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手捧著各處尋來的“答案”,試圖找出那個“問題”所在。
然而,怎麽“答案”全都不錯,“問題”卻總也找不對呢?
大叉:
今天突然想起了你,想起了家鄉的那條河,那個岸邊,那曾是兩個慘綠少年的寂寞天涯。
記得我倆常常在下午逃課,騎車來到河邊,不為厭學,也不為玩耍,就是想遠離人群靜靜地待著,看過往的船隻從不知名的地方來,又向不知名的地方去,像極了這毫無頭緒的人生。看那江麵的另一端,隻聽聞,卻未到過的對岸,又像極了那躍躍奔赴的前程——那是怎樣的兩個十四歲少女,又憂傷又勇敢,又寂寞又幸福。待到高中畢業,離家求學,繼而求職,我們便再也沒有機會流連在任何一條河岸了,帶著自以為了達、自以為堅定的答案,隨波逐流,滾滾而去。記得剛剛離開大學校園時,全身心隻想著如何盡快地在社會上立足,那時候的你也是剛剛到了陌生的瑞士吧,“我是誰?我要的是什麽?什麽最適合我?”這些問題,顯得既不合時宜,又裝腔作勢,眼下最要緊的是“我住哪?我這個月能掙多少?什麽時候提拔我?”再也不能像我們坐在江邊看雲、看風、看虛無的那個時候,你已經長大成人,現實迫在眉睫。
直到一年年過去,曾經一心認為必須要尋求的那些,一點一點被得到,我卻不得不麵對另一個日益明顯的事實——我不快樂。環顧四周,身邊的人們也大多不快樂,我知道你在他鄉,更是苦不堪言。我們既賺錢,也捐錢;我們既進修,也靈修;我們既儒又釋;我們既佛又道。我們手捧著各處尋來的“答案”,試圖找出那個“問題”所在。然而,怎麽“答案”全都不錯,“問題”卻總也找不對呢?
欲望之流並沒有把我引領到更為空闊的境地,反而日趨蠅營狗苟,四顧茫然。渴望回到那個獨自扣問,深觀源底的少年時光。
大叉,你知道嗎,給你寫信的此刻我正在另一條河的岸邊——這裏有苦難的現實與狂喜的心靈,有千方百計賺錢的掮客,也有著一無所求的聖徒。這裏的窮人死後買不起火葬的木料,便隻好完屍推入河中,但無論是窮人的肉身,還是富人的灰燼,人們都深信,隻要他們接受了聖河的滌**,終將重生於同一個天堂。一切問題,人間的歸於人間,諸神的歸於諸神,人有人的天命,神有神的慈恩——這裏是恒河聖城瓦拉納西。
這個城市表麵上混亂而無序,但是如果你能在此久住一些時日,就會漸漸發現一種井然不錯亂的秩序——精神與現實並不會彼此妨礙,更不能相互替代,這裏的人們不會被極樂的來生所迷醉而放棄辛勞,也不會被困頓的現實所拖累而無力祈禱。
而我們呢?生活在現代又現實的有序社會裏的我們呢?有的人,傾向於將不快樂“形而上化”——總是換工作,會被歸結為“本來無常”,而不是自身能力不足;生活很窮困,會以此標榜“不功利、有出離心”,而不是著手改善;沒有朋友,會作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佐證,而絕不會承認是自己性格有缺陷。有的人,則傾向於將不快樂“形而下化”——缺乏安全感,隱隱感到一切終究是不確定的,會認為一定是因為錢還不夠多;缺乏自我價值認同,不清楚自己存在的意義,會怪罪於糟糕的市場環境與社會現狀;深深的焦慮感,明明察覺到了內心長期的壓抑,卻會總結為隻是因為很久沒有假期。
人們之所以一直追求快樂,卻找不對快樂的方法,會不會是錯位對治所致?形而上的認識,解決不了形而下的問題——無論我們多麽相信無常,也無須刻意放棄安定;無論我們多麽標榜出離,也不可逃避精進,無論我們有多麽清醒,也不必嘲笑他人的昏昧不明。同樣的,形而下的經營,轉移不了形而上的憂慮——再多的錢也買不了“永恒不變”和“絕對安全”;再健全的社會製度和市場秩序,也不能替你決定,你應該擁有怎樣的未來;再美好浪漫的假期,也不應該分散你思考生命價值的覺心。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但是物質基礎始終不能代替上層建築。
是不是我們其實一直試圖用祈禱來解決吃飯的問題,用吃飯來解決心靈的問題?
是不是自我太過高明,所以總在凡與聖之間遊離輾轉?
是不是我們太過精明,所以反而顧此失彼,一無所獲?
也許你會像過去一樣,微笑著告訴我:“傻瓜,世上根本沒有標準答案。”但我依舊感恩那些奔流的大河,以及逐流的日子;我也感恩那些許我駐足或呆坐的河岸,以及困頓與裹足的時刻。它們是我生命中的雲帆,也是我終要越過的滄海。我感恩你的見證。
祝你在大海的另一岸,一切安好!
小叉
2011年2月11日於印度瓦拉納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