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月初三昏迷不醒,到七月初五,下了兩天的大雨,靜了兩天的心思,等到雨過天晴,夕陽西沉,倦鳥歸家,金色殘陽收斂了最後一線柔光,雲卿終於走上兩度未曾走完的沁河橋。

總有人在不該在的地方等著,說不著邊際的話,做難以分辨的神情,讓時間漫不經心地遊走,卻給人留下無法磨滅的印象。

慕垂涼分明就是在等他。笑意輕佻,姿態優雅,看她的神色仿佛不經意看到一朵路邊小花。雲卿步步向前走,等到麵對麵,他突然嗤笑,薄有幾分不屑地說:“還沒見過比你記性更壞的。”

雲卿微微蹙眉,眼看著他搖開了折扇,十分瀟灑地淡然笑著遠去了。

這個人他究竟何意?就算幼時相識,也不該時隔多年又湊過來以示親近。他為什麽非要狀似無意地拆散她跟裴子曜?——絕不可能是無心之失,絕不可能。

匆匆八年,物是人非。連從前差點一起死掉的人,此刻都能高高坐在正中主位上,一邊享受著物華城四族之子的榮耀與尊崇,一邊居高臨下笑容玩味地看她嚴密包裹的手腕,她又怎麽可以被區區一道傷疤困住了腳步。

鼓聲隆隆,一個俊俏小廝朗聲喊:“戌時已到,七夕鬥燈第二輪,開始!”

雲卿低頭看著麵前的白燈籠,右手緩緩抬起。

“蘇記的畫師怎麽裹了手腕?受傷了嗎?”

“怕是虛張聲勢,以免輸了找不來借口吧……”

“瞧著還是個小丫頭,能有多大能耐!”

“是啊,你看那小臉兒,嚇得慘白,真可憐……”

議論聲不絕,雲卿隻是如木偶一般淡漠。這是一方長四丈寬三丈高不足半丈的台子,坐落在沁河西岸,北邊三級台階之上是一個狹長平台,城中望族中來了幾人坐在上頭,中間七位乃是今日的評判,分別是剛剛高中的孫狀元,解甲歸田的趙禦史,物華城的府尹盧大人,和照舊參加的四族各一人。

蔣家大少爺蔣寬,葉家大少爺葉懷臻,裴家大少爺裴子曜,名義上的慕家大少爺、四族之子慕垂涼。

五家鬥燈的則在台上一字排開,雲卿的桌子在最右。其餘四位畫師已經紛紛提筆作畫,隻有她探出右手,隻是指尖停在一支五紫五羊硬毫筆上,發呆。

她沒料到裴子曜竟然會來。

往日裏七夕鬥燈雖說四族都會派人來,但從不會像今天這樣齊齊來了四個家族未來的掌舵人。是為了給罕見拋頭露麵的四族之子一個麵子?還是裴葉兩家終於要宣布婚事?還是物華城將要發生什麽更重要的事?雲卿不得而知。

但傳言非虛,裴子曜果真病了,發燒,臉色差,左手掌纏著白紗布,目光一反往日人前謙和之態,有明顯的沉鬱。

這樣的結果,誰也沒比誰好過一點。

雲卿伸手拿筆,剛用一點力手腕便似折斷一般驟疼,她指尖猝不及防一顫,那支硬毫筆便咕嚕嚕滾到了桌下,頓時全場嘩然。

“蘇記、蘇記的畫師……拿不動筆?那還有什麽可比?”

“手腕傷的不輕呀!蘇記怎麽派這樣一個畫師來鬥燈?”

連坐在上方的蔣少爺蔣寬都忍不住問:“瞧著挺伶俐的,不是怯場了吧?”

“倒沒什麽,”葉懷臻溫和笑道,“畢竟還小,來日方長,也不必急這一刻。隻是那手腕看著真是傷得不輕,子曜你醫術高明,能否瞧得出那手腕傷到什麽地步了,今日可還能作畫?”

不遠處雲卿正提了裙裾彎腰拾筆,聽聞此言便僵了後背。裴子曜本扶額淺寐,抬頭一看眾人都看向他,便不得不抬頭看向前方不遠處的素衣少女,良久緩緩開口,神色陰鬱,聲音暗啞:“傷到筋脈,今日……不該來……”

“這麽嚴重?”蔣寬咋舌,“那如果硬比下這一場,這手會不會廢掉啊?”

裴子曜幾度嘴唇開合,最終卻一言不發,隻是神色更為倦怠沉鬱。瞧他這樣子,旁人便也猜得出雲卿的手傷有多麽嚴重,再看她用左手拾筆起身便帶著幾許同情。

蔣寬很是不屑:“那她還來逞什麽強?”

慕垂涼似笑非笑看一眼雲卿,悠然道:“或許隻是來看一看。”

葉懷臻素有仁善之名,重新打量了雲卿一番,附和道:“也是,輸人不輸陣,小小年紀能有這等心性已是難能可貴,更何況,能來瞻仰前輩大作也是極好的。”

幾個人猜得熱鬧,雲卿卻隻是繼續立在蘇記的桌子前,低垂著眉目,淡漠又從容。

“戌時一刻,到!”

