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假的最後一個周日又開始下雪,而且下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一切都是白的。我們和媽媽一起待了整個上午。我去院子裏幫黛卡的忙,堆了一個一半是雪、一半是泥的雪人,然後我們走了七條街到我小學後麵的山上去滑雪橇。我們互相比賽,黛卡每次都贏,因為這能讓她開心。
回家的路上,她說:“你們最好不是讓著我贏的。”
“沒有。”我掄起胳膊摟住她肩膀,她沒有把我推開。
“我不想去爸爸家。”她說。
“我也不想。可是你心裏也清楚,這頓飯對他來說意味著很多東西,雖然他並沒有表現出來。”這句話媽媽對我說了不止一次。我覺得自己並不相信,但是或許黛卡有機會相信。她心這麽大,一定願意相信些什麽。
到了下午,我們出發到了爸爸家,我們坐在屋子裏,在客廳自己坐開,嵌在牆上的另一台超大的平板電視裏正播著曲棍球比賽。
爸爸在衝著電視大喊大叫和聽凱特講有關科羅拉多的事之間來回切換。喬什·雷蒙德坐在爸爸手肘邊,盯著比賽,每吃一口東西都要嚼四十五次。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太無聊了,所以數過。
出於某些原因,我站起來去了洗手間,主要是為了清醒一下,給薇歐拉發個短信,她今天回來。我坐在那兒等著她給我回短信,將水龍頭開了又關。我洗了手、洗了臉、把櫃子翻了個幹淨。我盯著花灑架的時候,手機嗡嗡響起來。到了!我要偷偷溜過去嗎?
我回道:現在不用。我現在還在地獄,不過會盡早離開。
我們又來來回回發了一會兒,然後我出來來到走廊,朝著噪音和人群走去。我經過喬什·雷蒙德的房間,門是半掩著的,他在屋裏。我敲了敲門,他尖著嗓子說:“進。”
我走進去,這裏一定是這個星球上最大的一個七歲孩子住的房間。這裏大得像是一個巨大的洞穴,我想著不知道他需不需一幅地圖,裏麵擺滿了你能想象到的各種玩具,大部分都需要電池。
我說:“你這房間真不錯,喬什·雷蒙德。”我試著不讓這件事成為我的煩惱,因為嫉妒是一種刻薄、令人不開心的情緒,隻會從內心裏蠶食你,而我,一個馬上要十八歲而且女朋友特別性感的人——雖然我女朋友的家人不準她再見我,根本不想站在這裏,為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可能有成千上萬的樂高玩具操心。
“還行吧。”他哼了一聲,在一個裝了——無論相不相信——似乎更多玩具的箱子裏翻來倒去。這時我發現了它們:兩根舊式的木棍馬,一根黑色,一根灰色,就堆在角落被人遺忘。這兩根木棍馬是我的,就是我比喬什·雷蒙德還小的時候騎過的那兩個,我當時假裝自己是爸爸經常看的一台小小的、不是平板屏幕的電視裏經常放的老電影裏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順帶一提,這台電視我們現在還放在家裏看。
“這兩匹木棍馬真是挺酷的。”我說。它們的名字分別是午夜和童子軍。
他轉過頭,眼睛眨了兩眨,說:“還湊合。”
“它們叫什麽名字?”
“沒有名字。”
我突然想拿過這兩個木棍馬然後大步走進客廳,用它們照爸爸頭上狠狠敲下去。然後我又想帶著它們回家。我要每天照料它們。我要騎著它們走遍全鎮。
“你從哪兒拿來的?”我問。
“爸爸給我的。”
不是你爸爸,我很想說,是爸爸。現在讓我們有話直說吧。你在別的地方已經有一個爸爸了,雖然爸爸也不怎麽好,但他是我唯一的一個爸爸。
隨後我仔細看著這個孩子,看著他窄窄的臉、細細的脖子還有骨瘦如柴的肩膀,他已經七歲了,可是身高對他這個年齡來說太矮了,我還記得那是一種什麽滋味。我也記得有爸爸陪伴成長的日子是什麽滋味。
我說:“你知道,我也曾經有兩個這樣的馬,雖然沒有這兩個這麽酷,不過還是挺不錯的。我給它們起名,一個叫午夜,另一個叫童子軍。”
“午夜和童子軍?”他看了這兩個木棍馬一眼,“這名字挺不錯。”
“要是你願意,可以拿去用。”
