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的白熾燈將目之所及的一切映得蒼白而刺目。

明婉踏過長長的白色走廊,出示了自己的證件,走進那間被人嚴加看守的病房。

小姨整個人消瘦得極為明顯,原本偏瘦而高挑的身形,現在像是被完全抽離了力量和活氣兒,像極了幹枯的落葉,單薄的紙人。

前姑父的事警方那邊已經立案調查,雖然現在還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是小姨雇凶殺人,但小姨做的違法亂紀的事又何止這一件。

她的下屬都已經被控製住,問尋出線索,突破他們的心理防線,隻是時間的問題。

隻是小姨的身體在沒有鬼醫的維係和心理打擊的雙重因素下,迅速衰敗下去。所以本應該在監獄裏的她,因為病症嚴重暫時變成了保外就醫。

明婉進入房間後,從眼神到表情都沒有任何變化,她甚至隻是掃了一眼小姨,目光就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仿佛比起眼前這個曾經是她妹妹的人,窗外蕭瑟的秋日夜景更值得她關注。

小姨緩了片刻才察覺到來人是誰,情緒也在塵埃落定的事實麵前被消磨得麻木,“你來幹什麽?”

她以為明婉不會再來見她。

小姨想了想,忽然又冷笑一聲,“現在一家團圓和和美美了,所以就來這裏看我的笑話。可是明婉,我的好姐姐,人心易變,你要以為你現在得到的美好就是永恒,那就太天真了。”

明婉冷漠的目光慢慢轉移到小姨的臉上,“你想說什麽。”

小姨表情嘲弄,“你真以為明嬌有你看到的那麽簡單,你還不知道她在我的事裏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吧。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可怕,如果她把對我的手段用在你們身上……”

明婉目光定定落在小姨臉上,她本來以為她已經對這個曾經是她妹妹的人失望到了極致,沒想到還可以更多。

她打斷小姨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明嬌對你她有做錯什麽嗎?她一步步的退讓,一步步的掩藏,一步步的算計,難道不是為了你?”

“如果不是在乎你,她何必先嚐一回眾叛親離的滋味,直接將你做的那些醜事推到我們麵前不就好了。”

明婉一邊說一邊搖頭,“她從前是個連生氣都不會掩藏自己情緒的人,如今卻可以在嬉笑間窺探人心,天真不複。”

“她的改變,她的一切都是因為我們這些不負責任的長輩,讓她在我們的恩怨中被來回拉扯,為難。尤其是你,你起到的作用居功甚偉。”

“而你呢。你在死之前還惦念著,將你曾經最喜歡的孩子一起拉入地獄,挑撥她與家人的感情,想讓她的後半生也變得不幸。”

明婉是真心實意的不解,“明琅,你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可怕嗎?”

小姨唇上最後一絲血色也無,猶如地獄歸還的幽魂,她臉上的表情也十分複雜,但還是不甘與嫉妒居多。

“是啊,為了我。”

“可無論她再怎麽掙紮,再怎麽不舍得,都改變不了她最後選擇了你們。”

小姨說著說著又冷笑起來,“何況又哪裏全都是為了我,你敢說她當初做局,難道沒有一點是在防備我,怕我害了你們。說到底還是為了保護你們,我又算什麽。”

明婉不想再和她爭辯下去,該明白的事情小姨心裏都明白,她隻是頑固的不想承認罷了。

她靜默片刻,隻是說了一句聽起來很突兀的話,“我也是異能者。”

小姨表情凝固。

明婉不在乎也不理會她的反應,語氣淡淡,涼薄飄渺如窗外的夜霧,“如果你肯早點把事情告訴我,如果你不背後使那麽多小動作傷害我的孩子,無論是哪方麵的人脈我都能使力救你。”

“不說一定能讓你長命百歲,但至少要比你那位醫生治療的效果更好。”

她說,“可惜,自作孽不可活。”

小姨在最初的怔愣過後,臉色慘變,身心俱寒,“你……”

她的聲音都開始發顫,卻又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因為以她對自己姐姐的了解。她們的關係雖然並不和睦,但她確實做不出見死不救的事。

