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晚時分,雪,下得益發密了。地上已經積起了一層薄薄的雪。拉莫和蒂瑪輪番前去打探消息,終於看到蘇萊曼率著部分侍衛進了第一庭院。我知道他已經回宮,也放了心,索性就上床睡覺。小日爾吉汗由有經驗的老侍女專門照顧著,就在隔壁的房間,如果有什麽動靜我也能及時去查看。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我隱約聽到了蒂瑪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伊巴克爾,伊巴克爾,您先醒醒,陛下他——”
我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陛下他今晚忙得很呢。都這麽晚了,你也趕緊去睡吧。他管他忙,犯不著我們操心,我們睡自己的好覺就成。”
“可真是個沒良心的女人。”一個熟悉又低沉的聲音突然傳入了我的耳中。我一下子就被驚醒過來,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愣愣地望向聲音的方向。
月色下年輕王者的身影顯得高大又挺拔,明淨銳利的琥珀色雙瞳微微眯起,濃密的睫毛上甚至還停息著細碎的落雪。美好的讓人屏息靜氣。當我與他視線相遇的那一瞬間,我已經無法描述內心翻湧的情緒。我不敢相信地偷偷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好痛!這不是夢,是真實的!
蘇萊曼他居然真的來了!可我剛才說的話確實有點沒良心啊,人家好不容易千裏迢迢凱旋而歸,還特地來看我,我卻說什麽犯不著操心,什麽睡自己的好覺就成……糟了糟了!實在是太減分了!本來就擔心就此被冷落了,還偏偏屋漏正逢連夜雨,得趕緊想點什麽彌補一下才行。
我隻好用力揉了揉眼睛,又故作茫然地睜開了眼,小聲道,“我一定是太想陛下了,不然怎麽會又做夢做到陛下了……”
蒂瑪興奮地提醒,“伊巴克爾!這不是夢,是真的!陛下來看您了!”
“蒂瑪,你先退下吧。”蘇萊曼說著就走到了我的麵前,略彎下腰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仔細地端詳著我的麵容。他微微笑著,臉部的線條柔和的像是要把我融化了。
“現在裝也來不及了,演技糟糕的小狐狸。”
既然被他看穿了,我也裝不下去,連忙衝他露出了一個諂媚的笑容,“陛下,您回來了?您今晚不是很忙吧?怎麽會到我這裏呢?”
“再忙我也要來看看自己的兒子吧。”他瞪了我一眼。
原來是兒子的關係……我愣了一下,“小日汗吉爾現在睡著了,要不你到旁邊房間去看看他?”
“先不急。”他用修長的手指在我臉上輕輕遊移,撫過了我的發絲,滑過了我的眉毛,溫柔摩挲著我的麵頰,指尖的溫度蔓延在我發熱的肌膚上,讓我隻覺得暈暈乎乎的。最後,他的手覆蓋在了我的眼睛上。我那疲憊的眼睛和混亂的心,一下子就陷入了柔軟的黑暗。
“許蕾姆,你辛苦了。”
我的身體微微一顫,往日和他的點點滴滴仿佛在心底連成了曖昧模糊的情緒,某些說不清的東西從心底溢了出來。柔軟又潮濕的心裏,都是漫漫流水。
我睜開了眼睛,依然被他的手籠罩在黑暗之中,忽然有種奇妙的幻覺,在我和他之間,恍若有一道肉眼看不見的牆,我總是不敢輕易越過。忽然,他拿開了自己的手,俯身下來,仿佛是越過了那道肉眼見不到的牆,溫柔地親吻了我的嘴唇。他那還來不及刮除的胡子,毛茸茸地紮的我又癢又痛,他那如絲綢般的發絲散落在我的麵頰上,猶如盛開了一朵美麗的花。
我的心裏仿佛長出了一棵剛剛萌芽的小苗,盡管在寒冬季節,暖風隻是偶然吹過,立可還是忍不住想要探頭看看這個世界。我睜開了眼睛,伸出了雙手,主動地擁住了他。
他似乎愣了一下,也更緊更有力地擁抱了我。
四周一片安靜,我們似乎隻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在這個雪夜裏,再無其他,隻有我和眼前這個人。不知為何,之前的那些擔憂不安,竟然都在這一個擁抱中化為了烏有。
“陛下,你要看看我們的孩子嗎?”我抬頭望向了他,“要不你在這裏坐著等一下,我去將搖籃提過來?”