比賽時間是整一個時辰,如此漫長的時間,對一個燈籠畫師來說卻往往是不夠的。燈上作畫隻簡單分為兩種,一種是畫在紙上,待到墨幹將畫貼到燈上,簡單,靈活,但燈在此間顯得不甚重要,是大多數燈籠畫師不屑用的。另一種則是直接在燈上彩繪,但在各種形狀古怪的燈架子和燈架子下的竹篾紋絡上作畫實在不是簡單的事,而燈上彩繪最考量畫師的不僅僅是畫工,還有畫師的心性——一筆下去一隻燈的好壞便定了性,全然不可逆轉,猶如人生。

為了彰顯實力,今兒比賽的五家畫師都是直接在燈上作畫。每一個畫師都全神貫注,不舍的浪費一丁點兒時間。反觀雲卿,桌上二十八碟繽紛顏色,十六支各異毛筆,一隻早已經做好的白燈籠,她神色淡漠若木刻石雕。

七月的天兒,戌時初外頭還十分亮堂,可以清楚看到周遭一切。周圍人都興致勃勃地看畫,不時讚歎兩句。李記的鳳穿牡丹圖,染金鋪彩,大氣輝煌;白記的輕雲出岫圖,水墨淡雅,婉約流暢;張記的四大美人圖,栩栩如生,躍然紙上;羅記的春雨潤物圖,清新淡雅,溫潤別致。四幅圖雖隻開了個頭,卻博得眾人連聲讚歎。

“戌時二刻,到!”

蔣家少爺對作畫紮燈顯然沒什麽興趣,不一會兒便又將目光移到雲卿身上。蔣寬是物華城有名的惡少,吃喝嫖賭完全由著性子來,尤其對物華城的花街柳巷最為熟慣,但看雲卿的目光卻是清清冽冽,純粹隻有好奇。他一人歪著腦袋看了許久,突然用胳膊肘去碰一旁的慕垂涼:“哎,我說,我怎麽越瞧越覺得,蘇記這丫頭不像隻是來看一看?”

“哦?”

“難不成我看錯了?”蔣寬捏了一粒葡萄扔進嘴裏,含糊不清道,“興許是看錯了吧,倒覺著這丫頭像堵著氣來的,瞧著是沒什麽動靜,指不定在等什麽時機呢!”

“時間過去一小半了,時機再合適,也怕時間不夠用了。”葉懷臻正盯著李記的畫看得出神,聞言便搭了句話。

蔣寬一歪頭一撇嘴,說:“也是,我怎麽忘了這茬兒!”

“我倒覺得阿寬說的很有道理,”慕垂涼摸著扇骨似笑非笑說,“不如咱們四個賭一把?”

雲卿聞言,淡然抬頭。

蔣寬一聽來了興致,拉著慕垂涼袖子問:“賭什麽賭什麽?怎麽賭?”也葉懷臻也看向慕垂涼,甚至扶額闔眼的裴子曜也陰沉沉地睜開了眼。

慕垂涼慢悠悠打開折扇,這是雲卿第一次瞧見他打開折扇,烏木錯金的扇骨,雪白未畫的扇麵兒,隻左下角一枚四方朱紅印記,離得太遠,看不清字跡。

“自然是賭今兒哪一家能拔得頭籌,”慕垂涼左右環視一圈道,“懷臻你似乎很喜歡李記那幅鳳穿牡丹?阿寬一心隻瞧著張記的四大美人了吧?子曜素來偏愛水墨,不知道白記那幅輕雲出岫入不入得你眼?”

“好啊,難得垂涼你有興致來看鬥燈,我便不掃你的興,我就押李記的鳳穿牡丹。”說話的自然是葉懷臻。李記畫師不敢停筆,一旁書童卻連忙對葉懷臻行了個拱手禮。

“那我當然是押張記的四大美人,我就不信有誰不愛美人的!”蔣寬一挑眉也附和,“這把我賭了!”張記的書童亦行禮道謝。

三人便都看向裴子曜,裴子曜臉色死氣沉沉,目光幾近陰冷,葉懷臻連忙說:“看著越發嚴重了,裴牧,快扶你家少爺回去歇著!”

一旁裴子曜的隨從裴牧連忙過來要扶,裴子曜卻重又闔眼道:“不必了。我押羅記。”羅記的書童連忙行禮。

“咦,你不是愛水墨?”蔣寬訝然。

葉懷臻細細審視一番白記的畫,溫潤笑道:“這幅輕雲出岫,用墨大膽而不大意,煙雲輕靈而不輕佻,實在畫得極有韻味。”

裴子曜眼都不睜,聲音滯澀黯啞:“羅記的春雨霏霏,倒也不錯。”

雲卿一直眯眼瞧著。這四個人裏她隻接觸過裴子曜和慕垂涼,對仁善的葉懷臻葉大少爺和浪**的蔣寬蔣大少爺並不了解。不過如果先前了解,今兒又怎會這般大開了眼界。

“那就輪到我押了?”慕垂涼搖著折扇對雲卿悠然笑道,“一千兩紋銀,我押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