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這幾日確然有些倦怠之意。連著與慕垂涼爭吵了幾回,雖最後都無大事,但她已隱隱察覺哪裏不妙,然而究竟是哪裏不妙她卻又不願多想,幾番掙紮糾結,終究是對許多事都意興闌珊,如今隻盼著先前盤算好的幾件事都不出差錯那就再好不過了。

她這廂才睡下,便聽慕垂涼沉聲問:“你與蔣寬約的最後期限是哪一日?”

“初七,”雲卿迷迷糊糊道,“便是七夕了。”

“唔,是個好日子,”慕垂涼在她耳畔低低笑,“照我說,不如就往前稍挪兩日定下局麵,莫耽誤我帶你去看七夕鬥燈。你不曾為我畫過,總也要親自為我挑一盞,否則我定不饒你。”

雲卿愣了一會兒,慢慢睜開眼,床帳頂子上海棠盛開,如今深夜之際也看不見分毫。呆愣了一會兒,方覺慕垂涼亦翻了身,像收拾一件易碎的物件兒似的將她妥妥帖帖抱在懷裏,接著小心掖好被角,下巴低著她頭頂親昵蹭了兩蹭,眼見是要睡了。

夜色濃重,床頭上懸掛的籃子裏*幽香襲人,雲卿不免想起許多事來,七夕鬥燈,橋上偶遇,雨地訣別,踏雪尋梅,諸多故事紛擾繁雜,最後九曲回環,她二人竟成了一家子,果真世事難料。

可是既然世事難料,他是以怎樣強大的自信,從區區十幾歲就認定到最後一定是他贏呢?如此一想,不免脫口而問:“喂,你說……”

含含糊糊的,他聲音已帶困意:“嗯?”

雲卿呆了呆,恍惚點頭說:“提前兩日結束嗎?好。”

翌日大早,雲卿照常早起,欲喚蒹葭過來幫著梳洗,卻聽芣苢說,一大早蒹葭就被長庚差人叫過去了,雲卿一時不免氣道:“就憑他,如今也敢使喚蒹葭了!他是涼大爺手下第一人,蒹葭也是我手底下第一人,誰也不比誰低一等,仗著什麽敢對蒹葭呼來喝去的!”

芣苢喏喏不言,知她今兒心情差些,也勸著旁人都小心翼翼的。正梳頭,卻見慕垂涼鬆鬆披一件銀絲軟緞廣袖長袍,雙手抱臂斜倚門廊若有所思看著,芣苢手一抖,在鏡子裏給雲卿使了個眼色。

雲卿明顯壓了壓火氣。

慕垂涼便上前,接過芣苢手中梳子示意她出去,一邊為雲卿梳頭一邊問:“火氣怎麽大,誰惹你了?”

雲卿有些微的起床氣,大清早剛從**爬起來時脾氣總比其他時候略差些,慕垂涼則完全相反,他初初睡醒時眼神裏像蒙了薄薄一層霧氣,看起來十分溫軟,聲音也略帶沙啞,讓每一個字句都磨平了棱角,聽起來極為舒適。

“沒有。”

慕垂涼手略頓片刻,輕輕笑了,低聲說:“有的。”

卻也不再多問,專心致誌幫她梳頭。

梳洗完畢,雲卿早早兒帶芣苢到阮氏處去,欲照常伺候阮氏洗漱更衣。

到了地兒,卻見門口守著幾個一團孩氣的小內監,皆是圓圓臉兒圓圓眼兒,看著又乖巧又機靈,雲卿便知是慕大姑娘在裏頭,一時也不好進去打擾。正是時,恰見瑩貞姑姑和泥融一道低聲言笑出門來,那瑩貞姑姑握著泥融的手腕子,看著分外親昵,分明不過才剛認識,卻看起來像多年老友。雲卿曉得那泥融是個心眼子直的人,見此情景不免就想,那瑩貞姑姑果不尋常。

瑩貞姑姑和泥融自然也看見了她,泥融便笑道:“*奶來了。可用罷飯沒有?”

雲卿答說:“沒有的。想著先來看看太太再說。”

這時候,二人已到雲卿麵前了。便見瑩貞姑姑鬆開泥融的手,正經對雲卿行了禮,雲卿慌忙攔著,瑩貞姑姑卻笑道:“*奶是主我是仆,這倒罷了,又是客,全賴*奶照應呢。是以無論如何要先行一禮,若熟識起來又得了*奶特許,那就順其自然便罷了。”說著往後退了一步,好生行了個禮。

雲卿便笑:“這話說的,我若再推托,可不就是我不懂禮數了嗎?既如此,我也還姑姑一個禮,乃是與我家涼大爺一道,謝姑姑精心侍奉咱們小主。我是新嫂,來此甚晚,無福與小主姑嫂和睦朝夕相處,如今能做也不過是略表謝意,姑姑萬不可推辭。”說罷又一模一樣還了個禮。

瑩貞姑姑眼底刹那的驚訝轉瞬即逝,但這片刻的工夫雲卿禮已施完,瑩貞姑姑便隻得笑道:“*奶著實客氣。”

泥融倒看笑了,從旁一手拉了雲卿一手拉了瑩貞姑姑道:“你二人客氣著,總得有個人不客氣,不然今兒這禮來來回回的哪裏是個頭?便就讓我做這個不懂禮數的人,免得呀,咱們小主和太太裏頭等急了!”

