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月光、碎臉、入戲
“她和我一樣,也不會放過你的。”葉馨聞言又是一驚,原來不知什麽時候,疤臉女人站在了她身後,幸災樂禍地說。葉馨想說兩句逞強的話,忽然又覺得是在自欺欺人,牙關緊咬著嘴唇,淚水又落了下來。
疤臉女人索性大喇喇地坐在了葉馨床邊的椅子上,自顧自地說:“孫靜靜!好久不見了。你知不知道,這隻是汪闌珊幾十個身份中的一個。好像前幾次你們學校的大學生進來,她都會以孫靜靜的麵目和她們溝通……這是典型的人格分裂,你這個醫學生,不會不知道吧?”
葉馨厭惡她到極點,又想去撳求助鈴,但想想她並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不理她就是了。葉馨於是索性向病房外走去。透透新鮮空氣或許會好些。
疤臉女人緊緊跟上:“我知道的,其實你並沒有病。”
葉馨登時停住了腳步,這些天來,這是頭一次有人直接告訴自己,自己沒有病。
可悲的是,這卻是出自一個精神病人之口。
“其實,精神病的誤診率相對其他器質性病變來說,要高出許多。”這話怎麽聽也不像是出自一個精神病人之口!葉馨驚訝地看著疤臉女人。
“你到底是什麽人?你怎麽知道我沒有病?”葉馨終於開口了。
疤臉女人平靜地說:“我原本就是個醫生。你覺得我聽上去更像個病人嗎?”
“可你昨晚像個禽獸。”葉馨恨恨地說。
“這能怪我嗎?這個病房裏,隻有女人,我有我的生理需要。”
“你既然說自己沒病,為什麽會在這裏住這麽多年?”不知不覺,葉馨已經和那疤臉女人走在了一起,出了病房,沿著走廊前行。
“因為社會容不下我。知道我這臉怎麽會成這個樣子?你不問,但我知道你心裏在問,對不對?”
葉馨點了點頭,越來越覺得疤臉女人確實和尋常病人不同。
“我醫學院畢業後分在一所市級醫院。科室裏有一位業務精良的主治醫師,人也長得風度翩翩,一群護士們和年輕的女醫生都對他情有獨鍾,唯獨我因為專心業務,不大和他調笑。但他遠非柳下惠,雖然有妻有子,作風仍很隨便,女同事對他*,他照單全收,還時不時對我送些暗示。我不願卷進是非圈裏,也鄙夷他的為人,就對他盡量保持距離。
“有一晚我們被排在一起值班,我正在值班室裏寫病史,他忽然走了進來,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又開始對我動手動腳。我雖然抗議了,但他一點也不收斂,後來竟抱住了我,撫mo我,親我。我努力反抗的時候,值班室的門忽然開了,原來是他老婆聽了流言,知道他風liu,忽然找到醫院來,正撞見這一幕。她當然認為我們是在**,憤怒極了,大罵一陣後,轉身走了。幾分鍾後,她又上來,提了一筒工業硫酸,向我潑了過來。”
兩人從一扇側門走進了病區花園,陽光下,葉馨還是覺得有些毛骨悚然,疤臉女人越說呼吸越急促,仿佛重新經曆著那一劫。
“這是為什麽我的臉會變成這個樣子。出事後,我很痛苦,不是在情理之中嗎?但是他們大概怕我會有什麽出格的報複舉動,治了我的燒傷後,就把我送到這裏來了。”疤臉女人說出了憤怒,捂住了臉,往事不堪回首。
葉馨開始有些同情這個女人。
“隻是不久,醫生們發現我其實真的沒什麽問題,就讓我出院,複了職。當我再次見到那個男人,卻再也控製不住,上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葉馨想叫,卻叫不出聲來,因為疤臉女人已經掐住了她的脖子,嘴裏陰陰地說:“為什麽,為什麽我的臉變成這樣了,你才肯看我一眼?”
