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匆匆忙忙這麽一走,蒹葭自是心裏焦急,也忘了廟裏的春穗兒等人,直接招呼了商陸派來的人急忙往趙禦史府邸去了。春穗兒秋蓉一看,亦是不敢耽誤,將廟裏收拾妥帖,尋了街上一個看似本分的小叫花子暗中守著,二人便悄悄回了慕府。

另一邊馬車顛簸,很快就到了裴家。裴家的宅子庭院深闊,肅穆端莊,冬日裏沒什麽花木,倒是滿庭院的鬆柏長得高大威猛,在壓抑的古舊老宅裏硬撐起一塊塊墨綠的堅韌,頗顯氣勢。雲卿見過一次,已不稀罕,但隨著裴度漸行至後院兒,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一路她腰背挺得筆直,言行分毫不亂,想來到了這樣的地方,人自會心下肅穆,舉止端莊起來。

照理說讓裴家大管家裴度親自去接的雲卿,這廂當有人候著待客,可雲卿隨裴度走了半晌也並沒見到裴家人。七拐八拐繞了許久後,二人停在一處並不起眼的小院兒前,裴度拱手一笑,翹著三縷清須道:“便是這裏了。小姐裏麵請!”

雲卿看了一眼,上前撫著漆黑木門的黃銅把手,笑問:“怎得裴管家並不進去麽?”

裴度低著頭答說:“老爺和太太吩咐了,這是家事,裴度雖姓裴,比之小姐卻是十足的外人了,不應進去。”

雲卿把玩著黃銅把手笑:“這話也就是裴家人說說,要是我自己說,別人倒說我高攀呢!”

“喲,小姐這話說的,那可是生分了,”裴度這才抬頭,舒了一口氣,笑道,“二爺雖搬出去了,可到底是姓裴麽不是?小姐又是二爺的徒弟,跟咱們老爺和太太自然也是至親。說是分開,哪分得利索、哪分得清呢?”

雲卿垂下手,攏進袖子裏,笑著點頭:“裴管家是個明白人。”

裴度笑意更深,幫著雲卿打開門弓著腰說:“小姐裏麵請!”

“哎呀呀,可算是回來了!”

那聲音近在咫尺,雲卿少不得要先循聲看去,卻見隻是一個碧色衣衫的瘦小仆婦,麵容倒甚是慈祥,隻是不知什麽身份。明明是個奴仆,卻率先上來拉了雲卿的手左看右看,又是笑又是點頭,嘖嘖稱讚說:“真是個玲瓏剔透的可人兒!瞧這雙眼睛,清淩淩的,倒和二爺有幾分相像!”

“誰說不是呢?”裴度笑說,“正是咱們二爺的徒弟!董嬤嬤到底是最疼二爺,一眼就看得出!”

董嬤嬤顯然很是受用,笑成一朵醉花兒喜滋滋說:“那是,那是,二爺可是我一手帶大的,是最親近的!”末了又看了看雲卿,喜不自勝說:“這一轉眼,連二爺的徒弟都這麽大了,可叫我怎麽歡喜才夠!”

裴度便順著說:“一日不夠,天天看夠不夠?話說老爺和太太特地吩咐我去請小姐,便是想請小姐留在裴府過年呢,這伺候小姐的差事想必輪不上旁人,董嬤嬤還是好生準備著吧!”

董嬤嬤簡直要歡喜瘋了,如孩童般拍手叫好,連連說道:“真的?哎喲喂,這可真是、可真是太好了!我還能有這樣兒的福分,這可真是造化……可是要住驚薇堂嗎?”

“聽太太的意思,原是想將驚薇堂收拾給小姐住的,可那地方甚是偏遠,諸多不便,加上又是二爺先前住過的地兒,喪期未滿,並不妥當。所以太太便想親自帶著小姐在園子裏走一走,到時候由著小姐挑,挑了哪裏,再著人收拾也不遲。”

董嬤嬤驚喜地說不出話來,隻是捉著雲卿的手不鬆開,左瞧又看的,不知不覺蓄了兩汪淚水,對雲卿說:“小姐,二爺的事,你可別難受,就安安心心住著,董嬤嬤這就去給你做好吃的,都是二爺小時候最愛吃的,你也嚐一嚐……”

雲卿知道是從前伺候二爺的人,又見她哭的可憐,忙摸了帕子幫她擦拭臉上淚水,一邊應道:“好,好,董嬤嬤可小心身子,萬不可太過傷懷。”

裴度見董嬤嬤哭得恍惚,便喚了一個丫頭送董嬤嬤回房,雲卿目送董嬤嬤遠去,見近處沒什麽人,便問道:“那位董嬤嬤,先前是伺候二爺的?”