“不用了。孩子睡得好好的,就別打擾他了。明早看也來得及。”他搖了搖頭笑道,“天亮看起來還更清楚一點。”
我愣了一下,“那,陛下,等會兒你到玫瑰夫人那裏的時候路上小心些。”
他似笑非笑地瞧著我,自顧自在我的床邊坐下,“誰說我要到玫瑰夫人那裏去?”
我回答的時候不知怎麽結巴了一下,“可……可是……”
“可是什麽?”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今晚,我最想見的是你。剛才在等候的妃子裏沒看到你的身影,我覺得心裏好像少了些什麽。現在看到你,我這顆心才算是踏實了。”
我臉上微微一熱,心裏卻湧起了一股說不上來的喜悅。
“那我去倒杯熱水給你喝吧,暖暖身子,對胃也好。”
蘇萊曼點了點頭,月色下可以清楚看到他臉上流露出來的疲憊之色。我的心中一暖,他可是連胡子都沒刮就直接來這裏了呢。
等我倒了水過來時,驚訝地發現他居然已經歪倒在**睡著了。一頭長發胡亂地披散著,有幾縷正好遮住了他的臉。從窗外吹進的風拂開了那幾縷頭發,他的麵龐還帶著顯而易見的倦容,可唇邊卻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他的衣襟半敞,從那裏漏出了一疊東西。我仔細一看,卻發現這都是我之前給他的那些漫畫。微微歎了口氣,我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輕輕撫在他的胸前,默默感受著那裏的溫暖,還有手掌下他心髒有節奏的跳動。在這個涼風吹過的夜晚,月光猶如綿軟輕薄的輕紗一般靜靜漫過了我和他的身體。風,帶來了樹葉搖曳時的沙沙聲,夜鶯婉轉又遙遠的啼聲,甚至還有星光落在花瓣上的細微聲音。
他的呼吸平緩有序,麵容漸漸放鬆。
我將毯子蓋在了他的身上,然後自己也上了床,靜靜躺在他身邊,感受著他的呼吸和溫度,注視著他慢慢進入夢中。我的心,仿佛也漸漸變得安寧了。
他不再是一場永遠都不可企及的夢,而是我的丈夫。
第二天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清晨的陽光已穿過窗子落在了我的額頭上。我下意識地望向身側,蘇萊曼已經不在那裏了。
他——已經離開了嗎?是昨晚就離開了嗎?
“伊巴克爾,您醒了。陛下他正在旁邊的房間裏和小王子殿下玩呢。”蒂瑪笑容燦爛地走上前來,“陛下昨晚竟然還是來了您這裏,這可真是太好了。”
我淡淡笑了笑,側耳聽去,果然從那個房間傳來了孩子伊伊呀呀的聲音。我趕緊披了件長袍就走了過去。
在窗子邊,蘇萊曼正笑吟吟地逗弄著小日爾吉汗,陽光仿佛在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淺金色的光芒,令人有點睜不開眼睛。我忽然有一刹那的錯覺,似乎一瞬間又穿越回了現代的時空,沒有玫瑰夫人,沒有後宮的鶯鶯燕燕,隻有我的丈夫,我的孩子和我自己。
“許蕾姆,你來看看,這雙眼睛簡直和你一模一樣。”他見我進來,心情甚好地開口道。
我也走了過去,看著孩子,心裏泛起了甜滋滋的味道,“自己的孩子,怎麽看都好看。”
“陛下,昨晚……你一整晚都在這裏?”
“他看了我一眼,輕聲道,當我想要離開,你抱住我的腳不讓我走。”
我忽然反應過來這是魯米詩集裏的兩句,臉騰一下就紅了,忍不住反駁道,“我哪有抱住你的腳不讓你走啊!明明是你自己累得倒頭就睡。陛下你也是因為睡著了才在我這裏過了一夜吧。”
“本來是想叫你侍寢,不過真是遺憾,你的身子看起來還得養養,等再過兩三個月再侍寢吧。”他揶揄地笑了起來。
“侍寢?”我愣了一下,囁嚅道,“可是,宮裏不是有規矩,生完孩子後就不能夠侍寢了嗎?”
