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寬如今是雲湄的夫婿,自然就是雲卿的親戚,礙著這層關係下人不敢怠慢,遂一路將他請進了拾雲軒。雲卿倒不心急,妥妥帖帖收拾了一番方帶著蒹葭出去,隻見蔣寬心急火燎地坐不住,下人斟的茶是一口未喝,見她與蒹葭過來,整個人立刻不對勁了,目光躲閃了一番,像是怨恨,又有些緊張,躲也不是,迎也不是,別扭極了。

雲卿便笑:“我姑姑去祭拜祖父,約莫還得一會兒,不過我已經著人幫她收拾東西了,很快就好。還煩請蔣少爺稍等一會兒。”

蔣寬倒是靜下來了,隻是臉色分明不大好。

他自以為待雲湄極好,與雲湄也十分恩愛,然而雲卿卻始終叫他“蔣少爺”,連從前直呼“蔣寬”那種語氣都沒有,端的是刻意生分著。

換句話說,她不承認他。

“那我去幫她收拾東西。”蔣寬躲開目光道。

雲卿盈盈淺笑,安穩坐著,看著蒹葭為她倒茶,邊看便說:“那倒也不必了,丫鬟們都在呢。不過說到這裏,倒想起有件事需得跟蔣少爺你說,蔣少爺不妨先坐。”

蔣寬陰沉著臉看她一會兒,不吭不響地就近坐下了。

雲卿便笑道:“是這樣的。起初我姑姑去蔣家隻帶了一個白芍,是跟了我姑姑多年的,性子溫良,處事周到,忠厚仁善。隨後嵐園又補了紫苑、紫英、白果、白前四人,我姑姑義父趙家又添送巧綠一人,共計六人服侍我姑姑。因知蔣少爺你如今每日去茶莊應卯,怕我姑姑新婦出嫁太孤單,所以著嵐園一等大丫鬟紫蘇前去作伴,順帶**幾個小的,免得她們不懂規矩在蔣家犯什麽錯。這些蔣少爺也都知道的吧?”

蔣寬不大理事,家裏多半是他娘看著,所以除了紫蘇、白芍、巧綠三人之外,餘下也分不清誰是誰。但仔細想來數目是不錯的,便點頭說:“是這樣沒錯。”

雲卿便說:“陪嫁的丫鬟,既跟去了蔣家,我原也就不該再說什麽了。可是……”

蔣寬一心等雲湄,本就急躁,聽雲卿猶豫便道:“你就直說吧,能是多大的事!”

“小事,”雲卿也不惱,靜靜笑說,“都是小事。一來紫蘇並不是陪嫁的丫鬟,隻是過去與我姑姑作個伴兒,聽說蔣少爺你也是對她禮遇有加,我嵐園十分感激。可如今嵐園即將要辦喜事,我爹常年不理家不懂這些,我呢也不便再事必躬親,而紫蘇又是嵐園一等大丫鬟,在裴府上時就跟著辦過裴大小姐的親事,交給她最是穩妥。所以頭一件事,我想將紫蘇留下來,就不再跟去蔣家了。”

蔣寬與雲卿原也算得朋友,知她與朋友說話並不是這個樣子,因而越聽越厭煩,沒來由心生惱火,但顧忌著雲湄也隻得忍了,隻僵硬吐出一個字:“好。”

意料之中,雲卿笑道:“多謝蔣少爺。這第二件事倒是有些為難了,倒叫我不好意思開口。”

蔣寬一忍再忍,沉著臉死死低頭,卻聽雲卿不再開口,仿佛就等他也客套得把話順下去,一時就惱了,拍了桌子說:“雲卿你能不能不這樣?你有話就直說,故意跟我搞什麽彎彎繞?這樣多有意思?”

雲卿坐的越發端正,抿嘴喝了口茶,勾起一弧笑意說:“既然蔣少爺如此說,那我就單刀直入,開門見山了,蔣少爺莫怪我不客氣就是。”

蔣寬憤而道:“說!”

“除紫蘇外,餘下六個丫鬟,白芍是我姑姑多年貼身丫鬟,又是自願跟過去的,暫且不提,巧綠是我姑姑在趙家時的丫鬟,我做不得主,也不提了。餘下四人則是我嵐園丫鬟,當日我送去蔣家是讓她們服侍我姑姑的,既然蔣家寧肯讓她們做些粗使閑活兒也不願讓她們進房服侍,那又何必白白送了蔣家?所以我想一並收回,留她們在嵐園。今兒就不跟過去了。”

蔣寬都挺愣了,半晌方說:“從沒聽過陪嫁丫鬟還能收回的……況且,你怎會知道我蔣家園子裏的事?還有,什麽叫做粗使閑活,你聽誰混說了?”

雲卿漸漸收了笑,想起孫大夫說的話,低頭玩著指甲不大在意地說:“聽誰混說?莫說你蔣家太容易進,小丫鬟們話也太容易套,就是沒人說話,大夫的方子也在那兒放著呢。兩個二等丫鬟,兩個三等丫鬟,在你們蔣家才住了多長時間,個個落了一身毛病。兩個小的手都凍壞了,回來第一晚大夫給煮了草藥水讓她們化化淤腫,一個一沾水就哭了,說離了嵐園就沒用過熱水。另一個呢,抽抽嗒嗒哭了一晚上,說吃撐了不消食,一問,原來挺久都沒吃過飽飯。蔣少爺,這些個是陪嫁的丫鬟,如今是你們蔣家的人,我也不能多說什麽,隻能看在昔日主仆之情上好好請了大夫調理,可是既然蔣少爺也說了不願聽我彎彎繞,我就直說了,我求蔣少爺一回,求蔣少爺賣我個麵子,放她們回來如何?”

