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不知道。

不知道他們曾怎樣牽著彼此的手,在電閃雷鳴中一起生死攸關、一起轉危為安。她隻記得初初見他時他便不似孩童模樣,十幾歲的人,臉上沉靜之中卻自有一份薄涼的冷笑,像篤定又像嘲諷。

那是這個年紀該有的神色,但如今的他反倒不會在人前露出如此情緒,他時常恭謙,笑意溫潤,看不透喜怒。

雲卿方才受了驚,如今稍稍平靜下來,方覺一股子疲憊深深席卷了她,便要往後靠去,口中也喃喃說:“我不記得了。”

待靠上去,卻覺意外溫軟,回頭一看,見慕垂涼已適時在她身後加了一個大軟枕,待她睡下又將薄被拉上去一點,雲卿蹙眉道:“熱呢。”

“剛出了汗,如今敞開晾著最易著涼了,”慕垂涼柔聲道,“再者,你記不得沒有關係,我記得就好。你隻要信我就夠了。”

雲卿坐了一會兒,越坐越覺胸膛裏一股子奇奇怪怪的情愫柔軟成了水,彌漫成了霧,消散成了酸楚。她不由自主地伸出雙手勾住他的脖子,仔細審視了良久。是了,這是他的相公,彼此知根知底,欲攜手白頭到老,她怎會為些不相幹的揣測而質疑他?莫說那質疑根本沒什麽根據,甚至現在細想之下,都不知道究竟是質疑些個什麽。大抵是她受了蒹葭的影響,又大抵是近日裏人多事雜所以胡思亂想,再大抵是她自己忙著蔣寬和裴子曜的事無暇與他好生相處,總歸他隻是一心對她好的。

他是沒有錯的。

雲卿如此想著,終是如釋重負般笑起來,將額頭抵在慕垂涼胸口上,一分一分收緊了手臂。慕垂涼亦輕輕擁著她,雖無言語,但那份安寧彌足珍貴,讓雲卿無力多想多說。良久,慕垂涼柔聲道:“再睡一會兒吧?”

雲卿點點頭,由著慕垂涼抽走軟枕,扶她睡好。他動作輕柔,體貼入微,雲卿這般看著,不由抓了他的大掌輕聲說:“對不起。這幾日恐是暑熱初起,不曾防備,所以燥熱侵擾,亂了心神。你初解禁足之令,要重抓家族生意諸事,如今小主又省親,四族之中暗流湧動,本就夠你煩的了,卻還要為我……”

慕垂涼食指壓在她唇上,作了個噤聲的動作,眼底柔情彌漫,極輕極輕地說:“那些,都不及你重要。”說罷,抿出一個寵溺的笑來,道:“睡吧,我守著你呢,什麽都不必怕。”

雲卿便跟著笑了,側身之際偷偷親吻了他的掌心,卻又忍不住羞紅了臉,趕緊閉上眼睛假意先睡了。

慕垂涼果真在旁守著,也不知守了多久。雲卿仍睡不大安穩,但卻不再是因胡思亂想或夢魘,她攥著慕垂涼的大掌一直沒有鬆開,也因此記起許多和他相處的舊事,怪了,全都是他溫柔寵溺的樣子,她越看越覺踏實,連夢裏都在笑。過了一會兒,她乍然想起方才“在想裴子曜”那話她竟沒來得及解釋,雖他並無計較之意,但聽來畢竟……

於是匆匆翻身爬起,赤腳跳下床慌就往外跑要去追他。可是人到門口,卻意外看見門外一人如塑像般沉靜地立著,渾身散發著危險氣息。

慕垂涼背對著她負手而立,雙手在背後握著折扇,他繃緊的手微微發顫,每一根手指都因極力克製情緒外泄而僵硬且發白,連隱約露出的手腕子上都暴起青筋。

饒是雲卿看不見他神色,也知必定十分可怖。她曉得這男人並非溫潤如玉好脾氣,但也從未見過他如此這般的暴怒。

如此暴怒,卻又如此隱忍。像是把所有的憎恨都滴水不漏地收攏起來,然後深深記在心底,一刀一刀,鮮血淋漓,刻骨銘心。

也不知他何時出來,也不知他站了多久,更不知他所為何事。但那強烈的壓迫感,竟讓她一時之間躊躇起來,不知是否該出去。

恰是此時,長庚和蒹葭一道進了院子,雲卿看他二人原是在低聲快速商量什麽,並未十分看路,卻才走了幾步就不可避免地察覺麵前的慕垂涼,並且幾乎是在看到慕垂涼的一刹那齊齊收攏了全部情緒,連人帶神色都緊張起來。

