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二爺這幾日心情不佳是嵐園下人們都知道的,因此除了他房裏那幾個丫鬟婆子不得不受著,其餘人都是能避則避。因此雲卿一進醉望齋的門,就見兩三隻兔子在外頭蹦蹦噠噠地玩,兩隻丫鬟養的肥貓在老花枝子裏頭打架,廊前幾隻鳥籠裏一隻白鸚鵡和一隻黑八哥在大眼瞪小眼,另有幾隻芙蓉鳥在旁邊嘰嘰喳喳,就是不見人影。自己打了簾子進門,隻見兩個小丫頭歪在矮腳桌旁分吃一碗酥酪,另一個二等丫鬟叫做紫株的則遠遠兒坐在床邊腳踏上繡一屏暖杏春煙圖,雲卿隻道裴二爺不在,正要開口相問卻見裴二爺從一掛紫晶珠簾後走出來嚷嚷:“我那柄錯金彎刀呢?刀柄上嵌一顆龍眼大紅瑪瑙那個,你們給收拾哪去了?”

兩個小丫頭嚇了一跳,都慌慌張張看紫株。紫株跟裴二爺久了,雖敬而並不怕,這兩日裴二爺脾氣古怪又受了他好些氣,今次便沒好氣地說:“貴重東西向來是紫蘇姐姐收拾的,二爺要是急著找就差門下小廝婆子跑一趟蔣家,問我們是不成的。”

裴二爺被噎,自己氣了半晌說:“醉望齋能多大地方,仔細找還怕她藏得深?現在就找,快去快去。”

紫株放下繡圖,卻不動,隻抬頭悶悶看著裴二爺。

兩個小丫頭離門近,看見雲卿來了忙簇擁上前,並倒了茶奉上,雲卿則笑嘻嘻拉了紫株問:“他又擰巴什麽了?好好的怎麽想起來找那彎刀?”

紫株便放下繡活起身對雲卿說:“能擰巴什麽?說是閨女要出嫁了,列嫁妝單子呢,一早上不是找這個就是找那個,偏又都是紫蘇姐姐收拾的,咱們連猜帶撞才找來了幾個,偏慣壞了,再鬧不完了!”

裴二爺氣得手指頭指著紫株直哆嗦,說:“誰慣壞誰了!這是誰慣壞誰了!”

紫株扭頭說:“就是說二爺你呢!大半天鬧了幾回了,說餓又不說吃什麽,給烤鴨嫌油,給酥酪嫌膩,給黃燜肉嫌肥,給紅棗粳米粥倒又嫌甜,好容易小白菜魚翅肉丸子湯裏煮了一把麵條吃了兩口,又說不是從前那個味兒,問吃什麽,又說隨便!隨什麽了?哪裏隨了?喝茶也是,備了龍井偏又要普洱,端了普洱又想喝茉丨莉花,茉丨莉花茶都晾涼了,突然想起家裏還有一罐子高沫兒,這不是存心鬧人嗎?原本咱們到這府上就是來幹活,本是該一個字也不能抱怨的,二爺說換就撤掉,二爺說要就備著,可好容易鬧完了,又開始列嫁妝單子了,列一樣,叫找一樣。明說了不如先列著,趕明兒紫蘇姐姐回來了一時半會兒就給找全了,不聽,非現在就要。怎麽明兒就去給鋪嫁妝了怎的?那好,把我也列進去,我跟著作陪嫁倒是福分了,總好過跟著二爺一年到頭見不著人,見著了又瘋鬧難伺候!”

裴二爺氣的臉都白了,又臊得慌,半天沒喘勻氣兒來,雲卿和蒹葭忍住笑,一個去拉裴二爺一個去勸紫株,好容易才將她們分開。雲卿打了紫晶珠簾推推搡搡請裴二爺進去,又繞過一張黑鬆木四扇三折蘇繡屏風,拐了個彎兒到了裴二爺書房扶他坐下方說:“不怪紫株姐姐生氣。往日裏你不在,紫蘇姐姐又管著園子裏的事,你房裏都是她跟紫苑紫英盯著。小丫頭們素知你是個不計較的,又猜不準哪天回來,所以做活兒時常偷懶,她又是個喜歡親力親為的,所以旁人擦不幹淨的她自己去擦,旁人繡不齊楚的她自己另去繡,整日裏倒比紫蘇更辛苦得多。你今兒還這樣嚷嚷,她能不氣麽!”