然而就是因為明白這一點,小姨心裏才生出無邊無際的惱羞,至於這惱羞之中到底有沒有後悔,隻有她自己說得清。

“你是故意的,你什麽都瞞著我,現在還來挖苦嘲諷我!明婉,我告訴你,你如果想看我後悔,想看我向你低頭求饒,那你是做夢!我就算是死,也絕對不想看到你那張假惺惺同情我的臉。”

明婉已經連失望都懶得失望,她目光從小姨扭曲的臉上偏移開,隻覺得悲哀。

這份悲哀不是為了眼前這個人,而是為了自己也為了父母,為了女兒們,為了遠在國外的兄弟。

他們究竟是犯了多麽大的罪孽,才會得到這樣一個從骨子裏就完全自私到極致,涼薄到極致的怪物作為血脈親人,並且投注進去了或一生或半生的感情。

如果說對待女兒們,明婉覺得愧疚,覺得自己作為母親總是有方方麵麵沒有照顧到。

那麽對待眼前這個曾經是她妹妹的人,她可以說問心無愧。

“你從來都是這樣,無論發生什麽,無論你做了什麽,你都能理直氣壯的覺得別人對不起你。”明婉輕輕搖頭,“我作為異能者的身份,連父母都不知道,你又有什麽值得我相信。甚至直到剛剛你還在對我冷嘲熱諷,你還想挑撥我和明嬌的關係。”

她語氣淡淡,“何況你知不知道重要嗎?隻要你肯稍微吐露一點真心,我都不可能對你置之不理,是你自己把你自己的生路斷送的。”

“有一件事你一定還不知道吧,你身邊的那位醫生,她出身一個龐大的犯罪組織。雖然是治愈係異等者,但卻並沒有把自己的異能用在正途。”

小姨本就已經低落絕望的心情,聽明婉這樣說更添幾分不祥預感,她幾乎本能的想要逃避,又下意識想知道真相。

明婉說,“她給你的治療,看似減去了你的病痛,實則是在強行透支你的潛力,給了你好轉的假象。我想她為的就是讓你該死的時候就可以死了。”

她搖了搖頭,終究流露出一點歎息,“畢竟她的前幾任雇主就是這樣的下場,重病纏身,糊塗殞命,最後家財旁落。”

小姨臉上所有的血色都被抽離幹淨,心髒像是被人強行從體內掏出,重重砸進一片冰淵裏。

她的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眼前一片黑暗。

越是不想承認,明婉的話就越在耳邊環繞,是她一步步把自己送入這樣的絕望境地。

如果不是她自己疑心生暗鬼,生怕自己得病的消息傳出去會被落井下石。

如果不是她不斷挑撥算計,想著如果有一天自己墜入地獄,那姐姐她們也必須要不痛快。

她現在也不會是這種眾叛親離,汙名累累,接下來還要淒涼等死的下場。

這是報應嗎?她欺騙了別人,也有人來欺騙她,她背叛了別人,也有人來背叛她。

更重要的是,要,要向明婉低頭求救嗎?小姨像隻喪失活氣的木偶跌坐在床頭,嘴唇顫抖著,無論如何也下定不了這個決心。

明婉淡淡的聲音,繼續飄來,“你做的那些事情,我已經全部告訴母親了。要不要來看你由她自己決定。”

盡管這件事在小姨的預料之中,但她的心肺還是跟著一顫。

明婉說,“我想告訴你的是,如果母親來看你,如果你對她還有一點感激和體貼,就在她麵前表現的體麵一點。”

“這樣對大家都好。”

明婉最後說,“當然,如果你不想體麵,我就幫你體麵。”

