臭味,熏人的香料味,潮濕發悶的黴味……以及不易為人察覺出的淡淡血腥味。從市場裏不時傳來男人們興奮的哄笑聲,高亢的吆喝聲,還隱約夾雜著女人的低低飲啜聲。

左邊用木頭搭成的簡易台子上,幾個衣不蔽體的白種女人在一群男人的虎視眈眈下渾身顫栗著,她們所能做的也隻有用手臂無力地抵擋著那些**裸的目光。一個看起來像是賣家的胖男人將其中那個最美貌的金發女人拉了起來,粗暴地一把扯去了她身上僅有的遮羞布,將她光潔美好的身體毫無遮攔地暴露在了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華服男子麵前。華服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女人之後,上前熟練地掰開了她的嘴,像挑選馬匹一樣仔細查看著她的牙齒,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胖男人點頭哈腰地媚笑著,急忙又拉過了剩下的那幾個女人,以供華服男子慢慢挑選。

而在右邊的台子上,則有十多個黑皮膚的青年男子站立一旁,表情麻木地等待著買家的挑選,他們有些人的身上明顯帶著遭受鞭打的痕跡,其中一個看上去最為強壯的黑人男子額頭上還流著鮮血。賣方在那裏大聲地用土耳其文吆喝著,手裏的皮鞭在陽光下閃動著陰森詭異的光澤。放眼望去,整個市場裏全搭建著這樣的台子,每個台子周圍都有不少買家興致勃勃地看貨,而充當“貨物”的除了白種人黑種人,還有來自亞洲的黃種人。

見到這樣的情景,我的腦袋轟一下炸開了,首先想到的是誤入了哪個劇組,但這個可能性立刻被我自己否定了。因為這裏四周圍根本沒有攝影機,也沒有工作人員。就算是好萊塢,恐怕也無法複製出這麽真實到令人心驚膽戰的場景。而且那些被當作貨物挑選的男人女人眼中,空洞的甚至連一絲絕望都沒有。

這絕對不是在演戲。

那麽……是自己……在做夢?這聽起來似乎是唯一靠譜的解釋。我立即狠狠掐了一下臉頰,但清晰傳來的疼痛感明明白白告訴我這並不是夢。

那麽……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知道自己剛才的猜測沒有錯,這次真的是遇上了人販子。之前我也聽說過現代的某些國家還存在著非法的人口買賣,但那都是在黑道的控製下秘密進行的,怎麽可能允許像現在這樣在光天化日下堂而皇之地進行人**易?

這也太肆無忌憚了吧?

除非……除非……這裏不是……現代的土耳其……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語言,陌生的人……甚至……陌生的時代。

我簡直不敢再想下去,從心底爆發出的驚厥和恐慌一點點攫住呼吸,讓我快要喘不過氣來,就連身體也不受控製地**起來……

一聲尖銳的喊聲突然將我從混沌的狀態中拉了回來,我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兩個壯漢強行拖到了其中一個台子上。和我同馬車的少女們已經都站在了上麵,她們似乎清楚了自己的命運,誰也沒有哭泣,隻是緊緊地靠在一起,試圖用彼此的身體維持著最後的一點點尊嚴。

我的心裏突然莫名湧起了一絲兔死狐悲的傷感。不管這裏是什麽地方,不管這是什麽時代,不管自己到底遇到了怎樣不可思議的事情……我隻知道,自己恐怕也難逃和她們一樣的命運了。

可是,我不是那些女孩,我無法坦然接受這樣荒誕的命運。

那麽,除了屈從擺在我麵前的隻有一條路——逃跑。

逃跑……該怎麽逃跑呢?我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尋思著逃跑後的路線。眼下隻有先逃離這個鬼地方,才能去尋找自己想要的答案。至少,要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若是以前,我對某些事情總是抱著懷疑甚至嗤之以鼻的態度,可目前這種無法用科學解釋的情形卻令我不得不想到了一個非常俗套的詞——穿越。

我不願承認,也不敢承認。

這時,似乎有什麽突發的異況引起了人群的**,從不遠處高聲傳來的土耳其文更是明顯帶著咒罵的意味。我抬頭一看,隻見剛才那額頭流著血的黑人青年居然掙脫了繩索,跌跌撞撞地衝著出口的方向跑去!他跑得飛快,離出口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眼看著隻差幾步就能逃脫成功——可就是在這驚心動魄的瞬間,一把從天而降的阿拉伯彎刀準確無誤地紮進了他的後背!在青年驟然響起的慘叫聲中,鮮紅色的血液就像從破裂的水管裏噴出來的水柱般,短短幾秒內就將地麵染成了一片觸目驚心的紅色,他的身體隻劇烈抽搐了幾下就完全不動了。巡邏的士兵麵無表情地過來拖走了屍體,其他圍觀的人也嘻笑著漸漸散了開去。

一切,就好像從來不曾發生過。

看著地麵上殘留的鮮血,我隻覺得雙腿發軟,也不得不暫時打消了從這裏逃跑的念頭。我可不想像那個黑人青年一樣死於非命。隻有活下去,才能有機會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和真相。

究竟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世界?

