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鄭重行禮懇求,那二人原不過是末等小廝,哪裏擔待得起,三言兩語推托不過便就此應下。雲卿折返回石屋,見慕垂涼含笑而臥,安靜如嬰孩,然而額頭滾燙,雲卿喚他卻始終沒有應答,分明已經不省人事。

年輕些的小廝亦跟進來,將自己巡夜的鬥篷脫了,卻不大敢給慕垂涼披上。雲卿感激地接過去,那鬥篷雖粗糙卻厚實,雲卿正要給慕垂涼披上,那年長些的卻在身後提醒說:“*奶既如此吩咐了,奴才們不敢不盡心的。還請*奶將自己的鬥篷帶走吧,免得被誰看見,徒生是非。到時候老爺既不放涼大爺,再怪罪*奶,豈非得不償失。”說著將自己鬥篷也取下遞過去。

此言極是,雲卿自然聽從,卻也不由得重新審視這二人。那年輕些的不過十四五歲,圓臉圓眼,皮膚白嫩,透著稚氣,年長些的不過二十二三,看模樣不是個話多的,亦是麵皮白淨,一派書生氣。然而雖是為奴,又是這等苦差,二人卻頗有幾分淡然自若,說尋常,也有些不尋常。

因這慕家老爺子最會用人,當日雲卿未過門便聽慕垂涼提醒,慕老爺子一旦看到一人能耐便會想方設法榨幹,所以後來他也屢屢提醒雲卿隻可在內宅行事,萬不可插手生意,便為此故。如此一想,再看這兩個小廝,便更有意思了。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如今兩個孩子已收到她房裏,丫鬟人選她早就心中有數,但唯有小廝她並不熟悉,原是要拜托慕垂涼,不想今日竟恰巧撞上。

如此一想,雲卿不僅暗歎:正所謂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今日之事緣由複雜,她純粹是被逼至此,以為情況凶險,對稍後老爺子那裏的求情也沒有十分的把握,竟不料此處卻見轉機,一時不免重拾鬥誌,精神大振。

隻是如今還不是時候,雲卿便披上自己的鬥篷,鄭重對二小廝說:“半個時辰之內必有人會過來,隻是恐怕未必是我,屆時還要煩請二位幫忙周旋,既不耽擱涼大爺治病,又不致使人生疑。”

其實倘若有人生疑,這二人又怎可能逃得過去,因此雲卿隻是淡淡一言帶過,並不十分擔心。果然那年長的已然了悟,心知此番要卷入是非,不禁歎了口氣,轉身不再多看雲卿。年輕圓臉的卻忙不迭應下,道:“*奶放心便是。”

如此雲卿亦不再多言,行禮告辭,直奔天問閣。

到了天問閣,見裏頭燈火皆熄,已然或主或仆早就全部歇下了。雲卿稍整衣冠,在門口候著。幾乎立刻就有巡夜的小廝過來查問,因見是雲卿,皆皆過來行禮。

“煩請稟明老爺,就說我有急事,必須現在立刻見他。”

見他們猶疑,雲卿又補了一句:“事關蔣家。”

不一會兒,天問閣大丫鬟青桑手持燈籠親自出來迎她,見麵隻簡單行禮,並不虛作客套,隻是道:“老爺在書房相候,*奶請。”

雲卿點頭應下,隨之進門。這書房雲卿來過,不過是普通布置,如今慕老爺子身披一件明藍繭綢團福團花大褂坐在書桌後麵,看似漫不經心地翻閱一遝宣紙。雲卿曉得那是什麽,是昭和與曦和平日裏練的字。

明明是聽到“事關蔣家”這四個字才匆忙接見,待開口,慕老爺子卻是道:“深夜過來,想必是有急事。”

雲卿深知多耽擱一刻慕垂涼就更危險一分,然而與慕老爺子交鋒,又豈敢掉以輕心,因此暗暗穩住心神,歎口氣說:“祖父……孫媳是說,能夠叫您一聲祖父麽?”

慕老爺子翻閱宣紙的手一頓,似笑非笑說:“倒是該隨阿涼叫我一聲爺爺的。坐吧,青桑,看茶。”

青桑看了茶便退去了,書房中隻剩他們二人。雲卿便委委屈屈地說:“爺爺是知道我身世的,娘家親人若論起來,也就隻有我爹與姑姑兩人。我爹常年在外,彼此唯有掛念,但姑姑卻是真真切切就在跟前的。孫媳深夜叨擾,就是為我那嫁入蔣家的姑姑而來,四族之內消息互通,爺爺想必知道我那姑姑在蔣家受的苦,她那孩子是被蔣家人給活活害沒了的!這件事,饒是我再大氣量也不能容忍,我不能放過他們!求爺爺幫我!”