裴度一歎,道:“不止,那可是二爺的乳母呢!”

雲卿倒是有幾分訝然,雖說先前隱隱察覺,但二爺的乳母當是地位較高的仆婦,怎會是這樣的打扮和舉止?

裴度又是一歎,說:“小姐有所不知,咱們老爺和二爺雖是一長一幼,一嫡一庶,但裴家長輩教養二人卻並無分別。老爺素愛藥石,最宜繼承家業,二爺喜好雖多,但最厭束縛,決不願被困在‘醫藥裴家’這名號上。他兄弟二人本就親厚,又不曾爭搶過什麽,底下奴才們便不擔心跟錯了主子,自然較之別家更為忠心和睦。”

見雲卿點了點頭,裴度勉強一笑,接著說道:“可偏生發生了那件事……唉,不願從醫,那是人各有誌,可為何飽讀詩書亦考取了功名,偏在最後關頭拒絕殿試呢?又拒娶郡主……小姐是個明白人,又豈能不懂裴家長輩的做法?”

“為了保全裴氏一族?”

裴度第三次歎氣說:“正是啊!卻說人活一世,雖說自在,做事卻也需分想做與當做,興致是為想,責任是為當,裴氏一族並不是稚子玩具,而是一個大族幾代的榮譽,豈能當兒戲看?身擔重責,裴家長輩們自然隻能棄二爺而保全一族……唉,裴度並不是要說二爺不好,隻是二爺這一走隻帶了商陸紫蘇幾個人,其他如董嬤嬤等人隻得留在府中。她們本是府裏最得意的奴才,一夜之間被二爺舍棄,心下怎麽受得了?雖說老爺和太太已盡力照料,但總歸是於事無補了。”

雲卿低頭盯著自己鞋尖兒看了半晌,又看看空****的小院子,點頭說:“難為董嬤嬤了。她如今年事已高,還望裴管家多加照拂。”

裴度忙欠身說:“哪裏,裴度亦職責所在。”

雲卿點點頭。環顧左右的工夫,便見裴度已悄然退下了。

這院子不大,幹淨簡單,透著股子清爽利落,並不似先前所見的肅穆與講究。一個連哭帶笑的董嬤嬤,一個鐵齒銅牙的裴管家,又不見裴家老爺和太太,雲卿已約莫猜出這院兒裏住著誰。她提了裙子,往前走了兩步,隔著翠綠的窗紗能隱約瞧見房中清瘦的影子,執筆而立,在作畫呢。

雲卿靜悄悄打開簾子進了門,極為簡單的格局,除了牆角的古董細瓷花瓶,屋子裏算得上精致的,也隻有他那個人了。

要說他隻簡單穿件素白舊棉袍,沒有腰帶,略顯鬆垮,竟也能將他襯得玉樹臨風。裴子曜正做著畫,他像是經曆著極大的苦楚,要費力想很久才畫得出一筆,然而畫完審視時,又分明看得出他極不滿意,卻一忍再忍,都沒有收手或舍棄那張畫。

裴子曜察覺到有人,眉頭一簇,啞著嗓子開口說:“出去。任何人不得進來。”

他將自己關在這裏不是一兩天了,不過是想靜一靜,不料來打擾的反而更多。察覺那人並沒離開,裴子曜覺得頭疼,根本畫不下去,不得不再度道:“立刻出去。”

頓了一下,見裙裾始終未動,裴子曜終於有些惱了,一摔筆喝倒:“出去,一個個都盯著我做什麽!”

隻是這一摔甚是不巧,灑得雲卿的紅色鬥篷外一道墨點子,裴子曜登時愣了,倒是雲卿隻低頭看了一眼,便不在意地上前,看了一眼畫作淡淡說:“裴子曜,你真是越發地不如從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