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故人心變
“長樂,你的病好些了?”
一年四季,禦花園裏最不缺的就是爭奇鬥豔的花花草草,韓景環抱手臂,笑盈盈地看著長樂。
長樂公主回笑得一派優雅,口吻卻不甚和善:“本就沒什麽病,不過是賭了一口氣,現在又談什麽好不好的!”
小姑娘鬧別扭,韓景帶著寵溺地搖搖頭:“嘖嘖好衝的口氣!這是誰惹你了?”
對於兄長的調笑態度,長樂有些氣結,語氣也不自覺加重:“四哥,你我兄妹感情如何自不必細說。現下長樂問你一言,也請你如實相告!”
“哦?”韓景挑著眉梢,來了興致。
長樂表情嚴肅,與一貫的俏皮不甚相符:“四哥可知有誰要殺青梅?”
聽後一樂,韓景彎彎嘴角:“父皇在世時總誇你聰慧,那長樂你覺得為什麽會有人要殺一個無足輕重的下人。”
“……因為我?”
“有人想你開心!他以為隻要青梅死了,高拱就會娶你!”
“會是誰?”
“你不是一直覺得公子淵眼熟嗎?其實第一次見他時,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我們之前就見過他!”
“是!很早之前!”
長樂攥緊手裏的帕子,腦海裏模模糊糊的形象逐漸變得清晰。
一進入東華宮就看見長樂公主站在回廊深處笑盈盈地看著自己,說不清是驚是喜,公子淵趕忙行禮:“草民公子淵見過公主殿下!”
“公孫公子請起”,長樂輕輕點頭,伸手遞過一隻金簪:“十五年了,沒想到你還能記得我喜歡的樣式。”
公子淵跪在地上一動不動,既不答應也不否認,稍長的劉海剛剛擋住眼睛,隻能瞧見緊抿的雙唇。
見他不接過金簪,長樂自然地帶回發間,偏過頭看著庭院裏的一株梧桐樹道:“這株梧桐樹是為端妃娘娘種的,當年父皇特意從江東移植過來時說要留給鳳凰棲。我記得剛種下它的那會兒,正趕上父皇帶我和四哥去西北尋訪,你看一轉眼它都長這麽高了!小白哥哥,這些年你可去過江東?看到梧桐開花了嗎?”
輕聲笑笑,公子淵搖頭道:
“人言梧桐春來花,
你帶搖曳雲鬢斜(xia)。
玉鳥銜花真亦假,
幾多歲月憶韶華。”
長樂公主有些愣怔,來不及細想便彎腰去扶,一番好意卻被公子淵生硬地擋開:“公主,你是公主!”
“小白哥哥”,長樂退後一步,臉上笑意消散:“公主又怎樣?樂樂還是樂樂,可是公孫公子,你還是當年那個願意送幼鳥還巢、善良的小白哥哥嗎?”
“你不是樂樂,我也不是你的小白哥哥”,情緒穩定下來的公子淵說得平淡:“你是長樂公主,而我隻是晉王的一位幕僚。”
“幕僚?”長樂臉色大變,嘴邊多了一絲冷笑:“是四哥叫你去加害青梅的?既是幕僚,又為何逆了主子的心思!”
公子淵沒有抬頭看長樂,聲音裏卻多了急躁:“所謂幕僚就是為主子分憂解難的!公主,因為她在,所以你不開心……她不過是個下人,不配和你搶!”
“你住嘴!”長樂顧不上許多規矩,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粗魯地低吼道:“我不開心?就因為你覺得我不開心?就可以去殺人?!那是一條人命!你怎麽可以這樣做!”
“人命?”公子淵忽然笑道:“公主以為人命值幾個錢?一隻金簪就足夠換取我全家性命!公主,人下人不是人!”
公子淵不再說話,神情複雜,雙目死死盯著地麵,思緒已不知飄到何處。
十五年前是郭孖偷了金簪,但背黑鍋的卻是救了他的公孫師傅。壞了行裏的規矩,老實巴交的箍金匠被東家二話不說打斷雙手,扔出鋪子。沒有收入,靠著藥罐子活命的養母安安撐了不到一周就撒手人寰。以前每天都樂嗬嗬的公孫師傅垂著一雙連筷子都拿不起來的廢手,再沒了笑容,枯槁地躺在**,半年後就離開了人世。
公子淵進入金鋪做學徒的時候還不到九歲,吃剩飯,睡牛棚,處處遭人排擠、受人欺負。十年間,老實、怯懦幾乎是金店裏所有人對他的印象。當深夜裏的大火吞沒了整間鋪子,量誰也想不到縱火的會是那個沉默白淨的小夥計。
帶著從鋪子裏偷出來的金器,公子淵開始各地流浪尋找郭孖,他要報仇!要讓那人血債血償!可天不遂人願,路邊的落魄道士搖身一變成了炙手可熱的郭國師。
江湖術士、能人刺客,凡能拉攏的公子淵定是不遺餘力,暗中積累多年,他終於等來了機會。途中客棧、何府做客、“毛遂自薦”,公子淵機關算盡就是為了通過晉王來接近郭孖,可長樂公主的出現差點亂了他一整盤的計劃。
再說郭孖用偷來的金簪換做雲遊的盤纏,幾年周折終於決定不再逃避,完成當年對鶯鶯的承諾。當郭孖堵住出宮遊玩的三皇子,當衣不蔽體的道士稱讚從不被待見的皇子有帝王之相,年僅十幾歲的韓騏瞬間點燃了熊熊野心。
後來郭孖改叫做郭子幹,並為剛剛喪子的張夫人算了一卦,說是他的兒子死後被惡鬼困於湖心,沒法投胎,要麽有人去代替幼子,要麽有貴人能驅逐惡鬼。利用了母性的弱點,郭道士閉眼一通胡謅就足以讓張夫人深信不疑,甚至想用自己一條性命換回兒子。
料準了張夫人會來“救子”,韓騏一連幾日都在河邊晃**。見了神情恍惚的婦人便說他剛剛看見有一個孩子從河裏出來,濕淋淋的一路往西走去了極樂世界。
張夫人聽了這話喜憂參半,再找郭孖說起。“郭半仙”搖頭晃腦地笑道,她碰見的少年正是她命中的貴人。家裏家外忙得不可開交的張淮雨自然是不知曉妻子找人算卦這種小事,他知道的隻有趙王在河邊救了患難與共的夫人,作為回報張大人為郭孖牽線推舉給了曹國公。
最初不過一隻金簪,最後卻攪動了半壁河山。
“我不喜歡這樣的你”,長樂的聲音聽起來輕飄飄的,“我不知道後來在你身邊發生了什麽,但小白哥哥是你說過萬物生而無價,哪怕低如螻蟻,弱如雛鳥亦可敬畏。”
公子淵歎口氣,仰頭看向長樂,狹長的眼睛裏晃著道不明的笑意:“十五年前?我才剛剛八歲,不過學了些聽來的話,都不甚懂,自然說得輕巧。”
長樂聞言怒氣脹滿胸腔,千萬話語全壓在舌尖,想要辯駁反而失了言語。長樂咬了咬下唇,揮退宮裏的下人後轉身離開,獨留下公子淵一人跪在空****的長廊裏。
西風吹過,梧桐樹的葉發出嘩嘩的聲響,公子淵側過頭,瞪大泛紅的眼睛看著那不算高大的梧桐樹,自己喃喃道:
“宣城青柳帝都花,
童言戲語許誰家。
誰記梧桐樹下話,
誰願落英挽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