三人便都笑起來,雲卿和瑩貞姑姑自然是隨泥融進門去,及至門口,雲卿不免問說:“如何是叫‘等急了’?若是在等什麽人,我可不大方便進去吧!”

泥融與瑩貞姑姑齊齊笑了,泥融一邊打起簾子邀她二人進去,一邊笑說:“正是等你了。”

慕大姑娘今兒著一襲豆綠軟布衫,料子看似貴重,料子有些舊了,像是出嫁前的衣裳,如今肚子略微隆起穿著卻正好,顯見如今的慕大姑娘實是比入宮之前還要消瘦許多。阮氏恐也是如此想,親自端了湯羹要喂慕大姑娘吃,卻才端起碗便見雲卿等人進門來了。

雲卿行罷禮,笑道:“是我懶怠了,說是來伺候太太洗漱更衣,竟比太太來得還晚了些,要讓涼大爺知道非家法伺候不可。”

阮氏拉她在身旁坐下,也為她盛了一碗湯說:“他倒是敢!”將湯遞給她,阮氏又接著道:“如今是越發囂張了,又不聽話,又不體貼,我是丁點兒也不喜歡他了。”

慕大姑娘聞言不禁掩口輕笑。

因見雲卿尚有些拘謹,便吩咐道:“融姐姐,能否幫我去看看曦和,若她和還沒吃就抱過來一起吃一點。”

泥融領命,便就去了。瑩貞姑姑見狀便又給其他人都尋了事,轉眼就剩下三個主子和瑩貞姑姑一人了。這才聽慕大姑娘說:“嫂嫂,適才我聽太太說,如今這宅子裏大大小小一應事宜是你在打理?”

“是呢,”雲卿笑道,“不過大家賣我一個麵子,讓著我這位涼大爺房裏人罷了。”

“哪裏會呢,”慕大姑娘即刻搖頭說,“祖父那性子,若非確然有能耐,他是不會將這家隨隨便便交給誰的。他有識人的眼光,哥哥信得過你,太太又對你讚口不絕,顯見嫂嫂你做得極好了。”

雲卿便順著話說:“全賴太太說好話兒了。其實哪裏能有這麽好。小主原就是這家的人,自知這宅院裏不容易之處,我是新婦,於人於事都不熟絡,年紀又小,說話做事不盡心盡力的哪有人聽、哪有人服呢?雖太太等多番照應,但是各種辛酸苦楚倒也不是沒有,總歸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外頭再光鮮,到底都是給不相幹的人看的。”

慕大姑娘聞言一歎,道:“嫂嫂這話算是說到我心坎子裏去了。如今我的苦楚是不能說的,但嫂嫂聰慧有加,必然心下有數。我在物華不過能留區區幾日,幾日之後回了宮,此生怕是不能再回物華了。然而物華城裏牽掛實在又頗多,如此種種,實在是……唉!”

慕大姑娘綿綿輕歎,阮氏已心不在此,又開始垂淚。雲卿略一想,便勸慰說:“小主莫要傷懷了。我雖知無論說什麽做什麽,小主都必然要為太太牽腸掛肚,但不怕說句造次的話,我與涼大爺對太太的心意,恐不會比小主少了去。小主掛懷乃是母女情深,旁人勸也無用,但須知太太有我們,就不會有任何委屈和苦楚,但請小主不必十分擔心。好好保住腹中皇裔,平平安安誕下皇子,無病無災度此一生,太太方能放下心來啊!”

慕大姑娘低頭看看隆起的肚腹,又看看阮氏,不由苦笑著搖了搖頭,卻自然而然順著雲卿話頭說:“那就拜托嫂嫂了。”

“哪裏,”雲卿笑道,“原就是一家人。”

慕大姑娘喝了幾口湯羹,若有所思點點頭說:“是了,原就是一家人。垂綺此生能得這樣好的哥哥、這樣好的嫂嫂,總算沒有後顧之憂了。”略頓片刻,卻又問說:“嫂嫂掌家,想必甚是勞苦,如今因我回來一事恐又操累於你,要我如何過得去?”

“小主客氣了,這都是身為長媳的本分罷了,”雲卿看了一眼阮氏,繼而笑說,“再者,為自家人忙活,原就無甚好叫苦叫累的。凇二爺想要納妾,我自然得勸著些,否則凇二爺和凇二奶奶整日不睦,二房整個兒都不得安生。冽三爺想要娶妻,我和三姑娘也得格外留心,畢竟娶進門是什麽人,日後就要跟什麽人過日子。這些事不說我是掌家之人,單說我是慕家之人,也該分外留心幫忙一些。”

慕大姑娘了然,點點頭道:“二哥哥想要納妾,三哥哥想要娶妻,這倒是大事……若嫂嫂心裏已有數了,不如就盡早定下,難得我回來一趟,自然是想更多地沾一沾喜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