原來她說得全是南轅北轍!但葉馨來不及多謝想了,揮拳擊打在疤臉女人身上,但因為被掐住了脖頸,呼吸維艱,揮出的拳頭也毫無力道。
這雖然是“自由活動”時間,附近還是有護士監控著病區花園。隻是疤臉女人已特意將葉馨引到一座假山後麵,擋住了護士們的視線。直到另幾個病人走過來發現了這裏的暴力,護士才趕來,將疤臉女人拉開。
“放心吧,我們會設法將她轉到重症病房……她欺騙性很強,老實了很長一段時間了,隻是一見到長得漂亮的女孩子就會變本加厲……她有妄想症,以前暗戀一個有婦之夫,人家不理她,她妄想出了格,認為人家的老婆要害她,就自己毀了容……”護士大姐安慰著受了驚嚇的葉馨,把這個病房裏幾乎人人皆知的故事告訴了葉馨。
葉馨卻什麽都沒聽進去,呆呆地躺在病**,望著高高的天花板,腦子裏反複問著自己:生活,難道就該這樣繼續下去嗎?
那幾個住過精神病院的女學生,是不是因為這裏的經曆,放棄了生活下去的信心?
劇烈的頭痛又不邀而至。
入夜,四周護士辦公室的燈暗了下來。葉馨勉勉強強地進入夢鄉。
可什麽時候才能有個美好的夢境?
今夜似乎有美好的感覺,是因為這恬靜的鋼琴曲,琴聲中曼妙的女聲吟唱:
“清清月光
段段愁腸
為斯人
鬢成霜
“冷冷月光
難洗憂傷
心荒蕪
夜未央
“我行煢煢
憂思如狼
念茲在茲
畫樓西窗
願逐月影
伴卿終長”
歌聲和琴曲都很熟,似乎是那些夢中所聞。
琴曲正是貝多芬的《月光》,葉馨識得,難道過去那些惡夢中聽到的也是這首曲子?為什麽以前沒聽出來?因為是在夢中?
現在難道不是在夢中?為何如此清晰?
歌聲和琴曲聲其實都很輕,似乎來自天際,又似乎繞在病房裏。葉馨起身,循著歌聲走去,走到病房一角的窗邊,暗淡燈光下,隻見一個長發過肩的白色背影站在窗邊歌唱。
這人有天籟般的聲音。
這一定是夢,但葉馨不在乎,這麽美妙的聲音,即便是在夢中,也讓人身心舒暢━━隻要這夢裏不看見那碎臉就好。
歌聲忽然斷了。
白衣歌者猛然回過了頭,直入葉馨眼簾的是一張破碎的臉!
帶著哭泣的尖叫聲響徹整個病區。
那白衣女子輕聲笑了笑,伸手到自己臉上撕扯,那張碎臉忽然不見了,現出的是老嫗汪闌珊的臉。那張碎臉原來隻是一張畫得惟妙惟肖的麵具。一陣**中,兩名值班護士匆匆跑來,看到眼前情狀,一名護士厲聲喝斥:“汪闌珊,怎麽又是你!你能不能不要再騷擾小葉?”另一名護士走上前,一把扯下了汪闌珊戴的長長的假發:“這些鬼道具都是從哪裏來的?病房裏不能有這些危險的東西。”
汪闌珊原本微曲的腰此刻竟然挺得筆直,麵無表情地說:“我隻管唱我的歌兒,她自己要來聽的,怎麽叫騷擾?”那聲音圓潤渾厚,聽上去像是個青年女子。
葉馨此刻已稍稍遠離了突如其來的驚懼,直視著汪闌珊的雙眼,那雙眼有些陰鬱,有些狂放,竟似曾相識。
汪闌珊究竟是個什麽樣的病人?她幾乎複製了我的夢境?她究竟知道多少關於“405謀殺案”的相關線索?
護士架著汪闌珊向她的病床走去,葉馨跟了上去,問道:“你是誰?”
汪闌珊回過頭,嫣然一笑,但答非所問:“我唱的歌兒好聽麽?”