這就是警告她在母親麵前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好好掂量一下。

小姨不由戰栗起來,她看著用看陌生人,不,應該說是用看仇人似的眼神凝望著她的姐姐,感覺自己被徹底放棄了。

盡管她此前從未在意自己姐姐的這份親情,但在察覺失去的一刻,她還是品味到了苦澀,亦了解了眾叛親離是什麽滋味。

這感覺比她預想的更為沉重,窒息和冰冷。

·

又幾日。

明嬌懶懶的靠在沙發上的毛絨玩具堆裏,和時顏通電話。

當初她請時顏幫她查小姨,事情暫時告一段落的時候,她讓時顏不要入局,不要深入調查下去。

因為那個時候她就隱約覺得小姨身上有不對勁的地方,擔心小姨與異能界有牽扯,這樣反而害了時顏。

事實證明她的擔心並沒有錯。

所以明嬌還是很佩服自己的敏銳和先見之明。

不過當初讓時顏終止調查的時候,她曾經許諾會在事情結束後把真相告訴時顏。

有關於謝楚的那一部分,她之前已經履行承諾,現在該輪到小姨這一半了。

雖然小姨還沒有像謝楚那樣涼涼,但在明嬌眼裏她已經是個死人了,獵殺者也一樣。

隻是這個真相還是要稍加修飾一下。

“說出來我自己都覺得離奇,我小姨她在三年前得了絕症,但是你知道的,她和我媽媽關係並不好,和我姐姐也一樣。所以疑心生暗鬼,總擔心如果她們知道她生了病,會趁機迫害她。”

明嬌似模似樣歎氣,“這大概就叫以己度人吧。”

電話那頭的時顏不知道是不是被這個真相鎮住了,好一會兒才有聲音傳來,“那她對你……”

“哎,這就要談她的另一部分扭曲心態了。你知道她得的是絕症嘛,就算以我們這樣的家境,幫她找再好的醫生,隻是多續幾年的命。”

“她又一向嫉恨我媽媽,覺得如果她死了的話,我媽媽這邊幸福美滿,她心裏很不平衡。理所應當的也就對我親情變質,開始把我當做一顆棋子,拚命的讓我針對唐曉漁,在家裏麵挑事情。”

這倒也不算是說謊,畢竟這確實是小姨的真實心態,隻是略去了一些細節。

時顏雖然震驚,但也沒有覺得這件事多麽的離奇,多麽的令人難以接受。

一方麵這是明嬌親口告訴她的,此前她幫明嬌查小姨的時候,也發現了很多蛛絲馬跡,這沒什麽好懷疑的。

另一方麵主要是還有謝家那個前車之鑒擺著,比起謝家全員內部已經殺瘋了的情況,明家這邊隻是出了一個心態扭曲的害群之馬,被震撼的感覺立馬削減去不少。

雖然明嬌的聲音聽起來很是坦然自若,但時顏還是輕歎一聲,“她不值得你難過。”

明嬌用空著的另一隻手挑起自己的發絲,像個小刷子一樣在臉上掃來掃去,姿態很是悠閑,聞言差點笑出聲。

不過她對小姨親情錯付這件事,恐怕是洗刷不清了。

明嬌,“其實我現在挺好的,真的。”

能擠出剛才那句安慰,已經到達時顏的極限,再者這終究不是個令人愉快的話題,所以時顏隻是關心道,“那你和你家裏其他人的誤會都解釋清楚了嗎?”

明嬌知道她一直很擔心這些事,趕忙說,“放心吧,我們已經和好了。”

時顏聽到事情終究也算是落得一個好的結果,心情也算暢快,“那就好。”

明嬌和時顏通完電話,感覺躺的腰都酸了,幹脆站起身來活動手腳。

窗外枯葉落了滿園,薔薇花在盛放到極致後,也在漸漸凋零。

“花就快落了,可我還沒想好冬天要種什麽。”

她自言自語般輕聲喃喃。

“那就冬天的時候再想。”清悅的聲音自門口傳來,明嬌一轉頭就看到唐曉漁站在那裏,清麗的眉眼間染著淡淡的笑意。

“曉漁,你回來了。”明嬌立刻將因為見到秋意蕭瑟,所以生出的幾分感慨拋之腦後,興奮的湊到唐曉漁麵前摟住她的腰身。

唐曉漁發現自從確定關係以後,明嬌就越來越像隻黏人的大貓,不過她也不討厭就是了。

“你的事情都結束了。”

“嗯,告一段落。”

“那就好。”

明嬌拉著唐曉漁在沙發上坐下,“吃飯了沒有,要不我們出去轉一轉。”

唐曉漁指尖蹭過她柔軟的臉頰,將她剛才因為躺下弄得有些淩亂的頭發理順,才說,“不急,這次的事情結束後,我可以休假一段時間。”

雖說人抓了,案子查了,也不代表事情就徹底落幕了,但審案的職權,處罰的判決,都是官方那邊的責任了。

所以事情進行到現在這一步,她們也算是圓滿落幕,功成身退。

明嬌聽到她可以休假,眼睛又是一亮,心裏開始打起小算盤。

唐曉漁將她的發絲理順,微涼的手指慢慢貼向她的臉頰,“又在想什麽壞主意?冬天就快要到了,這裏的供暖終究差一些,都沒有花可看,還不搬回去住?”

