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至始至終都埋頭觀察碟子裏的糕點。栗子麵兒的小餑餑,核桃仁兒的鮮奶酪,花生碎的渾圓果球,正疑心怎會這麽巧,怎會全是她素日裏愛吃的,卻聽慕垂涼說:“我先回答你第一個問題。你抬起頭來。”

雲卿手驀然一抖,她何曾正正經經問過什麽問題。但那種目光的壓迫感教她不得不聽從指令,於是隻得放過那些個精致糕點,抬起頭來看著他。

但這人並沒有一絲一毫動怒的跡象,慕垂涼笑說:“第一個問題,我覺得像你這樣驕傲的人,如果不從運籌帷幄上全麵戰勝你,你是不會將我放在眼裏的。”

雲卿一愣,盯著他笑意越發深邃的眼眸,半晌忽覺尷尬,僵僵地將目光移向窗外。

“阿寬這件事,你說這些話我原也料到了,你不當我是好人,我一點兒都不意外。可你仔細想一想,不管是你還是阿寬,如果我當真要對你們動手,用得著這麽麻煩嗎?”慕垂涼聲音平穩,再度說,“你若防備我至少應該看著我,看看我哪一刻曾盯著你不懷好意過。你至少找足了證據再對我下定論,不是嗎?”

蘇記那邊仍然沒動靜,雲卿收回目光,反倒讓他這話逗笑:“咱們立場不同,你若真的不懷好意我反倒可以理解。但你慕少爺最討人厭的地方不是善惡,而是根本不叫人明白你究竟想幹什麽。”

慕垂涼笑容一絲未減,以一種恍然大悟的神色點頭說:“啊,是了,讓你像刺蝟一樣紮著,我竟忘了表明來意——咱們聯手吧……”

雲卿這廂一直留意著蘇記的動靜,聽慕垂涼如此一說呆呆愣愣地回頭,恍惚間仿佛覺得有個熟悉的身影走進了蘇記,再仔細瞧卻也看不到了。

慕垂涼無奈道:“現如今的狀況是你從道義到謀略上都無法打敗我,而我因為初見時地藏王菩薩廟裏的救命之恩和你師傅裴二爺的教誨之恩,也不願對你出手。更何況我們的確有相同的目標,除了站在同一邊,我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你覺得呢?”

雲卿一心二用,既放不開蘇記,也不敢輕視了慕垂涼。可慕垂涼如此一說她真是不得不收回目光全心全意對付眼前人了。

這個提議慕垂涼還當真想過,慕家老爺子有心打壓其餘三族,而若是能借別人之手先掃平蔣家、裴家和葉家,於她自己倒是沒任何不利之處,但這法子她自己想想倒沒什麽,換做慕垂涼主動提議就很奇怪了。

“要我披荊斬棘助你們慕家獨大,大白天的你慕少爺是做什麽夢呢?”雲卿笑意發冷,再度將目光移到窗外,口氣也不善起來,“況且我這一點雕蟲小技,怎入得你慕少爺的眼,跟我聯手不怕掉你慕少爺的份兒麽?”

“雖說的確還有不足,但畢竟年紀尚小,好好**是有望獨當一麵的。”慕垂涼幹脆探過折扇掃在她腦門兒上強行要她看著她,雲卿惱火地避開,謹慎地盯著他看,隻見慕垂涼笑意清淺堪稱溫柔地說:“那麽不如你好好考慮一下……嫁給我吧?……”

雲卿手一抖銀雕筷子便“當啷”一聲掉在碟子裏,她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卻見那人目光專注,笑意溫柔,做足了柔情滿懷的姿態。雲卿讓他突然間深情款款的目光看得心裏發毛後背冷汗涔涔,下意識便站起來後退半步,長凳應聲而倒砸在湘妃竹骨的精致簾子上,扯開一聲奏樂一般的“滋啦”響動,她這才發覺,偌大的一個全馥芬,早就已經隻剩他們二人了。

慕垂涼隻說到這裏,提議背後的利益糾葛她一字不提。饒是雲卿反應再遲鈍,愣了這麽久也開始後悔自己反應過大了。於慕垂涼來說,娶她有一二三等的好處,於她自己來說,嫁給慕垂涼又有一二三等的好處,如此羅列,互相利用,男娶女嫁,皆大歡喜,根本無關感情,亦不需逐一挑明。

慕垂涼看她如此,終於半帶無奈半帶忍耐地說:“你何必……其實……”

雲卿一雙眼睛卻緊緊盯在蘇記那邊。早早兒的蔣寬沒走時她就覺得蘇記那邊不對勁,這會兒站起身來才發覺,蘇記二樓她畫燈籠的那間房裏有人在爭吵,不,不止爭吵,乒乒乓乓的響動,恐怕是已經動手了。

“你若擔心,我陪你過去瞧一瞧。”慕垂涼善意說道。

這話雲卿聽著渾身發毛,但也沒空理他,隻是緊盯著蘇記。二樓裏很快沒了聲響,客人們卻紛紛從大門裏走出來,還有人邊走邊罵罵咧咧。雲卿更是緊張,心說盤算了這麽久,別有個什麽節外生枝才好,卻聽慕垂涼再度開口說:“其實不會有事的,我的誠意,你很快就會看到。”

雲卿一愣,轉過頭眯了眼不善地說:“慕少爺可別告訴我連這等小事你都想要插手,不覺得自己很多事很討人厭麽?”