看來慕垂涼的神色,的確是不大好。

並且是連他們都不曾見過、或者極少見過的不好。

因他們看他的樣子,就仿佛麵對一個暴戾的君王,仿佛慕垂涼下一刻就要下令讓誰死。

而慕垂涼隻是一言不發,像是被釘在了原地。過了許久,雲卿看到他負在背後的雙手慢慢鬆開,青白可怖的指節開始回血,漸漸恢複到正常模樣,僵硬的脊背和脖頸也慢慢鬆弛,那種可怕的氣息好像在一點一點消減。

“蒹葭,”慕垂涼緩緩開口,聲音平和而幹澀,“她睡得不大安穩,旁人恐也安慰不得,你進去守一會兒。腳步輕些,別吵醒了她。若她睡得好,約莫再過一個時辰再喊她起來,備點她喜歡的廬山雲霧茶,定一定心神,解一解燥熱。她心神不寧,久了恐要傷身,所以別多聊那些費心費神的,做些旁的事分分心,比如給裴二爺寫封信或者請匠人上門給做幾身新衣。晚飯我回來和她一起用,叫人準備些她愛吃的,做清淡些。長庚,隨我到書房。”

說罷立刻邁開步子,人已恢複慣常的閑散和篤定,絲毫看不出方才的影子。蒹葭分明出了一頭冷汗,忙回道:“是,涼大爺。”

長庚更是緊緊抿著嘴唇,如臨大敵般迅速跟著慕垂涼去了。

到了晚上,雲卿正在房裏更衣,便聽蒹葭在旁說:“涼大爺回來了。”雲卿一轉身,恰見他踏入房門,仍是午間時那身銀灰色軟緞袍子,廣袖無襟,寬大鬆垮,手上搖著折扇,眯縫著眼打量她。

雲卿提起裙擺,原地轉一圈笑說:“好看嗎?上次請匠人做的衣服,原想著咱們大姑娘回來那一日穿的,竟給忘了,今兒才想起讓他們送過來。”

慕垂涼抿嘴深深笑了,點頭說:“好看得緊。你穿海棠紅最是明豔生輝。”雲卿尚未來得及害羞,便見芣苢等幾個丫鬟先就偷偷笑了,雲卿麵皮薄,即刻紅了臉嗔道:“笑什麽,是嫌棄我,還是說涼大爺說得不對?”

芣苢笑得更厲害,捂著嘴才不致失儀,卻取笑她道:“*奶就是披個麻袋,涼大爺也覺明豔生輝呢!”

慕垂涼上前扳過她肩膀仔細看,笑著點頭道:“這話兒倒是不假。”

芣苢等人都哄笑起來,隻有蒹葭笑不出來,大約覺得不大合適,便先出去準備晚飯了。她原就是大丫鬟,是雲卿手下人的主心骨,這一出去芣苢等人便也都跟著出去幫忙。

隻剩下她二人,雲卿踮起腳尖勾起手抱住他脖子,蹭著他鼻尖兒笑說:“晌午我有句話忘說,醒來想起,你卻都走了。”

慕垂涼抱緊了她,柔聲問說:“什麽話兒?我要聽頂好聽的,亂七八糟的不要。”

雲卿吃吃笑了,說:“你說你曉得在我心中是什麽分量,可我一想,你想什麽都是你瞎琢磨,琢磨對了倒也罷了,若琢磨錯了豈不冤死了我?若再琢磨多了,勞心費神,更是麻煩。”

“你這可是好多句了,忘說的究竟是哪句?”

雲卿看著他調笑神色,覺得胸膛裏有蜜水化開,一時為情所動,脫口而出:“妾心向君,至死不渝!”

一言既出,頓覺羞臊,目光不由躲閃起來。卻見麵前慕垂涼沒有絲毫反應,甚至連笑容都略顯僵滯,半晌無話。雲卿忽覺心裏空了一塊,像被抽走許多重要的東西,看他仍是沉著臉,又覺空掉的那一塊回來了,它堵得心口難受。

雲卿雙手仍掛在他脖子上,這一刻突然覺得尷尬,便低頭欲收回手,卻才鬆開,便覺腰間一緊,下一刻便見慕垂涼猛然欺上身來。

“唔,阿涼……你、你唔……”

慕垂涼終於停下來容她歇一歇,他仍喘著粗氣,大手緊緊抱著她的腰,看起來分明衝動,但說出口的話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理智:“你記得你說了什麽嗎?你要記得,到死都要記得。因我決不容許你反悔,我要你這一生都像現在這樣愛我,像我愛你這般愛著我。聽到了嗎?記住了嗎?雲卿?”

慕垂涼眼裏慢慢都是急切的渴望,雲卿看著,突然覺得眼眶發酸,她抬頭親吻他嘴角,爾後伸手撫上他臉頰,十分動容地說:“嗯,絕不反悔。”

正自此時,忽聽外頭蒹葭報說:

“涼大爺,裴家馬車已到門口,裴大爺和裴三太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