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大夫為小蘋診治過說無甚大礙,雲卿方往老太太房裏去了。才進了院子,就見烏壓壓的都是人,連廊簷花叢中都滿滿當當,一個個兒焦急又緊張。院子中間兒青磚地上跪著黃坎婆,身旁一攤子水,想來是被人醒酒了,如今正是受了驚嚇的樣子,嘴裏含混念著求饒的話一味磕頭不止。略過黃坎婆,就見露天的院子裏擺了整套的紅木桌椅,老太太坐在上位,次位空著,原是留給掌家之人。然後依照尊卑挨次是大太太阮氏、二太太洪氏、三姑奶奶慕九姒、二奶奶孔繡珠、二房姨娘柳氏、二姑娘垂絡、三姑娘垂緗、四姑娘馮月華,每位身後則立著各房管事,老太太房裏是大丫鬟軟溪,餘下分別是泥融、紅霜、紫菱、梨香、湘簾、闌花、滿兒、小綴。雲卿掌家以來同各房管事的打交道甚多,如今主子也好丫鬟也罷她早摸清了脾氣,因深知裏頭有幾個不好打發的,便念著禮多人不怪,進門先笑盈盈一一見了禮,說:“我來遲了一步,讓老祖宗和太太們久等了。”

目光掃過眾仆,不免又笑說:“好在先前定的是半刻鍾,如今也不曾超過這個時限,總算是沒違了規矩!”

孔繡珠便點頭附和說:“是了,規矩就是規矩。”

卻聽阮氏關切問說:“繡珠房裏那丫頭如今怎麽樣了?大夫怎麽說?”

雲卿轉身看著黃坎婆,直盯得她戰戰兢兢,方莞爾一笑,答說:“直愣愣踹在心窩子上了,當即就不省人事。若非大夫來的及時,又是個老成穩重見多識廣的,難保那丫頭還能留條命呢!那蘋丫頭並不是家生子,原不過是給咱們做事,若是好好的伺候著主子也能丟了性命,可叫我跟她家裏爹媽怎麽交代呢!傳出去,外頭又怎麽想咱們慕家呢!”

如此一說,人人皆知雲卿心思,又牽扯到慕家聲譽上,自然也就沒人跳出來給黃坎婆求情了。黃坎婆剛從混沌中醒來就見眼前這等陣仗早嚇懵了,雖一直戰戰兢兢在求情,卻對緣由並不分明。如今一聽自己竟差點打死了人,當即嚇得眼珠子外翻,一時氣背,差點栽倒在地。卻幾乎脫口而出辯道:“老太太,是那蘋丫頭先打我的!”

老太太因念著黃坎婆上了年紀,其亡夫又是從前近身跟著慕老爺的,一時有些不忍心,便道:“有這等事?你有什麽話不妨放到台麵兒上說說,咱們慕家素來沒有欺淩下人的規矩,你若有理,想必雲卿也不會平白冤枉了你。”

黃坎婆見事情有轉機,忙磕了個頭辯道:“多謝老太太!回老太太話兒,醉酒一事,確然是我這老婆子不對,因昨夜上夜回來晚了,怕吸了寒氣,所以照例喝一杯黃酒,哪知昨夜涼得厲害,就多喝了兩杯想說暖暖身子好入眠,不想竟醉過去了,這一點沒的說了,都是我的錯。”

老太太便點頭道:“這也罷了,也是情有可原的。”

黃坎婆偷偷看了一眼雲卿,見雲卿也似笑非笑看著她,四目相對黃坎婆心覺不妙立刻躲開,思前想後卻又沒有退路,不得不硬著頭皮故作有理振振有詞道:“多謝老太太體恤。今兒一覺醒來,隻覺頭重腳輕,原不知自己是醉了,隻倒是病了,便欲往園子角上大夫那裏尋一些子便宜草藥煎湯來喝。路上卻撞見三姑娘了,因混混沌沌的也不知說了些什麽,後來凇二奶奶也來了,我才打了個招呼,那蘋丫頭就劈頭蓋臉罵過來了,說我是個不要臉的死婆子,又說要剝了我的皮,說著就上前來拽我老婆子的頭發,我正醉著也難分清什麽,有人打罵我,我哪裏有不還手的?因當時已將我拖到地上,便隻能用腳亂踢,哪裏會知道真踢到人了?再接著,就被人扭送到老太太您這裏了。老太太若不信,隻需看看我背上夾襖,看是不是在地上磨過的就知道。”

說著便跪著轉過身來,眾人果見黃坎婆背上薄夾襖都磨破了,頭發又蓬亂,身上又有抓痕,一時也覺得她可憐,老太太便歎道:“原是如此!既然病著頭發昏,又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想必是不打緊的,大家夥兒也都能體諒。隻是不能再犯,畢竟傷了人。”

黃坎婆聞言大喜,連連磕頭說:“是是,多謝老太太。”正要暗鬆一口氣,卻聽一旁垂緗冷冷道:“滿嘴胡言!老太太,這婆子嘴裏一句實話都沒有,從頭到尾混騙你和太太們呢!你罵我些什麽你心裏門兒清,還敢裝糊塗!又說你才跟二嫂打了個招呼,嗬,你一腳踢在二嫂肚子上可是有目共睹,如今你是不是要大夫當著你的麵兒給二嫂號號脈你才能承認?”