那笑居然有動人心魄之處,一個近古稀的老嫗怎麽會有這般迷人笑容?
“非常好聽,想不到你還有美聲的訓練。”
“我總不能白活了這二十多年吧。說到底我還是個廢人,隻會彈彈琴,唱唱歌。”汪闌珊幽怨地輕歎一聲。
“你究竟是誰。”
一名護士打斷道:“好了,小葉,你快休息吧,她今天晚上的人格好像是……這個她很少用的,我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另一名中年護士笑著說:“是不是該批評你不專心於業務了?這個叫莊靄雯,是不大常用的,我在這裏久了,見過幾次,好像都是在那些大學生麵前裝的。”
莊靄雯是什麽人?為什麽那麽像我夢中的白衣女子?她和那破碎的臉又有什麽關係?這汪闌珊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她那多重的人格又都是從哪裏衍生出來的?聽說有人格分裂病症的,雙重人格居多,可是她為什麽這麽多變?還有更多的詭異人格會出現嗎?
她帶著滿腹疑問回到自己**,一番輾轉後,還是很難入睡。莊靄雯這個名字非常陌生。她默默數著和“405謀殺案”有關的姓名:蔣育虹、筱靜、李淑岩、夏小雅、倪娜、張芊露、沈衛青……,卻怎麽也不記得有莊靄雯這個名字。莫非她就是這一係列死亡的始作俑者?
她的思路蔓延開來:奇怪,第一個死去的是筱靜,她並沒有住過精神病院,蔣育虹是她的好朋友。根據小彭的調查,筱靜墜樓時,蔣育虹正在住院,這說明住院讓蔣育虹躲過了第一年的死亡。可是,是什麽樣的陰冷氣息罩定了405,以至於蔣育虹還是在第二年墜樓了?也促使學校不但封了宿舍,又采取了“寢室輪轉”製度,大一的學年結束後,所有大一的女生就換到剛畢業的師姐們的寢室,將死亡的機會留給下一屆的新生。
而根據蔣育虹的遭遇看,如果6月16我仍在這裏住院,是不是就能躲過一劫?
“可惜,你和我一樣,無論如何是死定了。”耳邊忽然傳來一個青年女子的聲音,一副濃重的江南口音普通話。
葉馨的心一緊,幾乎又要叫出聲來。她睜開眼,昏暗中看見一個女子坐在自己床邊的椅子上,半長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臉,看不清麵目。
“你是誰?”葉馨覺得蹊蹺,不知哪裏來的膽量,竟然沒有撳求助鈴。
“蔣育虹。”
陣陣寒意開始攏住葉馨,非但是因為蔣育虹早已亡故,更是因為自己的思想仿佛被身邊的女子窺出,這種能力足以令人窒息。
但恐懼似乎如鴉片,竟會讓人成癮,這時的葉馨,大可叫出聲,或是撳求助鈴。可她隻是微欠起身,決定問個究竟,恐懼還是從顫抖的話語中帶了出來:“蔣育虹……十六年前就死了,你……究竟是人……是鬼?”
“你相信世上有鬼嗎?”
“我以前不信的,現在……不知道,有太多常理無法解釋的事情在我身邊發生,我不知道是不是該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該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以前在貴州山區插隊的時候,村外一座荒崖,崖中有十幾具懸棺。村裏人都說那崖上和下麵的穀裏鬧鬼,但我們幾個知青當時很無聊,又想破迷信,就在半夜裏去穀裏聊天,還打賭,誰因為害怕開了電筒,誰就要請客。這樣胡鬧了好幾個晚上,什麽事也沒發生。後來我們先後返城,都是健健康康地離開。”
“你是說那些都是迷信,鬼是不存在的,對不對?這話別人和我說,我信,偏偏是你。”
“是你在推理,我沒有告訴你任何東西。”蔣育虹忽然也將身子往前微傾,手指點著自己的太陽穴:“一切一切,都在這裏。有,也是在這裏,沒有,也是在這裏。”
“那一年春天,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最好的朋友筱靜死了。”
“你為什麽住進了這裏?”