慕老爺看起來更加漫不經心了,興致缺缺問說:“此事不好論斷。”

雲卿便摸了帕子假意抹淚說:“爺爺本是四族之首,自是不便說各家的是非。所以前幾日我雖對蔣家恨之入骨,卻也不敢在家裏提及分毫,生怕傷了四族和氣。可今日去蔣家,竟發現連那蔣大爺蔣寬都開始怠慢我姑姑了,這叫我如何能咽下這口氣?我知道爺爺不便插手,所以隻求爺爺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阿涼幫我略作懲戒,多少給蔣家個教訓也就夠了!爺爺不看我的麵子,也看在我爹的麵子上,幫我們姑侄倆一次吧!”

雲卿這話盤算了一路了,當日慕垂涼為何被禁足,乃是為的裴子曜之事,可是雲卿始終記得早在禁足之前,慕老爺子已經對慕垂涼步步緊逼了,這逼的,就是要他動蔣家,可是當時,慕垂涼以蔣家後宮得勢時機不利為由拒絕了,這才是老爺子如今非要懲罰慕垂涼的根本原因。

所謂投其所好,如今在老爺子麵前最好的投機取巧方式,莫過於幫他對蔣家開刀。

果然,慕老爺子抬頭靜靜注視了她一會兒,終是和善地開口說:“說來你是我慕家孫媳,如今娘家沒什麽人,若有什麽委屈,自然該是我們阿涼替你出頭的。”

雲卿立刻欣喜,起身連連道謝說:“謝謝爺爺,有爺爺這句話我就——”

“但是,”慕老爺子打斷她的話,似笑非笑道,“但是阿涼願不願懲戒蔣家,那可就要另說了。對付蔣家畢竟不是小事,你確定你能說服得了他嗎?”

雲卿心下了然,假意低頭細想了一會兒,最後歡歡喜喜說:“於我說,這倒算不上什麽事兒。倘若能夠說服他,那就他幫我做,倘若不能夠說服他,那麽他教著我,我自己去做。夫妻二人原本就要齊心協力,我受了委屈他自然要幫我出頭,他不便做的我自然要幫他做,爺爺說是不是?”

慕老爺子微微眯了眼睛,卻仍是穩坐如山,看她天真神色不免笑說:“你麽?你個小丫頭,雖是嫁了人的,卻和小孩子也沒什麽分別,懲戒蔣家……我認為整個物華誰也比不上阿涼,懲戒蔣家一事也隻有阿涼一人做得到。”

雲卿聞言更加歡喜,湊到書桌前道:“不瞞爺爺說,我從前呢最愛聽旁人誇我爹裴二爺了,如今呢就最愛聽人誇阿涼。不過爺爺這話說的可不對,畢竟這說到底呢不就那麽一件事兒麽?誰來做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事兒最後呈現出怎樣一個局麵,是不是我們所希望的。單就這一點的話,我雖不是阿涼,卻也做得到,爺爺何不讓我試一試?”

慕老爺子看了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一拍桌子道:“好,你既敢說,我如何能不敢讓你試?”

聽聞此言雲卿立刻再行了個禮道謝說:“多謝爺爺答允!今日爺爺能為雲卿做主,往後雲卿也必當盡心盡力,為慕家做事。”

“為慕家做事?”慕老爺子終於起身,笑著為她續上茶,並將茶杯遞給她說,“我還以為,你隻是想為阿涼做事。”

雲卿便自然而然說:“如今阿涼是為慕家做事,那我為阿涼,自然也就是為咱們慕家了嘛。其實不怕爺爺笑話,若是可以,我倒是真想帶阿涼回我們嵐園,沒有裴子鴛,沒有蔣婉,也沒有銀號生意,就我們倆就夠了。可爺爺還要阿涼做事,那也沒辦法了。”

說著紅著臉接過茶杯。

慕老爺子覺得十分有趣,捋著胡須嗬嗬笑說:“這話說的忒小家子氣了,怎的你個小丫頭家家的,還想拐帶我們阿涼不成?”

雲卿嗔道:“爺爺若笑話那也沒辦法,但若說沒存過那份兒心,那可真是說謊了。說到底我嵐園雖不能與慕家相較,但於我私心,自然更偏愛嵐園些,若是阿涼為爺爺做事能有個年限,等到年限夠了,他老了做不動了,就讓我獨占了帶走了他,若能如此,真是爺爺叫我做什麽我都認了呢!”

“哈哈哈哈……”慕老爺子撫掌大笑,忍不住道,“年限?怎說得如賣身的長工一般?你獨占他,又怎知他就甘心被你獨占呢?真是個小丫頭的想法,實在太過天真。”

雲卿搖搖頭,卻又立刻紅著臉低頭說:“爺爺非要把人問羞臊了不可。我自然曉得阿涼是爺爺的長孫,爺爺也好慕家也好,都不允許我獨占了他,可慕家雖大,我也隻想要一個阿涼,旁的金銀珠寶財富地位,我都是看不上眼的。況且我要獨占了他,自然就有本事叫他也眼裏隻有我。隻是爺爺不肯放人,否則我定要早早拐帶他走的……哎呀,真是羞死人了!”

慕老爺子當真是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卻仍能夠邊笑邊問說:“倒怪起我不放人麽?你個小丫頭也不想一想,他留在慕家,財富地位,榮耀尊崇,可是應有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