“真的?”他抬頭,用貓頭鷹一樣的眼睛看著我。
“當然。”
喬什·雷蒙德找到了他要找的玩具:某個類似電動小車的東西。我們一起走出他房門的時候,他拉住了我的手。
回到客廳,爸爸露出在體育中心時刻準備麵對鏡頭的笑容,衝我點點頭,好像我們是哥們兒一樣。“你應該帶你女朋友一起過來。”他說得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似的。
“看吧,她星期天都挺忙的。”
我能想象爸爸和馬基先生之間的對話。
你那個行為不良的兒子綁架了我女兒。此時此刻,她可能正躺在地溝裏,感謝他。
不然你以為會發生什麽?你說的真他媽的對,他就是個行為不良的少年,是個罪犯,是個情緒化的渾蛋,還是個特別令人失望的怪咖。先生,替你女兒慶幸吧,因為相信我,你不會想要我兒子的。沒人想要。
我看得出來爸爸在搜腸刮肚地想著該說什麽:“嗯,隨便哪天都行,是不是,蘿絲瑪麗?你什麽時候想帶她過來,就帶過來。”他現在正處於自己心情特別好的時候,蘿絲瑪麗點點頭笑了一下。他用手拍了拍椅子扶手,“帶她來,我們一起到燒烤架那兒烤點牛排,再專門給你弄點豆子和菜葉子。”
我盡量不讓自己在這個房間裏爆發。我試著將自己縮到最小壓到最下麵。我盡自己最快的速度開始數數。
謝天謝地,比賽又開始了,他的精力被吸引走。我又坐了幾分鍾,然後感謝蘿絲瑪麗做的飯菜,問凱特能不能帶著黛卡回媽媽家,然後我對她們兩個人說回家見。
但是我沒有馬上回家,而是開著車跑。沒有地圖,沒有目的地。我開了差不多幾個小時,開過白色的田野。我先往北開,然後往西,再往南,最後往東,小渾蛋的速度飆到了九十。等到日落我開回巴特萊特的時候,直接穿過印第安納波利斯的心髒,嘴裏並排叼著四根美國精神一起抽。我開得非常快,可是似乎總感覺還不夠快。我突然憎恨起小渾蛋,因為它拖慢了我的速度,我需要衝衝衝。
尼古丁辣著我的喉嚨,它已經很粗糙了,我覺得好像要吐,於是我將車停在路邊,下來四處走走。我彎下腰,手扶著膝蓋,等著。當我不再惡心以後,我看著伸向前方的路開始奔跑。我跑得好像遇見了鬼,將小渾蛋甩在身後。我跑得那麽賣力那麽快,我覺得自己的肺都要爆炸了,然後我更加賣力速度更加快。我正在調整自己的肺和雙腿,看它們會不會跑廢掉。我不記得我鎖沒鎖車,天哪,當我的意識變成這樣的時候,我非常痛恨它,因為現在我滿腦子都是車門和車鎖,於是我跑得更使勁兒。我不記得自己的外套在哪裏,也不記得我是不是穿了外套。
會沒事兒的。
我會沒事兒。
不會崩潰。
會沒事兒的。
會好的。
我很好。很好。很好。
突然,我四周又都是農田了。出於某種原因,我走過一連串商業溫室和苗圃。這些地方星期天都不營業,順著車道朝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真正夫妻合開的地方跑去。那是一棟兩層的白色農舍,就坐落在這塊地區的最後方。
車道上擠滿了卡車和汽車,我能聽見裏麵傳來的笑聲。我想著如果我走進去坐下來把那兒當成自己的家會發生什麽。我站到大門口開始敲門。我喘著粗氣,我應該等一等再敲門,這樣我能平複一下呼吸,可是不,我心想,我現在實在是太急了。我又敲了敲門,這一次敲得更響。
一個白發老太太走出來,臉龐像肉丸一樣圓圓的,非常溫柔,她還因為剛才在裏麵的談話笑著。她隔著紗門眯起眼睛看我,然後打開門,因為在我們這個國家,因為這裏是印第安納,因為我們不必擔心自己的鄰居。這是我喜歡生活在這裏的原因之一,我想擁抱她索取溫暖,但是她臉上的笑容帶著疑惑,好像想要弄明白自己是不是之前見過我。
“你好。”我說。
“你好。”她說。我能想象到自己是一副什麽鬼樣子,臉紅撲撲的,沒穿外套,滿身是汗,氣喘籲籲,大口吸氣。
我盡量快速說明自己的來意:“我很抱歉打擾你,我是在回家的路上剛好經過你的苗圃。我指定你們現在不營業,而且你家還有客人,但是我想知道我能不能摘幾朵花回去送給我的女朋友。這件事有點著急。”
她充滿關心地皺起臉:“很著急嗎?哦天哪。”