“他們說我有精神分裂。那年春天,我突然能夠聽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看見別人看不見的事物,總有人在我耳旁說‘月光’,但我不知道是什麽;我的夢中,常常有*時江醫的樣子,所以我四處詢問,什麽是月光,和過去的江醫有什麽關係。但沒有人告訴我,反把我送到了這裏。”
“筱靜是怎麽死的?和你生病有關嗎?”
“和我無關,她是注定要去的。”蔣育虹的情緒開始由平靜轉為不安。
“為什麽這麽說?”
“除了‘月光’之外,耳旁的聲音經常提到‘6月16’,我還有一個不敢向任何人提起的夢。”
“是不是一個白衣女子,優美的音樂,一張碎臉?”
“差不太多,還有一個墜樓的身影,一個西洋壁鍾,敲響在午夜十二時整。”
“真的很可怕。”墜樓的身影和那個西洋壁鍾並沒有出現在葉馨的夢中,是不是應該舒口氣?
“我有不好的預感,覺得6月16可能會出事。筱靜來探望我的時候,我囑咐她,那天晚上一定不要在405室住著,想辦法去底樓找間寢室借宿。我還囑咐她不要將這些告訴任何人,否則,我出院的機會就更渺茫。這想法很荒唐,尤其從我這個精神病人嘴裏說出來。但我真是很在乎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顯然,她雖然守口如瓶,卻沒有聽進去我說的話。”
“你既然有預感,為什麽第二年還是走了同樣的絕路,你是自殺嗎?”
“我不知道,也許是。死之前,我有嚴重的抑鬱症,大概是因為筱靜的死,讓我心灰意冷。我仍在尋找‘月光’的出處,但沒有任何進展,自己也很氣餒。那年四、五月份間,我又住過一段醫院,五月底出院,後麵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自己怎麽會不知道自己的事?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一些命中注定的事情,你無法改變。”
“汪闌珊,我為什麽要相信你呢?”葉馨突然伸手去撳求助鈴,但手又懸在了半空,沒有落下,歎了口氣說:“汪闌珊,你回去睡吧,我累了。”
“我叫蔣育虹。”
“好,蔣育虹,你懂道理的,我累了,想睡了。”原來葉馨在“蔣育虹”用手指著自己腦袋時,看出那隻枯瘦的手決不會屬於一名年輕女子,便猜出又是汪闌珊在弄鬼。疤臉女人雖惡,那句話卻沒說錯,汪闌珊似乎不會放過自己,她為什麽這樣做?難道僅僅是精神病人的一個隨機的惡作劇?她剛才心頭一動,決定不驚擾這個沉浸在另一個角色裏的人格分裂患者,說不定通過她能了解更多“405謀殺案”的背景。
但會不會玩火*,陷入更深的危險中?
汪闌珊用手捂著嘴打了個哈欠,現出慵懶之態,倒沒有多糾纏,起身離開。她走出幾步,忽然又回頭說:“我還忘了告訴你,當年我們幾個在山穀裏胡鬧的知青,到1978年時,就隻剩下了我一個還活著。”
腳步聲走遠,葉馨卻久久難以入睡,一閉上眼,就是荒穀裏幾個青年如鬼魅般的影子。汪闌珊說這話什麽意思?她雖說有人格分裂,對言談舉止模仿得惟妙惟肖並不算出奇,奇的是,她怎麽會知道蔣育虹遭遇的一切,那些內心隱秘,何以被她描述得如此真切。
當然,這一切也可能是個天大的謊言。
眾多的念頭在腦中閃過,她又隱隱覺得頭痛。真是自作孽,同疤臉女人和汪闌珊這樣的人物朝夕相處,不發瘋就算好了,還有可能解開什麽難題麽?倒是應該借這個機會,休養一下——前一陣的神經實在繃得太緊,仿佛總在懸崖邊上行走,隨時有失足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