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蘇記一敗塗地、讓這三人做她的馬前卒……為她叩開蘇記的大門?

雲卿心裏咯噔一跳,手中筷子上一根兒香芋奶酪酥條兒應聲而斷碎成兩截,連帶起一陣如紫似白的齏粉,像炸起一團小小的煙霧。

老頭兒負手而立,姿態不甚高昂,但那種氣勢上的壓迫足以讓雲卿心裏那根兒弦瞬間緊繃。雲卿隔簾打量之姿紋絲不動,麵上淺笑平和一份不改,心裏頭卻一閃而過幾十個甚至幾百個念頭。他是誰,什麽名字什麽身份什麽心思什麽籌謀是善是惡是敵是友知道多少知道的是對她有利的還是不利的還是全部都知道……總之,他,為何而來?

“說說看,”老頭兒根本一句廢話都不多說,而是單刀直入開門見山重複,“運籌帷幄,四兩撥千斤,你怎麽做到的?”

場麵漸僵。

已經不是裝作不知可以躲過的事了。這老頭兒顯然知之甚多且有備而來,雲卿暗暗鎮定,莞爾一笑從容起身,打開簾子與他麵對麵站定了才不卑不亢見了禮說:“一個問題,當換一個問題方可。”

氣氛陡然詭異。

麵對麵,一換一,雲卿執意要從氣勢上挽回方才目光對峙間的潰敗,卻不料餘光竟瞥見角落處一個銀灰色的身影——慕垂涼!

他、他何時回來的?

慕垂涼隱在角落裏,麵色平靜地簡直有些可怕。他一雙深沉眼眸緊盯著雲卿和老頭兒這邊,然後朝著這個方向緩緩地、極不明顯地搖了搖頭。

雲卿目光發虛,穩穩收回目光,麵色不露一絲端倪。那老頭兒看著她,單手捋過清須話裏有話不怒自威地問:“你要和老夫做交易?”

“不敢,”雲卿謹記慕垂涼那一個搖頭,當即放下身段歉然一笑說,“絕無此意。隻是似乎閣下認得小女,小女卻不認得閣下。那一個問題,便是不曉得該如何稱呼,所以想要冒昧請教罷了。”

遠處的慕垂涼麵色未變,眼神卻似有丁點兒喜色,隱約像是讚賞。

老頭兒緊盯著雲卿看了片刻,一雙精光畢露的眼睛簡直像是能把人剝開看透,而雲卿知曉慕垂涼就在不遠處、知道他會提點她支持她幫助她,心裏像是有源源不斷的熱氣撐起膽量,這一刻她不僅笑的平靜,更笑的恭謙,怎麽看都是沉靜有禮落落大方,沒有一丁點兒的破綻。

分明受到驚嚇,卻能迅速穩住神思,分明疑慮重重,卻能迅速選擇最關鍵的一個,老頭兒心中暗歎,出口卻再度追問:“四兩撥千斤是常見的了,卻又如何做到不露痕跡,且不費吹灰之力?”

慕垂涼極輕快地點了下頭。

雲卿沉思須臾,坦然看向老頭兒,卻半晌才輕輕吐出幾個字:“讓他說,讓他做,讓他錯。”

老頭兒眸光一閃,一雙似能看透人心的雙眼頓時如同暗夜明珠熠熠生輝,他分明不動身形,雲卿感受到的威懾卻一點點地加深、再加深,雲卿不覺目光閃躲,卻看到四下裏竟然早已空空****,整個兒全馥芬的二樓竟隻剩他們幾個。

“讓他說……讓他做……讓他錯……”老頭兒反複念著這幾句話,然後負手而立的姿態終於發生變化,他伸出一隻枯瘦的蒼白的手,自然挑起前方那扇湘妃竹骨的簾子,然後徑自坐下。

“進來。”老頭兒淡然一句便像命令。

雲卿自老頭兒轉身便隻得轉身,自然就瞧不見慕垂涼了。這一刻蒹葭自然已起身為她打簾子,雲卿側身進去在先前蒹葭坐的地方坐下,蒹葭亦早已恢複冷靜,隻靜默垂手恭敬地立在一旁。

“解釋。”老頭兒聲音沉穩,不怒自威。

雲卿卻不得不提醒道:“那麽閣下您貴姓呢?”

老頭兒捋著三縷清須再度打量雲卿一遍,然後才道:“慕。”

雲卿亦不揭穿,簡單道:“見過慕爺。蘇記的事小女不知慕爺知道多少,且從方才那三人說起。那三人言辭之間對蘇記已是頗為不滿,尤其那壯漢,一副恨不得拆了蘇記的模樣,但那老者和幹瘦小哥卻尚存幾分冷靜,否則也不會單單隻坐在全馥芬裏頭喝茶等候蘇大少爺歸來了。所以我送了他們一壺酒,讓他們說出想說的話,做出想做的事,順水推舟,如此而已。”

老頭兒用蒹葭新換的茶杯自斟了一杯熱茶說:“可是你就此敲開了蘇記的大門。一壺酒,讓那三人成了拖垮蘇記的第一功臣,從現在開始,蘇記所有的債主都會紛紛上門討公道,哪個也不會繼續坐在附近茶樓悄聲等候了,不是麽?”