又有誰能告訴我,自己究竟是怎麽來到這裏的?

那個將我們帶來的瘦小男人此刻也站到了台子前,用流利的土耳其文向那些圍觀者介紹著什麽,立即引來了眾人的一番交頭接耳。我朝著離自己最近的少女挨了過去,縮了縮身子躲藏在她身後,低垂著頭盡量不讓別人留意到自己。

很快就有人對我們表示出了興趣。我極快地瞥了一眼,發現這次的買主正是剛才看到的華服男子。瘦小男人殷勤地先將那個金發少女先帶到了他的麵前,用一條手杖挑去了她僅存的衣衫,向台下眾人展示著那具曲線優美的女性軀體。從人群中頓時傳來了一陣讚歎聲,顯然金發白膚的妙齡女性是奴隸市場裏的搶手貨。少女這個時候終於忍不住捂住臉低聲抽泣起來,邊搖著頭邊用類似拉丁文的語言哀求著。但身為“貨物”的她,卻是連哭泣的資格也被剝奪了。

說實話我也很想哭,可是我也明白哭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再多的眼淚也打動不了這些男人們冷酷無情的心。

華服男子似乎對這個金發少女也並不滿意,正當他打算要離開時,瘦小男人又趕緊攔住了他,朝手下的兩個壯漢使了個眼色。看到那兩個壯漢徑直朝著我這個方向走來,我就已經心知不妙。果然,兩人不由分說就將我架到了那位華服男子的麵前。在掙紮的一刹那,我無比震驚地發現自己垂落下來的發絲竟然變成了亞麻色!

不對啊,自己明明是黑發的,什麽時候染成那個顏色了?

還沒等我弄明白這是怎麽回事,瘦小男人突然用力地抓住了我的頭發直往後拽,迫使我不得不仰起頭,接受那位華服男子的“檢驗”。

在彼此視線相交的一瞬間,我也看清了對方的麵容。

他有著一雙細長銳利的灰藍色眼睛,就像是秋日夕陽下平靜無瀾的湖麵,清澈地**漾著閃閃的水紋,卻始終讓人無法看清裏麵的風景。也許隻有在某個不為人察覺的時刻,才能看到湖底一閃而過輕柔卻冰冷的流光。他那輕薄纖巧的嘴角微微提起,露出的淡淡笑容宛如盛開在尼羅河畔的埃及白蓮。

優雅高貴的氣質,無可挑剔的魅力,以及,不染塵埃的美麗。

而此時,那平靜無瀾的湖麵明顯有了一絲輕微的波動。

瘦小男人一看這筆生意可能有戲,立刻滿麵笑容地伸出手杖想要挑去我身上的衣服,以便令這位賣家看得更加清楚。還沒等手杖碰到身體,我就下意識地往後一躲,順手抓住了那根手杖用力朝瘦小男人的方向一撞!

瘦小男人顯然沒有料到我竟然還敢反抗,冷不防被推了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上。聽到圍觀的人爆發出了一陣哄笑,他不禁惱羞成怒,拿起了手杖就往我的肩上狠狠敲了下去——就在我以為躲不過這一下時,隻聽那位華服男子不知說了句什麽。瘦小男人微微一愣,硬生生地將手杖收了回來,很快又堆起了討好的笑容。

華服男子眯起了眼睛,伸出了修長的手指捏住了我的下巴,饒有興趣地審視著我的容貌,又側過頭朝著瘦小男人低聲詢問著什麽。在聽了對方的回答後,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示意隨從拿出了一袋銀幣。

一絲恐懼感尖銳地劃過了我的心髒。直到這個時候,我還是不能正視這個事實——不可思議地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不可思議地被陌生人拐賣,不可思議地被當作貨物賣給了別人。

一切,似乎都隻能用不可思議四個字來形容。

深深吸氣再吸氣,我努力撫平了紛亂的情緒,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事已至此,逃避是行不通的,唯有麵對事實,接受事實才是唯一的辦法。既然在市場裏跑不掉,那麽說不定跟著這個華服男子倒會另有轉機。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可能是因為這個華服男子看上去最為麵善吧。

隨從將一袋銀幣交給了瘦小男人之後,華服男人就示意我跟他們走。我剛走了兩步,就聽到從台下的人群裏傳來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