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五月初四是個黃道吉日,一大早,全馥芬二樓探出一張清麗脫俗的俏臉,可才往外瞧了一眼就又縮回去,下一刻,便聞得一男子朗聲大笑,伸手挑出一支竹竿,拖起長長一掛爆竹,用火石點了末端後猛甩出去。

爆竹聲聲震耳,雲湄嚇得要躲,那蔣寬卻及時伸出手,溫厚的手掌穩穩捂住她耳朵。

雲湄向上瞧,便見蔣寬唇角勾笑,神色平靜,目光篤定。

他此番實是勢在必得。

遠在慕家大宅的雲卿已經有幾日沒出門了,五月初四的早上她起得較往日裏稍晚一些,穿戴整齊後出門,便見一張八仙桌正對著門口,兩個娃兒昭和曦和並排坐著,小臉兒正對著門口正對著她,而那坐在娃兒對麵、背對著她的,今兒身著一襲銀灰色織花大氅,袖口用銀白硬繭絲繡了怒放的海棠,神色怡然自得,姿態雅致慵懶,舉止漫不經心,言辭簡單利落,那是她的相公慕垂涼。

起初她求慕垂涼來教兩個娃兒,慕垂涼恨得咬牙切齒,無論如何都不答應,可後來雲卿當真請了先生回來,因是一位極為俊俏的小秀才,慕垂涼又厭得心煩意亂,黑著臉把人攆了出去。

他笑意不善地提醒:“咱們這院子裏,你膽敢再請進個男人試試?”

念及此處,雲卿倚在門廊上吃吃笑起來。這一笑,前頭坐著的幾人都曉得她來了,一時教的也沒興致教,學的也沒興致學。

便見慕垂涼放下書卷,徑自道了一杯茶,便往唇邊送便懶懶散散道:“家裏茶葉都喝厭了,你今兒出去捎些子茶葉回來。”

雲卿曉得他是在提醒什麽。他雖禁足,但依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心裏清楚今兒是什麽日子。於是便上前說:“好,原就是這麽打算的。”

“吃了飯沒?”

雲卿道:“沒有呢,想著一會兒子就要去喝茶,到時候難免要叫幾樣糕點,不妨留著肚子待會兒再吃。”

慕垂涼卻蹙眉說:“留了粥的,喝了再去。”

雲卿欲辯,慕垂涼卻翻了一頁書,不容置疑地吩咐說:“聽話。”

雲卿不免笑了,由著慕垂涼吩咐下人將清粥小菜給她端上來,又眼看著她一麵遣了兩個娃兒玩一會兒,一麵拿筷子夾了菜送到她碗裏去。雲卿便依他吩咐坐下吃粥,吃了兩口,見他目光仍落在她身上,便笑說:“放心,今兒隻是去喝茶,又不是鬧事。我喝了茶吃了糕點,再買兩筒茶葉,來回也就一個時辰的事兒。”

“我倒不擔心你,”慕垂涼夾了一塊鵪鶉給她,頗有些心事重重地說,“如今四族太平,無甚大事,所以落了閑的人如今都盯著蔣寬呢。總歸不論再人多事雜你都要謹記兩件事,一來有蔣寬在,誰也傷不到你姑姑,不必你出那頭費那心;二來你此番前去所為何事你心裏頭得有個數,做事麽,奔著一個目的去就是了,縱心裏想要的再多也隻能一個一個拿,貪心不足蛇吞象,這話你得記著。”

雲卿嗤笑:“喲,你倒還真不擔心我?鬧了半天,不是怕我受人欺,而是怕我去欺負旁人?”

慕垂涼並無玩笑意思,徑自琢磨一會兒,又夾了一點新鮮脆爽的萵筍絲到她碗裏,催促她吃。待到雲卿重又拿起勺子,方聽慕垂涼仔細斟酌著措辭,十分慎重地說:“我自會,極盡全力,保你周全,不受人欺。但,私心裏,仍然希望你,說話做事,更加謹慎,更加穩妥,更加周全。切記來日方長,不可急於一時。”

這話理兒倒是不錯的,但慕垂涼突然提醒起這些,倒叫雲卿不免好奇起來,於是問說:“你是說,今兒全馥芬恐有人鬧事?”

慕垂涼蹙眉看著遠處兩個娃兒鬧,略歎口氣說:“猜測而已……你帶上秋蓉吧,隻一個芣苢恐不足以應對。”

雲卿還琢磨著恐有人鬧事一事,聽聞慕垂涼此言一時未開口。紫株伺候著收了碗筷,兩個娃兒有眼力勁兒,見這廂聊完了便匆匆過來,雲卿遂起身,與初過來時一般將一手搭在他肩上,立在他身邊默默不語。

“帶上秋蓉,聽到了嗎?”慕垂涼咬著字詞重複。

雲卿看他分明心事重重,便道:“好,記下了。”

過了一會兒,慕垂涼又道:“替我道喜。告訴他,縱他怨恨於我,如今見他長大,我亦真心歡喜。”

雲卿拍拍他肩膀,答說:“好。”

慕垂涼遂點頭,卻分明不大放心,還想要交代些什麽,略一思索,終是沒說,最後拍了拍她放在他肩上的手,接著又捧起書卷向前望去。那目光分明清清淡淡不含喜怒,兩個娃兒卻皆是一激靈,迅速挺直了腰板緊張地盯著慕垂涼。