說是搬回家住,實際上也不用帶什麽東西,隻要人過去就行了。

明嬌的新房間也早就被安置好,堂而皇之的與她的緊挨在一起。

明嬌笑嘻嘻的將唐曉漁的手抓到自己手裏,“我是在想啊,我們的事雖然和媽媽攤牌了,但是從開始到現在,她一次都沒來找我談過。雖然是默認了,但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能接受吧。”

唐曉漁聽她這樣說,倒沒有再流露出什麽憂慮,隻是垂下的眉眼間情緒有些低落。

“總之我們也得給她時間適應適應。”明嬌又說,“而且媽媽雖然知道了,但姐姐和小黑貓還不知道。”

唐曉漁要是還聽不出她話裏有別的意思,那就太遲鈍了,抬眼看她,“你有什麽打算?”

明嬌眨了眨眼睛,“我們出去走一走唄,給彼此留一些適應和思考的時間。”

“很久以前你還和我說要帶我去溪宿山看楓葉林。現在要是再不去楓葉林也該落了,再想看就得等明年了吧。”

係統隻覺得自家宿主是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分明就是想和主角單獨出去約會,還扯得這麽冠冕堂皇。

不僅係統這麽覺得,唐曉漁也這麽認為,隻是莫名的她知道明嬌在胡鬧,居然不想拒絕。

她看了看滿眼期待,等待著她反應的明嬌,“你說的也有道理。”

明嬌歡呼一聲,將人抱住,“曉漁,你最好了。”

·

過了兩天,明家。

明薇清早起來就聽到樓下有聲響,然後發現是重新回來上班的傭人們正在往明嬌的新房間裏搬東西。

看樣子是明嬌這兩天派人送過來的衣服。

明薇想著這個妹妹無論是生活還是事業上都有脫胎換骨的成長,一時間無限感慨和欣慰。

她懷著這樣的心情下樓,卻看到明悅坐在大廳沙發上,手裏拿著一張便簽。

本來是很尋常的一幕,但不尋常的是明悅看起來十分的呆滯,仿佛處於巨大的震驚當中。

明薇有些詫異,有些擔心,“明悅?”

她一連叫了明悅好幾聲,明悅才猛的回神,臉上帶著一種迷幻震驚和想通了什麽事情的恍然大悟,表情十分的複雜。

明薇,“你怎麽了?對了,曉漁和明嬌呢?不是說今天一起回來嗎?”

明悅對她舉起便簽,用一種十分複雜的語氣說,“她們私奔了。”

明薇,“???”

作者有話說: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出自《論語·泰伯》

完結啦,照例廢話幾句,和大家嘮一嘮~

劇情上該寫的好像都寫了,所以就可以結束了。

這一本是比較坎坷的,在去年的時候我就想寫來著,但是開頭到前十萬字就一直不順,來來回回折騰了無數個版本。

後來放置了很長時間,直到今年就突然覺醒了,一下子就順了,然後就呈現出了現在的模樣。

不過這個過程也是有一點煎熬的,因為我的爪爪碼字有點慢,又不像前麵幾本存稿多一點,所以看著大家給我留評論,給我投雷,投營養液,很想加更表示一下感謝,也辦不到【歎氣

實在是日三就已經拚盡全力,慚愧慚愧。

最後感謝大家對我的包容和鼓勵,以後的日子我也會努力改正我現在能察覺到的所有疏漏和缺點。

誠懇的感謝一路相伴的小夥伴們,謝謝你們的支持,謝謝你們的訂閱,謝謝你們的營養液,謝謝你們的地雷,謝謝你們所有的建議和評論。

希望有緣下一本我們還能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