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生生被剝離,也可以是一種巨大的推動。

抒今:

親愛的,我又走了,留你一個人負責雜誌的催稿,各方的協調,你多費心了。曾經,你也是大牌時尚雜誌的編輯部主任啊,這些年離開集團,成為自由職業者,甚至無業自由者,你適應了嗎?邀你和我一起來做這一本隨時會做不下去的雜誌書,你開心嗎?這些年,我是習慣了,對於種種主動或者被動的變故,雖說不上泰然自若,但總算接受了這一點,自由是有代價的,能承受才能享受。

這次來印度,我會先在瓦拉納西遊**一些時日,大約一個月吧,然後再去菩提迦耶,新一期雜誌的卷首語,我會在離開瓦拉納西之前發給你。

你來過瓦拉納西嗎?這座印度聖城據說是在六千年前,由濕婆神所建。話說,濕婆不是毀滅之神嗎?

每日遊走在瓦拉納西迷宮一般的巷道裏,我需要不時避讓著橫行的牛隻,還要躲閃四溢的糞尿,同時與數以百計、千計、萬計的人們接踵摩肩——他們有的浪遊而來,有的深居於此;他們有的生於斯處,有的為死而至。印度教徒相信,主管生死的濕婆神,會在恒河岸邊晝夜巡視,有幸在此死亡並在火化後被送入恒河的人,將可以直接升入天堂,免於痛苦流轉。

但是如果你經過金廟,順著巷道往前走不遠,隻要往河岸的方向一拐,就靜謐下來了,所有的熙熙攘攘都被截然留在了身後,除了偶爾會傳來一陣輕微擾攘,這時人們隻是微微側過身,讓出一點空間,並同時將手置於額前輕聲禱告一句——那是一具亡者的屍體被抬送過去。再往前走去,會遇到越來越多的送葬隊伍,他們安安靜靜,簌地從身旁經過,偶爾遇上一個對視的眼神,也沒有哀慟,甚至透著炯炯而靜定,如儀式中的祭師。倒是我,每次與屍體擦身而過,心都會被一下一下地牽連著:與死亡在狹路中相逢,一次次它從身後走來,從眼前走遠,我深知自己的腳下,正奔赴於同一個方向。

今天早上,當我再次與送葬的隊伍相遇,更有一種奇幻的感覺,在心中浮漫:每一具被抬舉著離去的屍體,就仿佛是在我的裏麵死去的一個部分,我帶著隱秘的喜悅,在為她送葬。這種奇幻感將我帶回了幾個“當初”,我不曾對你說起過的當初。

記得當初,剛剛大學畢業離家謀職,為了省錢而借宿在廣州姨媽空置的房子裏。那是一座西關大屋裏七十二家房客中的一家,要與其中六七戶人家共用廚房與衛生間,對於初次離家,離校獨居的我,倒也不失為一種過渡式的集體生活,頗有滋味。而我所任職的媒體公司,也是一個當時新近成立的公司,我則是裏麵最小的一個部門裏年紀最小的新人。每逢需要通宵加班,自然是我來擔當,新人嘛,需要鍛煉,而工作性質,反正又毫無技術含量。所以那個小小的,常常是隻供幾個小時睡眠的房子,足矣。

可是突然有一天,姨媽和母親鬧了矛盾,限我必須在三天之內,從那個她八年都沒來過的房子裏搬出去。正當委屈、氣憤、彷徨之際,聽說公司在上海有一個臨時項目需要人手,管住宿。本來根本不在被考慮之列的我,硬著頭皮,壯著膽,申請了又申請,保證了又保證,竟被接納了,成為項目助理,獨自一人去了上海,負責客戶服務。

沒想到的是,項目結束,公司在上海成立了分部,我便順理成章留了下來。一年後,上海分部撤銷,卻收購了一家濟南公司作分公司,我可以選擇回到廣州或者前往濟南,若去濟南工作,繼續管住宿,於是我又去了濟南。自此,竟一路向北,漸行漸遠漸安適。自此竟天涯各處,總有著相同的際遇:有人管住宿。

其實,從離開老家廣東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一點,原來生生被剝離,也可以是一種巨大的推動。無論當時多麽的驚恐,要相信生命的奇跡,往往都發生在自我的安全區域之外,隻要你膽敢步入,就可能發現全新的境地。

又記起當初,在世間的努力之外,開始尋求出世間的精神道路。

與謀職的道路相反,尋找上師的過程因緣輾轉,一路向南,四川、香港,直到來到印度,才找到自己命定的心靈導師。雖然並沒有經曆過宗教狂熱,但是當尋回命之所皈,心之所依,那種由衷地想要融入,想要奉獻,想要確認自己真的成為組織一員的強烈意願,還是洋溢了很長一段時間。

但無可避免地,隻要你還抱有世俗之心,就必然會遭到世俗的障礙——哪怕你以為你是在一個理應超凡脫俗的領域,因為一切顯現都是自心的投射與反映,有所企求,就有所失望。當我以一貫的思維方式,試圖在精神領域有所建樹時,一切融入都被阻擋,一切奉獻都被阻攔,一切證明都被反證——最後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頹然放棄一切世俗的圖謀,徹底撕破冠以虔誠之名的偽善心機,甚至決然遠離那個曾致力於融入的“核心信徒俱樂部”,放棄成為VIP弟子。

多年之後回頭,才明白,那時的退敗,是多麽大的加持,多麽厚的慈恩——那些冷冷的剝奪,其實是最好的護持,讓凡夫機心處處碰壁,無從造次,所有的障礙,堵塞了所有的歧途,讓解脫之道,成為唯一的選擇。

就是這一次次、一層層的“死”,將我引領到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

當我終於到達青煙嫋嫋、火光紅紅的恒河火葬碼頭,我也終於想起,這裏的人們之所以如同崇拜創造之神梵天一般地崇拜毀滅之神濕婆,是因為“毀滅”意味著“重生”,意味著生命的超越與解脫。

親愛的抒今,寫下這樣幾句話送給你:

當濕婆神帶著濃烈的火焰娑婆起舞時,

若你的內心因懦弱而恐懼,

又或因傲慢而狂妄,

你會看到濕婆神可怕的形象。

但若你能信任生命原初的力量,

信奉靈魂本具的慧能,

濕婆將化成光明的火焰,

使生命更新成長,

光芒萬丈。

我們都要好好的。

愛你的多多

2013年11月6日於瓦拉納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