便聽慕垂涼冷冷清清慢慢悠悠念:“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全馥芬茶樓在慕家東北方向,雲卿、芣苢、秋蓉三人乘馬車出門,過沁河,繞蔣家,入瓊花巷口,將車停在蘇記跟前。如今的蘇記隻剩殘垣斷壁,雖經數月風雨,遭火吻的痕跡仍然清晰可見。雖臨近的商鋪恐蘇記蕭瑟觸了客人黴頭,早就能遮就遮能擋就擋地將蘇記收拾了一番,但畢竟大不同於往日了,雲卿見狀,難免唏噓。

可是蘇記斜對麵,大約是蔣家人暗中幫扶了一把,今兒的全馥芬極為熱鬧,其中不乏大富大貴之人。雲卿此行本不欲招搖,便尋了個空檔帶秋蓉和芣苢混進人堆裏去,直到在一角落裏坐下,也沒被蔣寬等人發現。

芣苢小聲道:“若要不被發現,恐也難吧?如今的全馥芬敞亮多了,藏不住人的。”

秋蓉好奇,不免問說:“茶樓不都這樣?從前還有什麽不同的?”

雲卿便笑著解釋說:“從前怎麽不同,那得問你們家涼大爺去。他自個兒不願人瞧見他在全馥芬做什麽,所以著人用湘妃竹骨的簾子,將每一張桌子都與外頭隔開,進到簾子裏頭就是個小隔間兒,客人們自己喝自己的茶,不怕被看見也不怕被打擾。”

“倒也有趣,”秋蓉四下看看,見如今十來張棗紅色八仙桌整整齊齊在堂中擺著,熙熙攘攘都是人,便問道,“隻是如今為何給撤了?敞亮倒是敞亮不少,但太過熱鬧,倒不像品茶的地兒了。”

雲卿低低笑出聲來,搖頭道:“蔣家茶又豈會這樣寒酸呢?所以恐隻是一樓如此。不信,你們上二樓瞧瞧。”

秋蓉與芣苢都好奇,見雲卿縱著,便果真上樓去轉了一圈兒。她們前腳剛走,便見蔣寬望著她們這一處收了笑,不久,親自上前問說:“你又來做什麽?”

雲卿放了一錠銀子,笑盈盈說:“來茶樓能做什麽?自然是喝茶與買茶。你那新茶仍是叫碧波流嵐?這裏是十兩銀子,我要一壺熱茶,幾樣點心,餘下的包成茶葉我要帶走。”

蔣寬陰沉著臉,麵色不善。

雲卿不免笑了,低聲說:“涼大爺被禁足不能過來,所以叫我過來替他道一聲恭喜。他還說,縱你怨恨於她,如今見你長大,他亦真心歡喜。”

蔣寬原隻是厭惡看到她,生怕她再去找雲湄所以試圖趕她走罷了,但她此言一出,卻見蔣寬原本十足厭棄的神色變成了深深的惱怒。

他分明極力忍了一番,但話到嘴邊,到底是說出來了:“怨恨?我怨恨他?是啊,都是他的錯,他幹什麽非要娶你呢?從前什麽都好好的,就是因為娶了你一切才變成今日這般模樣!若不是要娶你,我阿姐也不會被禁足,若不是要娶你,我與阿湄也不會這麽難,若不是要娶你,他也不會為了幫你治手而觸犯家規!自小就隻有他與阿姐待我最好,如今我做茶開鋪子,他們二人竟都不能來,這都是因為你!我不能恨他,我隻恨你!整個物華,我最恨就是你!”

“這恨來得倒不算意外,”雲卿點點頭平靜地說,“你放心,喝完這壺茶,我這個月都不會再來。至於帶走的茶葉,那是他開口要的,所以煩請你或多或少都好,一定給我拿最好的。”

蔣寬聞言神色更複雜,這時候,卻見芣苢拉著秋蓉匆匆從二樓下來直跑過來欣喜說:“果然!果然那二樓——蔣、蔣大爺!”

從前蔣寬還是物華惡霸的時候不慎打過芣苢,因此芣苢如今對他甚是懼怕,如今他又惱恨著正是十足凶神惡煞的模樣,芣苢當即驚叫一聲,慌忙甩開秋蓉的手戰戰兢兢站到雲卿麵前,還未開口就帶了哭腔。雲卿正要勸,卻見芣苢抽了兩下鼻子,抖抖索索麵對蔣寬張開手臂護住雲卿說:“蔣、蔣大爺,你不、不能打……”

這一來,附近幾桌客人不免都看向此處,亦有人開始議論紛紛。蔣寬頃刻之間臉更黑了一圈兒,盯著芣苢看了半晌,直把芣苢嚇哭了,他方抬頭看向雲卿,卻是咬牙切齒恨道:“我的茶,統統都是最好的!”說罷甩了袍子轉身大步上樓去了。

雲卿與秋蓉忙扶芣苢坐下,芣苢嚇得發抖,嗚嗚哭了一會兒,最後委委屈屈抬頭說:“*奶,咱們回去吧!你莫要嚇我了,我不如蒹葭聰明,許多事恐做不好,萬一這回蔣大爺他打的是你呢?我、我怕……”

雲卿心下感動,正要開口作勸,卻聽“咚”一聲擊鼓之響,一個沙啞的嗓音傳來:“卻說這蔣家,如今倒很有些當年夏家的派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