慕垂涼為她倒了一杯廬山雲霧,依舊不緊不慢地笑道:“不覺得。”

“……”

雲卿恨恨地看著他,忽然聽到斜對麵兒傳來一聲尖叫,雲卿忙看過去。

是蘇三姨太!

看著蘇三姨太披頭散發驚叫著從蘇記跑出來雲卿簡直目瞪口呆,孫成動手了?不會吧,這孩子素來沒那麽急躁啊……

“我說了沒事的,你能不能先坐下?單從厲害關係輕重緩急來講,你也應該先顧著我不是麽?”慕垂涼抬頭問。

雲卿既想看到更多又不便將整個身子探出窗外,心裏著實急躁,聽他這麽說不免回頭瞪他:“厲害什麽,輕重什麽,又顧著什麽,我不能動你,你也動不了我,咱們放彼此一馬,各過各的互不打擾不行麽?”

雲卿說完又看窗外,才看到蘇二太太半邊兒臉頰腫著站在了“蘇記”的招牌底下,拿一方雪白絲帕輕輕擦拭嘴邊血跡,神色冷的可怕。

慕垂涼笑:“顯然不行。”

雲卿早驚得不覺慕垂涼說什麽了……剛剛動手的是蘇二太太和蘇三姨太?然後事情終於有點兒她預想的影子了:孫成扶著趙掌櫃,兩人一道走出了蘇記的大門。

“趙掌櫃,哎喲喂趙掌櫃喂!”蘇老爺擦著汗小跑出來,跟在後頭急急說,“您可不能這麽撒手走了!是小茜她胡來了,您和曼秋之間清清白白那我還能不知道嗎?趙掌櫃您可別跟那瘋女人一般見識,哎趙掌櫃您別走啊……”

趙掌櫃在雲卿所在的窗下停下,轉身瞪著蘇老爺說:“蘇老爺,趙某雖是二太太請來的,但說到底是在蘇記做工,頭上頂的是一個‘蘇’字!可是今兒因著給二太太報賬目,居然讓三姨太指著鼻尖兒罵,這我也都忍了,誰讓你們是東家呢!可我這徒弟呢?杵在旁邊兒一聲沒吭就能讓大少爺給打成這樣!蘇老爺,你們蘇記這廟太大,我們這些小鬼兒啊,住不起!”

雲卿聞言低頭一看心就慌了,怎麽孫成眼睛腫了一隻,連腦門兒都淌血了。孫成抬起頭看了一眼雲卿,又一言不發地低下了頭,由著趙掌櫃拉著他的手徑自離開了。

“哎喲趙掌櫃,話不能這麽說,趙掌櫃,趙掌櫃……”蘇老爺追著趙掌櫃離開了。

“咚!”的一聲,一個人被丟出蘇記的門外,雲卿一看,竟然是蘇行畚,蘇行畚被打得站都站不起來,雲卿這回當真是驚著了。若說蘇二太太和趙掌櫃談賬目,三姨太夥同蘇行畚汙蔑二人、然後爭執之間大打出手,這雞飛狗跳的事兒放在蘇家倒是沒什麽不正常的。問題是,蘇三姨太和蘇行畚又是誰出手教訓的呢?

“叫曹爺笑話了,多謝曹爺相救之恩。”蘇二太太半回頭說。

雲卿正疑心自己聽錯了,卻瞧見一隻軟緞暈針穿花芙蓉繡香囊,再仔細一瞧,大步跨出門檻冷眼瞧著蘇行畚的,可不正是曹致衎麽?

雲卿愣了半晌猛然回頭,緊盯著為她續上熱茶的慕垂涼麵色不善,慕垂涼安撫地說:“你看,我早說過不會有事的。你既看完戲就安安分分坐下,咱們好好聊聊婚嫁事宜不行嗎?”

“婚嫁你個大頭鬼!”雲卿當真氣的跳腳,簡直口不擇言起來,“曹致衎是你派來的?曹致衎到底是什麽人?你這個人這麽會這麽討人厭呢?”

慕垂涼看她氣的跳腳的樣子終於大笑起來,穩穩當當說:“是我大哥。不過這件事實在怪不得我,我說看上一位姑娘,想要迎娶進門,大哥便執意要去看一看,所以就……”

“你大哥?你自己就是慕家的長子,你哪裏來的這麽討人厭的大哥?”雲卿想起初見曹致衎時那人似笑非笑目光如炬打量她的樣子就渾身發毛,還有那些個梔子花……

“哎,你惱起來真是可愛極了,”她越惱怒慕垂涼越開心,最後笑不可抑地說,“至於那些梔子,顯然是我大哥私自從我房裏卷走的。哦,自然不是慕家的大哥,”他頓了一下,看著雲卿的眼睛說,“江南吳家的大哥,我的親哥哥,吳世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