他愛溺地握住了孩子的小手,眼中卻有幾分促狹之色,“這麽可愛的孩子,不多生幾個不是太可惜了嗎?為了後代,我偶爾也能破例一次。等你生夠了我的孩子再說吧。”
我的臉漲得通紅,鬱悶地看著他,“陛下,我不是豬……”
我的這種反應顯然是取悅了他,他終於忍不住哈哈笑出了聲。小日吉汗爾仿佛也感應到了父親的愉快,也咧開小嘴像朵花似的笑了起來。看著他們父子笑得這麽開心,我心裏湧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安逸和滿足。
這時,門外傳來了新任黑人宦官總管的聲音,“陛下,一切都已經準備好。可以前往覲見大殿了。”在奧斯曼帝國每周一般舉行四次帝國會議,會議都是在清晨召開。蘇丹或是太後可以透過大殿的金框窗戶主持會議,當蘇丹敲擊窗框時,會議就暫停。如果有官員犯錯或是不合聖心,蘇丹就可以讓宦官將官員當場勒斃。
蘇萊曼似乎對瓦西的死沒什麽驚訝,隻是淡淡應了一聲。站起身時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麽,用再平常不過的語氣吩咐道,“順便傳令下去,許蕾姆伊巴克爾誕下了小王子,從今天開始冊封她為夫人。”
我像是被人從夢中驚醒般瞪著他,仿佛千言萬語都在這一句後變得黯然無光。我的腦海中一片空****,唯有這句話在不停回響著……
“那首詩你知道後兩句是什麽吧。”他輕眨雙眼,濃密的睫毛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
蘇萊曼離開之後,我還愣在那裏完全沒反應過來。倒是侍女們滿心歡喜地上前恭賀了我,其中蒂瑪最是激動,興高采烈地說道,“既升為了夫人,又能繼續侍寢,這在宮裏也是頭一個呢,這下我看那玫瑰夫人還有什麽話說!”
等我整理好紛亂的情緒後,我忽然想起他剛才說的話,反應過來那兩句當我想要離開,你抱住我的腳不讓我走是詩人魯米所寫,於是趕緊翻了翻詩集,在當中一頁裏找到了這首詩。
當我想要離開,你抱住我的腳不讓我走
你偷走了我的心,並且在心尖之中。
蘇萊曼回來當晚就在我這裏留宿,並且將我冊封為夫人的消息很快就在整個王宮傳開了。自玫瑰夫人之後,我成了第二個在生孩子後還能繼續侍寢的妃子。這個消息就像是一粒石子擊入水中,引起了宮中眾人的議論紛紛。當晚蒂瑪就喜笑顏開地向我稟告,說是玫瑰夫人的房中摔碎了不少青花瓷。
聽到這個消息,我反而更加擔憂,目前玫瑰夫人一定是將我當作他的頭號敵人了。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兒子,想必我和她之間的矛盾隻會越來越激化吧。
隻不過,為了我的孩子,我也絕對不會退縮。
蘇萊曼回來之後除了在自己寢宮休息外,基本上夜晚都和我一起度過。他給我講了很多這次戰爭中的見聞,講奧斯曼軍隊如何神勇,講那路易二世如何狼狽,將那奧地利人是如何的狡猾……這些原本枯燥的東西經他講來卻是有趣生動,這下子我們倆正好倒了過來,他成為了講故事的人,而我則成了那個將頭枕在他腿上吃著零嘴聽故事的人。除此之外,逗弄小日汗爾吉也是我們的樂趣之一,我總是癡癡地盯著孩子看,還很厚顏的讚歎這孩子太可愛了,怎麽有這麽可愛的孩子,蘇萊曼每次都是哈哈大笑。
這天傍晚,蘇萊曼因為要處理公務而留在了自己的寢宮,我想起多日沒去圖書館了,就帶上蒂瑪前往圖書館借幾本新的詩集。
夕陽將落的傍晚,將整個世界都染成了橘紅色,就連低垂的樹枝也帶上了這種迷離的色彩,讓人感覺仿佛是走在幻夢之中。
圖書館所在的這一帶一向都沒什麽人,尤其是傍晚的晚飯時間,更是幾乎不見人影了。
我邊走邊和蒂瑪說著話,忽然看到迎麵匆匆走來了一個小宦官。我覺得這人有點眼熟,正在想著是哪裏見過他,他已經上前畢恭畢敬對我行了禮。就在他起身的時候,我驀的想起了他就是那個將果汁撒在我麵前的小宦官……他是瓦西的人!