雲卿咯咯嬌笑一聲,瞥過頭看著亂糟糟的蘇記,輕聲說:“我不過送了一壺酒罷了!”

老頭兒捋了一把花白的清須,難辨喜怒地說:“是啊,就是那三人清醒過來,也會認為這件事是他們本就想做的。絕對算不到你頭上!”

“我說了,我隻是差人送了一壺酒而已,光天化日,眾目睽睽的一壺酒。”雲卿笑道。

老頭兒目光意味不明,雲卿一再要自己強行穩住。一個虎視眈眈,另一個卻防備地一身虛汗,其實已經高下立見,但雲卿硬撐著那口氣也要強求自己絲毫不亂,倒是老頭兒問了一個雲卿認為不大妥當的問題,他摩挲著茶杯,良久方說:“你跟蘇記又是怎麽結下的梁子?”

雲卿亦低頭盯著茶淺淺一笑說:“沒有啊,蘇家內鬥,蘇二太太鬥敗,蘇大少爺接管蘇記順便接手一單未完成的買賣,卻一不留神兒將買賣做砸了。然後逼債的逼債,討公道的討公道,似乎沒我什麽事。”

老頭兒喜怒難辨,哼道:“其實若老夫沒有猜錯,你每一步都緊盯著,每當事情走到岔路口時你才暗中出手,從一旁將事態走向撥到你喜聞樂見的方向。”言罷又甚是雲卿良久,才看著她雙目穩穩說:“你的高明之處,就在於可以將所有的事做得仿佛沒有你什麽事。正所謂讓他說,讓他做,讓他錯。”

“過獎。”雲卿不卑不亢。

“隻可惜……”老頭兒搖搖頭,有一片刻,不再追問,而是略有所悟地品盡杯中之茶,然後挑開簾子不緊不慢地離開了。

雲卿亦起身出了簾子目送他出門。她猜的出來人的身份,但對他突然前來的原因卻有些不解。盡管自慕垂涼提出她們親事開始雲卿就知道遲早會有這麽一天,卻不料竟然是從蘇記的事開始。

可是那句“可惜”,又是什麽意思……

這廂還沒回過神來卻忽覺左邊兒手腕子一緊,然後整個人被扯向一旁,雲卿一看竟是慕垂涼。慕垂涼小聲道:“來。”然後徑直將她帶去了她曾去過的他的房間。

“你——”

慕垂涼一言不發地將她抵到門上,然後從前緊緊將她擁在懷中。雲卿一個“你”字瞬間卡在喉嚨裏,支楞著的雙手僵滯在空中不敢落下。

身體緊緊貼合,慕垂涼的吐息就在她耳畔,雲卿手足無措,聲音帶顫地喊:“慕垂涼?”

“雲卿……”慕垂涼再度打斷她。慕垂涼這一聲罕見地飄忽不定,若非雲卿知曉他著實強大,真是險些以為他也會害怕。

“多謝你……”慕垂涼緊緊擁著她,一雙手撫摸著她柔軟的長發在她耳畔聲音暗啞地說,“多謝你冷靜又聰明,多謝,多謝……”

雲卿隻覺茫然,她試著伸手欲推開慕垂涼,哪知那人雙臂一緊便叫她動彈不得,雲卿知曉至少蒹葭和長庚都還在外頭,更是不好跟他置氣。

“慕垂涼,你先鬆手。”

慕垂涼手一頓,整個人慢慢安靜下來,他鬆開雙臂,將先前禁錮她的雙手撐在她身旁——仍是禁錮,雲卿哭笑不得。

“你放開我,你有話好好說。”

慕垂涼菱角分明的臉上滿是疲憊,他並不掩飾他的疲憊,反倒歉笑著說:“許久不見,你沒有話要對我說麽?我很累,怕一會兒沒有力氣聽,也很忙,怕立刻就要去做事,更沒法跟你好好說說話……”

這樣子的慕垂涼叫雲卿覺得不習慣,她下意識地看他上次受傷的地方,心想至少現在沒滲血呢,又一想上次初見時明明也沒滲血,那……

“那是慕重山吧?”

到最後,竟問了這個。

慕垂涼一愣,忽而輕笑,沉聲說:“是。”

雲卿躲開他的目光,小聲問:“要我對蘇記穩紮穩打殺伐果斷,也是你先前就曉得慕重山在盯著?”

慕垂涼聲音平靜,又一句:“是。”

“那……那他說可惜,是嫌我做事太溫吞麽?”

“不是的,”慕垂涼柔聲說,“他已很讚歎了。慕家沒有做事這樣低調高明的人,他看著當真驚豔。隻是請來做事和娶來做慕家的女人終究是不大一樣,他不願意養一個沒有用的人,也不願養一個聰明到足以悖逆他心思的人。所以隻是來簡單問一問。”

“那我……”

“答得極穩妥,”慕垂涼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真是放心了……”

慕垂涼看著雲卿,疲憊的臉上滿是柔和的笑容,一雙眼睛卻逐漸迷離。方才相擁太過突然,竟來不及臉紅,反倒是現在二人拉開了距離,一張臉卻讓他膠著在她臉上的目光烤熱。

分明還有許多事,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慌亂間便問了一句:“你的傷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