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萊頓的派克汽車樂園好像是這類快餐店的最後一家。還殘留的店址坐落在印第安納波利斯城郊的野外,雜草叢生。現在這裏看起來跟座墳似的,但是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這家汽車樂園是附近最受歡迎的一家——不僅僅有電影院,還是一個小型遊樂場,有迷你過山車和其他遊樂設施等吸引人的東西。

電影銀幕是唯一剩下的東西。我將車停在路邊,從後麵的車門爬出來。今天陰天,太陽躲在了厚厚的灰色雲彩後麵,天氣很暖和,我還是打了個寒戰。這個地方令我毛骨悚然。我一邊走過雜草和土地,一邊試圖想象芬奇將小渾蛋停在我剛才停車的地方,像我現在這樣朝那個大銀幕走去的情景。那個銀幕像摩天大樓一樣擋住了天際。

我開始相信預兆了。他發短信說。

這就是那個電影銀幕給人的感覺——一塊巨大的公告板。背後覆滿了各種塗鴉,我在一堆碎啤酒瓶和煙頭的地上挑著能下腳的地方走。

突然我就有了那種你失去某個人之後的那種感覺——你覺得好像自己被人一腳踢在小腹上,你肺裏所有的氣都被踹了出去,而或許你也永遠沒法再吸氣。我想坐在此刻這個髒兮兮、全是垃圾的地上,哭到自己再也哭不出來。

然而我還繞到銀幕的側麵,告訴自己說我或許什麽都不會發現。我數著自己的腳步,直到我走出了整整三十步。我轉身,抬頭看,看見一個大大的白臉旁邊用紅筆寫著:我來過了。西奧多·芬奇。

在那一刻,我的膝蓋一軟跪了下來,跪倒在土地、雜草和垃圾上。他在這裏的時候我在做什麽?在上課?還是和阿曼達和瑞安在一起?還是在家?他爬上這塊牌子在上麵寫字、留下自己的痕跡、完成我們的作業的時候,我在哪兒?

我站起來,用手機拍下這個摩天大廈一樣的銀幕,然後走到牌子跟前,湊得很近很近,直到那些字變得巨大,高高懸在我頭頂。我想著,如果有人從千裏之外來這裏看這些,得是走了多遠的路。

地上放著一罐紅色的噴漆,蓋子緊緊地合著。我撿起來,希望能找到留言或是任何能讓我知道這是他留給我的的東西,可這裏隻有一個罐子。

他一定是從固定這個銀幕的那些格子鋼架爬上去的。我一隻腳踩在橫梁上,胳膊底下夾著噴漆管,一點一點往上爬。我必須要先爬到一邊,然後再爬到另一邊,才能完整寫完。我寫:我也來過了。薇歐拉·馬基。

我寫完以後,下來往後退。他的字比我的字要工整一點,不過兩個人的字合在一起看也很好。我們來了,我心想,這就是我們的作業。我們一起開始,我們一起結束。然後我又拍了一張照片,以防有一天有人把它們撕下來。

明斯特是你在印第安納州的地界裏能往西北方向走得最遠的地方。這裏被稱為芝加哥的臥室社區,因為這裏離芝加哥城隻有三十英裏。這座小城四周被河圍繞,芬奇一定很喜歡這一點。卡梅爾聖女修道院就位於一個很大、林蔭遍布的地方。它看起來就像是在一個特別漂亮的森林中間的普通教堂。

我在裏麵轉來轉去,最後一個穿著棕色長袍的光頭走過來:“小姐,有什麽我能幫您的嗎?”

我跟他說我來這裏是為了做學校的作業,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邊走。他點點頭,好像他完全能夠理解,然後領著我離開教堂,朝被他稱為“神殿”的地方走去。我們往前走,經過了一些木雕的祭品和一個從奧斯維辛回來的牧師的銅像,還有聖女小德蘭的銅像,她被人稱為“基督的小花”。

這個修士為我講解我們這座教堂和貢品,還有我們正在走的這塊地方當初是怎麽設計修建的,主持這項工程的是一隊前波蘭軍中的牧師,“二戰”以後他們到了美國,然後在印第安納造了這間修道院,完成了自己的夢想。我真希望芬奇也在這兒,這樣我們就可以說:他們的夢想是在印第安納建造一座修道院?