蔣寬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憋了一會兒脖子上暴起青筋,眼見是要怒了,又極力忍了忍,盡量不衝動地走到雲卿麵前說:“你是說我們蔣家苛待她們?我們蔣家是缺這幾碗飯了,還是給不起她們幾件衣裳穿?那是雲湄的陪嫁丫鬟,我一早就叮囑過不可怠慢,平日裏隻伺候吃穿和茶水,連針黹都不必做,多陪陪雲湄便是。月錢上,白芍和巧綠和我房中大丫鬟一樣,餘下是二等丫鬟的數目,你可問問她們我是不是混說?”

雲卿頭也不抬地笑了,說:“你看,說客氣些你不樂意,直說你又不愛聽……”

蔣寬氣得臉都漲紅,蒹葭怕逼急了蔣寬,在一旁偷偷推了推雲卿,示意已經很久,恐雲湄要過來。雲卿點點頭,看著蔣寬,歎口氣起身站定在蔣寬麵前,端詳一陣,禁不住笑說:“人呢,我就留下了,我知道蔣家也不缺這幾個人,至於事……”她略傾了上身,靠近蔣寬一些,輕輕說:“你整日都不在家……你又知道個什麽?”

蔣寬下意識倒退兩步,站定了,擰著眉毛冷冷說:“你這話什麽意思?”

雲卿亦跟進兩步,直麵他說:“如果我是你,當然也不會這麽輕易相信別人的話。可是要怎麽反駁呢?那就隻好找個合適的時候,獨自從茶莊出來偷偷回趟蔣家,誰也不告訴,也不讓誰看見,直接去佛堂看看我姑姑在做什麽。看一次當然也不能信,興許是碰巧了呢?那就連著看上個兩三天,心中有數了,再過來甩我一巴掌罵我怎麽能這樣胡說八道,你說是不是?”

蔣寬驚疑不定,直直看著雲卿,一時說不出話來。最後竟急了,伸手推開雲卿咬牙道:“你胡說!我娘說很喜歡雲湄,喜歡她安靜柔和的性子,喜歡——”

雲卿被推得一個趔趄,蒹葭忙上前扶穩她,又氣又急道:“雲姑姑的確是安靜柔和,可正是這樣的性子,才決不會找你說她受了委屈,她怕你難做,你卻竟連看個究竟都不敢嗎?!”

蔣寬臉色迅速灰敗,一時說不出話來,良久開口,卻是說:“你真的跟從前不一樣。我聽家裏人說了那一晚蘇記的事,我就一直奇怪,你素來聰明,必是算到我阿姐要去找你,才離開嵐園躲到了蘇記。可你明知如此,卻不避開,你特特等在蘇記,故意要我阿姐和你起衝突,你故意要把事情變成現在這副局麵,你可知道慕家現在怎麽待我阿姐的嗎?”

雲卿這才真真正正冷了臉,緊盯他半晌,輕蔑地說:“到底是蔣家的人,就是說得出這樣趾高氣揚的話來。怎麽,蔣婉要打我一巴掌,我自己夠聰明提前算到了,卻隻能乖乖躲開?我擺一個釘子在前頭,她若不打,就劃不傷她,可她偏要打,如今受傷了也來怪我?是要怪我不該提前看破,還是怪我沒有乖乖等著挨打?我是跟從前不一樣,從前旁人打我一巴掌,我會還她一巴掌,現在我不願意了,我要還兩巴掌,因為先動手的人,理應付出惡意挑釁的那份代價!”

蔣寬原本臉色灰敗,如今突然見漲得紫紅,他手上青筋暴起,握緊拳頭,眼見是要揮上來了。蒹葭緊張地拉著雲卿要往後躲,下意識就左顧右盼要喊人,雲卿卻巋然不動一味冷笑,正是此時,身後傳來一句:“卿兒?”

雲湄來了。

雲湄走後,雲卿徹底閑下來,隻叫芣苢傳話說紫蘇紫苑等人不必再去蔣家,餘下事也不再多理會,好好休息了幾天。

連著幾日慕家都沒消息,該有的定盟納吉一並不提。裴二爺整日在書房裏,信鴿和密使越漸多起來,他難得忙得一塌糊塗,雲卿有心分憂,卻被囑咐不得打擾,也就罷了。

二月中旬一日,慕老爺子親自帶了慕垂涼登門拜訪,陣仗非同一般。裴二爺被從書房請出來,他久未好好審視嵐園,細看了一會兒,見春草正茂,楊柳青青,野花繁盛,燕語鶯啼,不免停下來多看了一會兒。

“你說……平妻?”裴二爺聽著慕老爺子的話,緩緩轉身回過頭來。太陽高照,金色的光輝鋪滿大地,為每個人都鍍上光彩。山川河流,繁花玉樹,富庶貧窮,癡男怨女,無一不在此刻明媚柔和,光鮮奪目。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春未滿,沁河水先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