我暗叫了一聲不好,說時遲那時快,他已經迅速抽出了一把匕首,惡狠狠地向我刺來!
幸好我已有防備之心,側過身子躲過了這一刀。蒂瑪嚇得趕緊擋在了我的麵前,隻見他大吼著,“是你!一定是你設計害死瓦西總管的!”
我冷冷地看著他,“這不過是你自己的猜測罷了,我和瓦西總管無冤無仇,我害他做什麽?”
“怎麽無冤無仇!你一定是知道了他……”他似是意識到什麽,硬生生將後半句話吞了回去。
知道了他想害你,所以你就設計害死他。我當然明白他想說什麽,冷笑了一下道,“我完全不明白你說什麽,你要想清楚,謀害妃子是什麽罪。”
他見我一臉坦然的樣子,似乎也愣了一下。趁這個機會,我趕緊一步上前,用力撞飛了他手裏的匕首!
小宦官的臉瞬間扭曲,額上青筋直暴,不顧三七二十一地就朝我撲了過來。隻不過還沒等他挪動半步,一柄土耳其劍在空中劃出了一道白光,如流星般穿透了他的後背!
我驚愕地抬起頭,隻見一位年青男子正不慌不忙地了過來,彎腰拔出了那把土耳其劍,皺著眉用對方的衣服擦幹淨了上麵的血跡。
“啊!加尼沙!”我驚喜地叫了起來,“你是進宮來見太後的嗎?”
加尼沙也不搭理我,先將劍插回了劍鞘之中,這才將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他的頭發剪短了,看上去更多了幾分淩銳和強勢。身上所穿的那套製服相當襯合他冷酷的氣質,玫瑰色的眼眸裏飛快閃過了一絲嘲諷的笑意。
“怎麽每次見到你都是這樣?”
我訕訕一笑,“因為加尼沙你是我的福星嘛。”
“是嗎?我覺得災星好像更準確一點。”他微微彎了彎唇,“遇到我必定有意外發生,不是嗎?”
“加尼沙你什麽時候也會開玩笑了?”我眨了眨眼,“聽說這次圍攻匈牙利你立下功勞不小,那些匈牙利人看到你的先鋒隊可是害怕的很呢。”
他並沒有順著我這個話題說下去,而是先示意蒂瑪離遠一點,接著用隻有我能聽到的聲音問道,“瓦西的事和你有關?”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將之前發生的事撿重要的和他說了。雖說在宮裏防人之心不可無,尤其涉及到這方麵的更是要保持沉默。但麵對加尼沙,我卻並不想隱瞞他,我願意信任他。
他聽完之後麵色和緩了幾分,“我本想回來後再收拾他,沒想到你也真夠大膽的。不過他居然敢來動你和你的孩子,死一千次都不嫌多。”
“他確實該死,因為他傷害到了我在意的人。貝希爾,你,我的孩子……他觸及了我的底線。”我瞥了一眼那個已經斷氣的小宦官,很不解地搖了搖頭,“想不到這種混蛋也有人真心給他賣命。”
“在意的人?”他極輕地重複了一遍這幾個字,唇邊忽然露出了一抹笑意,“我救了你這麽多次,這次就當是你回報一次吧。時間不早了,等會就會有人過來。你先離開,這裏我會善後的。”
我嗯了一聲,又忍不住問道,“你怎麽會這麽巧正好到圖書館這裏來?”
他的神情微微一滯,輕咳了一聲,“從太後那裏出來,正好經過這裏。”
“可是這裏和太後那裏明明離得很遠啊……難不成你以為我可能會在圖書館,所以來碰碰運氣?”
“生了孩子以後你的話怎麽越來越多了……”
“哈哈……開個玩笑嘛……”
回去的路上,蒂瑪還是驚魂未定,一個勁地和我說著剛才的情景。我並沒仔細聽她在說什麽,雖然經曆了一場有驚無險的意外,但能見到加尼沙卻是想不到的驚喜。
他果然就是我的命中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