裴二爺一甩袖子抽了手,恨恨地去摸桌上茶盞,雲卿一摸茶都冷了,忙奪過來說:“才正月天兒喝什麽冷茶,你等一等。”又看他一副怒氣衝衝模樣,因從書房出門,吩咐外頭小丫頭煮了蜂蜜冰糖杭白菊來,卻聽見紫株正抹著淚兒對蒹葭說:“你跟小姐好生說說,就叫我也跟你們去吧!二爺本就是念著小姐才願意偶爾回趟物華,小姐這一出閣,恐怕他更是見不著人影了,既沒個人,我們守在這裏做什麽?”

雲卿小心翼翼進了書房,見裴二爺正對著麵前的單子沉思,便湊上前去看,果見嵐園裏的寶貝東西都在上頭了,雲卿便笑:“都給我?”

裴二爺不吭聲。雲卿便笑把那單子收起來說:“我方才聽紫株的意思,你鬧了一天了。怎麽,我這事是實打實定下來,已到了準備嫁妝的時候了?”

裴二爺摔了筆說:“定了。”

看裴二爺煩躁的樣子便知事情辦得不順,不免勸說:“好啦,多大點子事,把自個兒氣病了就不值當了。既是定了,想來這幾天慕府就該來人了,到時還好一陣煩呢,如今正是歇一歇的時候。”

裴二爺冷笑一陣,說:“姨娘,所出以嫡子待之!”

雲卿無所謂地點頭說:“倒是挺好麽。”

裴二爺畢竟煩躁,便隨口問說:“你來這裏做什麽?”

恰巧小丫頭把茶端來,雲卿便斟了茶給他端上,說:“來時是一件事,如今是兩件事了,都需得你點頭方可辦成。”

“說。”

雲卿見小丫頭關了門,屋裏並沒有旁人,便把目前所知的裴家諸事細細說了,末了說:“這第一件事,畢竟礙著裴家,所以需爹爹點頭。我隻想叫慕垂涼出手攔著裴三太爺,不叫他回來主婚就是。”

裴二爺懶得插手裴家事,便道:“隨你便!”又問第二件事,雲卿方說:“爹爹你指誰作我的陪嫁呢?單子上並沒有寫。”

裴二爺說:“紫蘇幾個,都跟了我很久,讓她們去我就放心得很。”

雲卿歎說:“就知道你是這樣想!我覺得甚是不妥,爹爹你常年在外,我出閣後又難免顧不上這邊,所以嵐園必得找幾個厲害的給穩著。商陸等人自不必說,餘下丫鬟們,紫蘇是頭一個不能動,她跟你久了,在嵐園曆來是半個主子的身份,底下人最是聽她的,她一走豈不亂了人心?紫苑、紫英又跟我姑姑去了蔣家,餘下最早跟你的那幾個裏就隻剩下紫株和紫草,紫草伶俐,讓她幫著紫蘇打理嵐園,至於紫株已有些沉不住氣了,就讓我帶走吧!慕垂涼房裏有極伶俐的做針線的,我倒不必帶了,再帶一個茯苓,她記性最佳,必當派的上用場。加上蒹葭和芣苢,再隨意找兩個小丫頭,湊夠六個,是足夠了。”

裴二爺左右算著,最後說:“雲湄出閣時帶了六個,另還有紫蘇上門陪著,你也帶六個,數量上倒不合適,不撐場麵。”

雲卿笑說:“這倒無妨,想必慕家也不計較這個。此處不撐場麵,自有其他地方填補,爹爹放心就是。”

見裴二爺是默許的意思,雲卿才將他先前列的單子拿出來,說:“還有這單子,若是我來看,需得劃掉一半才是。什麽彎刀什麽寶鼎,我要那些幹嘛,又都是你最喜歡的!再說了,這些東西一旦帶去慕家可就姓了慕了,你舍得?我是不舍得的。”

裴二爺默然半天,仰天長歎說:“我幹什麽要養個女兒!早知她要嫁,我不如當丫鬟養了,也不必現在又心疼!”

雲卿抿嘴笑了,拿了那單子轉身就走,才出門就流了一臉清淚。

正是把門外頭候著的芣苢給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