“可能這麽說太嚴重了,如果驚到你我很抱歉。但是現在還是冬天,我不知道等到春天的時候自己會在哪兒。她的名字是以花命名的,她爸爸不喜歡我,我希望她知道我一直都在想她,希望她知道冬天不是一個死亡的季節,而是一個充滿生機的季節。”
一個男人走過來站在她身後,衣服領子上還掖著餐巾。“你在這兒呢。”他對女主人說,“我還奇怪你去哪兒了呢。”他朝我微微頷首。
她說:“這個年輕人有急事兒。”
我把之前的話又對他說了一遍。她看著他他看著我,然後他叫了屋裏某個人一聲,跟他們說先把土豆拌一拌,然後他走出來,餐巾在冷風中微微輕擺,我和他並排走,雙手插兜,我們走到苗圃的門口,他從皮帶上解下一串看門人的鑰匙。
我滔滔不絕地講著,謝謝他,跟他說我會付他雙倍價錢,甚至提出可以給他寄一張薇歐拉抱著花的照片——或許是紫羅蘭花——等我把花送給她之後。
他雙手扶著我的肩膀,說:“你什麽都不用擔心,孩子。我希望你能摘到自己要的。”
苗圃裏,我聞著花朵甜蜜、生機勃勃的香味。我很想留在這裏,留在這個溫暖、明亮,周圍全都生機勃勃沒有死亡的東西的地方。我想要搬進這對好心夫婦的家,讓他們喊我“兒子”,薇歐拉也可以住在這裏,因為這裏的房間足夠我們兩個人一起住。
他幫我挑了幾朵開得最耀眼的花——不光有紫羅蘭,還有雛菊、玫瑰、百合和其他我記不住名字的花。然後他和他的妻子,她的名字叫瑪格麗特·安,將它們放在冰凍過的包裝桶裏,這樣可以讓花保住水分。我想要付給他們錢,可是他們把錢退了回來,我保證一旦我有時間,會馬上把桶給他們送回來。
等到我們做完這一切,他家的客人都聚到外麵來看這個必須要現在摘花送給自己深愛的女孩的男孩。
那位先生,他的名字叫亨利,開車送我回到自己的車旁。出於某種原因,我希望要是能開好幾個小時才到,而不是幾分鍾就到了。我們從路的另一邊掉了個頭兒回來,停在小渾蛋所在的地方,它停在路上看起來十分耐心,又好像被人遺棄。他說:“六英裏。孩子,你一路跑過去的嗎?”
“是的,先生。我猜是這樣。很抱歉把你從餐桌旁拽走。”
“不用擔心,小夥子。什麽都不用擔心。你的車出問題了嗎?”
“沒有,先生。隻是速度不夠快。”
他點點頭,好像這是全世界最合理的解釋,但其實並不是,然後說:“你替我們給那個女孩帶好。不過你必須要直接開回家,聽見了嗎?”
* * *
我趕到她家的時候已經夜裏十一點了,我在小渾蛋裏坐了一會兒,搖下窗戶,熄了火,抽完最後一根煙,因為現在我到了這裏突然不想打擾她。屋子裏的燈還亮著,我知道她和愛她卻恨我的爸媽在裏麵,我不希望突然闖入。
不過這時她給我發了短信,好像她知道我在哪兒,短信說:很高興我回來了。我什麽時候能見你?
我回複她:出來一下。
不到一分鍾她就走了出來,穿著猴子睡衣和弗洛伊德的拖鞋,外麵裹著一件紫色的睡袍,她的頭發攏到後麵梳成一個馬尾。我抱著冰凍過的運輸桶走過去,她說:“芬奇,到底怎麽了?為什麽你身上有煙味?”她看了看身後,生怕會被他們看見。
夜風清冷,又有幾朵雪花飄落下來。但是我覺得很暖。她說:“你在哆嗦。”
“是嗎?”我沒有發現,因為我什麽都感覺不到。
“你在外麵待了多久?”
“我不知道。”突然間我想不起來了。
“今天下雪了。而且現在又開始下了。”她眼睛有些紅,看起來好像是哭過了,這可能是因為她真的很討厭冬天,或者,更有可能,是因為我們就要迎來那場車禍的周年祭。
我遞出冰桶說:“所以我才想讓你看看這個。”
“這是什麽?”
“打開看看。”
她把桶放在地上,打開鎖。有那麽幾秒,她隻顧聞著花香,然後她轉身看我,一個字都沒說,就那麽吻住我。當她抽出身子的時候,說:“冬天已經全都過去了。芬奇,你為我帶來了春天。”
我在家門外,留在車裏坐了很久,生怕會打破這個魔咒。車裏,空氣很近、薇歐拉很近。我被今天包圍。我愛我們聊天或是她告訴我某件她希望我知道的事情時,她看著我閃閃發亮的眼睛;以及,她集中精神看書時默念文字的樣子;以及她看著我好像世界上隻有我,好像她能透過肉體和骨頭以及那些胡扯看進我內心,看見那個連我自己都看不見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