但是這時我記起他和我站在胡希爾山上,對那些難看的樹、難看的農場和難看的孩子微笑,好像他看見了奧茲國。不管你信不信,對某些人來說這裏真的是很漂亮的……

於是我決定用他的眼光來看待這裏。

神殿其實是一連串在海綿岩和晶石體上鑿出來的石窟,所以外牆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海綿岩給這裏賦予了一種好像生蠔殼的感覺,而鑿出來的山洞讓這裏同時擁有古老和民間藝術的氣息。修士和我走過一道拱門前,門臉上方畫著一頂王冠和許多星星,然後他就讓我自己隨意參觀了。

我走進去,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連串的地下走廊裏,也堆砌了同樣的海綿岩和晶石,裏麵點燃了上百支蠟燭。牆上裝飾著大理石雕像、彩色玻璃窗,石英石和螢石捉住蠟燭的光芒把它牢牢鎖住。最終的效果美麗和詭異,整個地方似乎都在閃閃發光。

我走出來,重新站在冰冷的空氣裏,然後又下去另一個石窟,走進另一連串的隧道,這一個也有差不多的彩色玻璃窗,欄杆上嵌著晶石和天使雕像,它們低著頭,雙手握住禱告。

我穿過一個布置得好像禮拜堂的房間,有幾排長椅麵對聖壇,聖壇上是一臨終時的基督的大理石像,石像身下都是瑩瑩的水晶。我走過另一尊基督大理石像,這是被綁在石柱上的耶穌。然後我走進一個從天花板到地板都在閃光的房間。

大天使加百利和耶穌正在複活。這情景很難描述——手向上伸著,數十個黃色十字架爭相跨過天花板,好像星星或者是飛機。黑色的牆壁排著各種捐款,都是有親屬死去的人家來這裏請求天使讓他們愛的人重生,給予他們幸福的永生。

從耶穌伸出來的手掌心裏,我看見了它——一個普通,完全不閃的小石頭。這個東西和這裏完全不般配,於是我把它拿起來,換上了我帶來要留下的東西——一枚曾經屬於艾蓮娜的蝴蝶戒指。我又待了一會兒,然後從這個閃亮的地方走進日光下。我前麵是兩排台階,並排擺著,還有一塊牌子,上麵寫著:“敬請虔誠。不要在聖階上走!或許可以跪行,非常感謝!”

我數了數,一共二十八級。周圍沒有人。我或許可以直接走上去,但是我想到芬奇在我之前來過這裏,他一定不會作弊,於是我跪下來,往上走。

樓梯頂,那個修士又出現,扶著我站起來。“神殿怎麽樣?”

“非常漂亮。特別是那間黑光的房間。”

他點點頭:“那是超級之光啟示錄。人們不遠千裏來這裏就為看它。”

超級之光(超薇歐拉)啟示錄。我謝過了他,在走回去取車的路上,我記起了那塊石頭,我還握在手裏。我打開掌心,就是它,那塊他先送給我,我後來又還給他,現在他又還回來的石頭:該你了。

* * *

當天晚上,我和布蘭達還有查理在普瑞納塔下麵集合。我也邀請了瑞安、阿曼達和我們一起,我們爬到塔頂,五個人圍坐成一圈,手裏舉著蠟燭。布蘭達將它們點亮,一根一根地,她點亮誰的蠟燭,那個人就要講一件關於芬奇的事兒。

輪到布蘭達,她閉上眼睛,說:“跳吧!跳起來,舔舐天空!我和你跳;我和你燃燒!”她睜開眼睛,笑著說,“赫爾曼·梅爾維爾。”然後她拿出手機按了幾下,夜空中樂聲輕飄。這些都是芬奇最喜歡的歌手——分裂尖端、衝突樂隊、約翰尼·卡什,等等。

布蘭達站起來,開始跳舞。她揮動手臂踢著腿。她跳得更高,然後跳起來落下去,跳起來落下去,兩隻腳同時離地,好像一個孩子在發脾氣。她並不知道這一點,但是她這種跳法和我、芬奇上次在書店的童書區做的事情一模一樣。

布蘭達跟著音樂大聲唱,我們全都笑得不行,我不得不躺在地上抱著胳膊,因為這占領我的笑聲來得這麽出其不意。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大笑了這麽這麽久。

查理把我拉起來,現在他也跳起來,阿曼達也跳起來,瑞安正在跳一種奇怪的“腳尖踢,腳尖踢,搖搖搖”的舞步,然後我也跟著一起,跳來跳去燃燒了整個塔頂。

我回到家,還很興奮,於是我打開地圖仔細研究。還有一個要漫遊的地方沒有去。我很想留著這個地方不去了,因為一旦我去了那裏,這份作業就結束了,這意味著再也沒有芬奇留下的東西可以去追尋,可我還什麽都沒有找到,那些證明他去這些地方沒有帶我的證據除外。

剩下的地方是法默斯堡,離普雷裏頓和藍洞隻有十五英裏。我試圖回憶起我們計劃去那裏看什麽。如果按照其他幾個地方的一貫方式,應該是符合他發給我的最後一條短信裏寫的地方:湖。禱告。作為私家的可愛地方真的十分可愛。

我決定搜一下法默斯堡,但是並沒有找到任何有趣的地方。那裏的人口隻有不到一千,最引人注目、最著名的東西似乎是那裏大量的電視塔和無線電發射基站。

這個地方不是我們兩人一起選定的。

我意識到這一點,後脖子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這個地方是芬奇自己加上的,卻沒有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