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我又夢見你了。

你走的這一年以來,我總是反複夢見你。在夢裏,我坐在你家老房子的門檻上看書,你在灶房裏給我做蛋炒飯。不一會兒,你端著香噴噴的蛋炒飯走過來說“吃飯了”,然後又打肥皂幫我洗手,說“都是大男孩了還不知道吃飯前要洗手”,然後又說“你爸以前都比你愛幹淨”。

我記得你家門口有一棵很老的花椒樹,你告訴我那是花椒,可以用來做菜,但我卻看見你喜歡在上麵曬衣服。你也會經常和我說我媽和我爸的戀愛故事,也會說你媽媽的故事,說艱苦年代裏那些平凡又瑣碎的事。

我記得你還在的時候,每到周末或者逢年過節時,全家人都會買上雞鴨魚肉去你家吃飯。那時候多美好多快樂啊,一家人有說有笑,你看見我們去你家玩也很開心,眼睛會笑成一條線。

外婆,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一大家子還在你家吃飯,你自己也說你的身體能扛到過年,你還要等著我結婚。我還打趣地說你重男輕女,你也調皮地告訴我我爸也重男輕女,跟著我爸學來的。

我記得去年你住院之前,你說想出門走走,我攙扶著你慢慢地下樓,走到平地時你把我的手甩開,說不用我扶,你一個人能走。我站在後麵看著你一個人趔趔趄趄地走著,悄悄地拍了一張你的背影。看著你滄桑又佝僂的身影,我百感交集,突然不想有所謂的來生了,因為又要經曆愛恨情仇、生老病死,太累了。

你生病吃藥時總是和我說:“你看這人活得太久了就是不好,總是讓你媽和你姨媽來伺候我給我做飯。我活到83歲這個年紀真是讓你們遭罪了。”

你從醫院回來後在家過得也很痛苦,你自己也經常說:“我快不行了,可是沒活夠,可惜了,可惜了。”我問你可惜什麽,你不語,隻是眼裏噙著淚水看著我又說:“你要對你媽好,她這一輩子不容易,她命太苦了。”我握著你孱弱的雙手答應下來。

遺憾的是,歲月才不管你舍不舍得,歲月要帶走的東西即便是拿淚水去挽留也留不住。那天,你還是走了。

作家簡媜寫過這樣一段話:“我們的一生花很長的時間與心力處理‘生’的問題,卻隻有很短的時間處理‘老病死’,甚至,也有人抵死不願意麵對這無人能免的終極問題。”

在歲月麵前,花落過後有花開,黑夜過後有白晝,冬天過後有春天,唯獨我們與家人相處的時光,隻有漸行漸遠。

外婆,你知道嗎?你火化那天,我媽拉著我跪地痛哭,尤其是當你的身體一下子被推進火化室後,我媽撕心裂肺地喊出的那一句“媽”。我又記起父親去世時,我媽號啕大哭的場景。

那時我才十歲,興許是年紀小,不懂這樣的離別沒有“下次再見”的含義,父親火化前的場景我好像隻能記得一些模糊的畫麵。我記得當時的我哭不出來,舅媽和我媽讓我趕緊多叫幾聲爸爸,說以後就沒有爸爸了,就再也不會喊這個詞了。那時我才哭了出來。

自我記事起到現在,我的人生字典裏逐漸失去了“爺爺”“大伯”“爸爸”“外婆”這些詞。

我時常想不要有所謂的“下輩子”了,我怕萬一又和今生有過緣分的人重新做家人、愛人、朋友,但又要去承擔生離死別的疼痛,我實在承受不起。

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裏,我真的有太多承受不起。

我自卑、內向、膽小、軟弱、敏感,我承受不起生活裏的風霜雨雪,很多事情我要獨自去扛,很多話我隻能往肚子裏咽。

我已經快三十歲了,但依舊缺乏安全感。坐電梯會擔心電梯故障,車開得太快就會心跳加速,一個人出門住酒店時必須開著燈才能睡著。

親人的離世於每個人而言,是難以承受的悲楚。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目睹過爺爺與父親的去世,再加上沒有父愛以及學生時代被人欺負的經曆,過去的種種導致我特別缺乏安全感,特別害怕失去,因為我不知道該拿什麽來抵擋失去帶來的悲傷與痛苦。

外婆,你知道嗎?我常常想著你和父親都還在。去年你還和我說,等我搬到新房子了,你就去我家玩,在我家住。等我結婚了,你就可以幫我帶小孩。可是你等不起了,你還是走了。

外婆,又快過年了。有時候閉上眼,感覺仿佛一切都沒有變,我們一大家子去你家吃飯,你和表姐以及舅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媽和三姨媽在廚房裏做飯,兩個小侄女在旁邊玩玩具,其他姑姑舅舅們則在打麻將。這時候有人敲門,你會說:“趕飯點的人來了。”我想到這些時既高興又難過。

我知道想要擺脫傷痛,唯有一遍遍地去複習傷痛,在一遍遍的複習中漸漸麻木,最後才能變得無所畏懼。

簡媜在《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中寫道:“生命的真諦,不在於帶走什麽,在於留下什麽。不在於如何開始,在於怎麽結束。”有時想想,外婆給予我的那些時光都留存在記憶裏,這對於我而言,也是最珍貴的禮物。

既然過去的時光那麽快樂,又何必庸人自擾、畫地為牢呢?希望寫下這篇文章後我能夠告訴自己:“你釋放了一次淚水,你又戰勝了軟弱的自己,從今天起,請習慣這世間的悲歡離合,請以平常心去對待生活的酸甜苦辣。”

請允許自己悲傷,但別把淚水當三餐,把心碎當習慣,更別因為悲傷就陷入泥淖從此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