老太太一聽變了臉色,忙問孔繡珠說:“這可是真的?”

孔繡珠唯唯諾諾低下頭,嚅囁著說不出話來。黃坎婆正拿捏她好欺負,見此大好良機忙道:“這都是因喝醉了,全然不記得了。若不然,縱給咱們天大的膽子,哪裏敢傷二奶奶呢,我們難道是不要命了?如今也不敢求二奶奶,隻盼能當牛做馬服侍二奶奶,贖清了這罪孽就好了!”

孔繡珠見眾人都盯著她,一時目光躲閃,也顧不得垂緗等人目光,隻得戚戚然歎說:“罷了,以後莫犯就是了。”

老太太便也道:“也是,以後莫犯就是了。”

黃坎婆見老太太下了定論,忙連連磕頭道謝。正磕著,卻聽一陣促狹的笑,縱不抬頭也知是雲卿。

見眾人都看著,雲卿便笑道:“黃婆既這樣說了,我也就不問為什麽黃婆全部都不記得,單隻記得小蘋罵了你什麽,也不問為什麽小蘋就劈頭蓋臉對黃婆你又是打又是罵的,更加不會去問你打了二奶奶和小蘋為什麽還沒人攔著你。畢竟是醉了麽,旁人哪裏說得清呢?不過黃婆可要記清楚了,如今你麵前的是老祖宗和諸位太太小姐們,你若膽敢誆騙她們一句,那可就是欺瞞、辱罵、毆打主子三樣大罪,我可就隻能照家法來處置你了!我再問你一句,你前麵所說可是句句屬實?”

黃坎婆雖哆嗦了一下,然而一想,老太太都信了她、要放了她了,隻要一口咬定是喝醉,這大丨奶奶又能拿她怎麽著?於是咬牙點點頭說:“句句屬實,請大丨奶奶明察!”

雲卿便意味深長地笑了,輕輕拍了拍手。

“走!”眾人聽得響動也都順著雲卿目光望門外翹首看著,隻見秋蓉帶著兩個婆子推推搡搡把黃慶兒請進了門。

“黃慶兒?”洪氏疑道,“這又是怎麽一回事?黃坎婆打人,跟繡珠房裏的慶兒有什麽關係?”

黃慶兒驚叫:“打人?”

雲卿不待旁人開口大喝一聲:“跪下,黃慶兒,你可知你今日何罪?”

黃慶兒有些發懵,當即被嚇得雙膝跪地茫然看了一圈兒,見黃坎婆一身狼狽,還被劈頭蓋臉澆了一身水,心下便往不好地方想了。正是此時,隻聽雲卿道:“黃慶兒,你昨晚頂撞主子,欺淩下人,跋扈囂張,夜醉不歸,此四條人證物證俱在,按照家法我大可治你一罪將你趕出門外,如今因牽連到你幹姑姑黃婆打死人一事,給你一個坦白從寬的機會,如今我來問,你據實回答,否則,莫怪我不顧念你爹娘老忠仆的臉麵!”

“打死人了?”黃慶兒見黃坎婆如此本就心慌,又聽雲卿所言如此當即嚇得臉色慘白,一時來不及多想,連連點頭說:“是,是!”

一時之間所有人目光齊齊聚在雲卿身上,便聽雲卿直走到黃慶兒麵前居高臨下喝問:“你昨夜幾時遇見你幹姑姑?”

黃慶兒卻不料她竟問出這樣問題,雖糊塗著卻要仔細想想,卻聽雲卿喝道:“你還敢隱瞞!”

黃慶兒忙說:“不是,不是……巳時,對,巳時末在花園裏頭遇見的!”

“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就隨幹媽回去了。”

“是一回去就開始喝酒嗎?”

“是!”

雲卿急問道:“你幹姑姑平日裏酒量多少?”

“四兩大醉。”

“昨日你們喝了多少?”

“一共……一共喝了三兩不足。”

“二人一共喝了三兩?那你幹姑姑如何?”

黃慶兒糊塗答說:“一共喝了三兩,我幹姑姑酒量好,我醉了她還喝著,還把我拖到**歇息。早起我醒得晚,幹姑姑卻把飯菜都給我擺好了。”

黃坎婆心知不妙忙道:“老太太可別——”

“你閉嘴!”雲卿喝道,“有你說話的份兒?你如今裝瘋賣傻打死了人,還非要說是和黃慶兒同謀,這等瘋話我們也不是隨隨便便就會信的!”

眾人一時摸不著頭腦,黃慶兒卻快嚇傻了,忙辯道:“大丨奶奶明察,我幹姑姑打死人這事我實是不知道的!我這姑姑酒量極佳,縱三兩全喝了,也能留幾分清醒的,如今我們分喝三兩不到,她哪裏能醉得需要我幫忙做事?酒壺還在房裏呢,根本盛不了超過三兩的酒,大丨奶奶著人取來一看便知!”

黃坎婆更是急了,雲卿便冷笑道:“那麽黃慶兒,你幹姑姑辱罵三姑娘和二奶奶,又打死了二奶奶的丫鬟小蘋,這幾件事,全部跟你沒關係?你怎麽證明,這些事都是你幹姑姑一人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