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抬舉?”蘇行畚不在意地說,“得,隨八爺怎麽說去吧!這姑娘麽,就當是給八爺賠罪用的。藏妥帖些,好生**著,日後少說能做個頭牌。”

壯漢沒應著,兩人便一路無言,隻匆匆趕路了。隻留雲卿暈頭晃腦地驚了一身冷汗,青樓?

這蘇行畚是恨毒了她啊!

因兜帽扣得太低,雲卿幾乎隻能看見一小塊地,一會兒是黃泥小巷,一會兒是青石板的台階兒,一會兒又是方石磚的大道。單是這些連認路都不夠,雲卿隻能極力辨認這些路大約在什麽方位,好盤算如果有機會她應該往哪兒逃。

約莫走了半刻鍾後,那壯漢挾著雲卿往右轉,卻聽蘇行畚不緊不慢地說:“往東。”

如此便上了馬車。

看來蘇行畚思慮周全,應當是從雲卿坐上裴家的馬車開始就布置好一切隻待時機。不過恐怕連蘇行畚也以為裴家人至少會客套地送送她,所以這廂已得了手,那廂還沒來得及跟這壯漢交代。

那壯漢知道雲卿是留給甄八爺的,所以將她抱上馬車時輕手輕腳,生怕磕著碰著了。雲卿料得如此,待到周圍嘈雜、人群密集處便左右扭動,且嗚嗚地叫。那壯漢壓著聲音威脅說:“別動,小心我扭斷你的脖子!”

見雲卿不受威脅,壯漢一急之下扯下雲卿的兜帽惡形惡狀說:“閉嘴!”

雲卿這才看見眼前的情景。

這馬車不大,堪堪坐得下五個人,現如今雲卿麵兒朝前,蘇行畚與壯漢一左一右押著她。壯漢銅鈴牛眼、蒜頭肉鼻,生的麵目可怖,此刻正惱恨地緊緊盯著她。另一邊蘇行畚倒甚是灑脫,雙手抱臂翹著二郎腿靠在馬車上閉目養神,並不在意其他。

“蘇爺……”壯漢道,“不如打暈了——”

“隨她鬧去,”蘇行畚緩緩睜開眼,轉頭看向雲卿,咧嘴一笑說,“她越害怕,我就越歡喜。”

雲卿亦盯著蘇行畚,目光交錯,自不能輸了氣勢。蘇行畚似想到了什麽,笑著笑著,一顆腦袋就忽得湊上前來,在雲卿耳邊壓低聲音小聲說:“裴小姐近日裏得意,想必沒有工夫去關照我那可憐的二娘和妹妹吧?”

雲卿冷不丁一激靈,下意識就往後躲,不想蘇行畚早料到如此,伸手捉了雲卿的肩膀教她不得動彈。雲卿上一次見到蘇二太太時方知蘇行畚回來的消息,近日裏確然是未曾走動,聽蘇行畚如是說來心裏頓時緊張,目光中的恐懼雖隻有那麽一瞬,卻不免教一直緊盯著她的蘇行畚盡收眼底。

蘇行畚果然滿意地笑了,繼續小聲道:“我娘死了,你知道麽?你和我二娘生生敗了我的蘇記,毀了我們蘇家,然後逼死了我娘……殺了人的人,是不該過的像你這樣春風得意的……”

蘇行畚聲音越來越小,直至細若遊絲幾不可聞。他就湊在雲卿臉頰一旁,令雲卿耳邊發癢身體卻禁不住一個寒顫。蘇行畚著實喜歡看她受驚的模樣,伸手在她臉上輕輕拂過,卻突然綻出一個純然的笑,恍惚說:“細看之下,你和我妹妹小雀兒,倒真是有幾分相像呢……”

雲卿仰頭躲過他的手,以為他又開始神誌不清了,卻不料蘇行畚突然收了手,悠哉理理衣袖靠回先前的地方,說:“可惜脾性差遠了些。”然後竟吩咐壯漢說:“掀開簾子,讓裴小姐看一眼身後。”

那壯漢便又將雲卿的兜帽扣上,自個兒先冒出頭左右看了看,然後才小心翼翼一手摁著她的頭逼她向後看去。雲卿不知所以,舉目所見人群熙攘比肩繼踵,個個兒喜氣洋洋采買年貨。馬車走得並不快,旁邊是熱氣騰騰的大餡兒包子,烏油油的炒栗子,還有裹著灰泥兒的粗大的蓮藕。雲卿一眼看到這些,仍對蘇行畚的意思揣摩不透。然而回頭,便見他又是閉目養神的篤定模樣。

“我可是有心放過她一馬的,但是你如果耍花樣使性子,多一個人我也不嫌麻煩。”蘇行畚察覺到她回頭,淡然說。

雲卿乍聽這話一頭霧水,然後恍然想起什麽,連忙再掀開簾子往外看,隻見擁擠的人群中一個纖弱的身影正匆忙跟著馬車前行,那跟著的……是雲湄!

雲卿這一眼看的心中五味雜陳——雲湄為什麽跟在後麵那是再清楚不過了,她可憐的姑姑,搬不到救兵便罷了,又生怕跟丟了她,所以隻能拚命在後麵追趕。雲卿眼睛一酸,縮回頭來,用腳尖踢了踢蘇行畚。

蘇行畚頭也不抬,吩咐壯漢說:“給裴小姐鬆綁。”

壯漢雖不解,但蘇行畚成竹在胸,他自無從辯駁。將信將疑為雲卿鬆綁後,卻果見雲卿不吵不鬧甚是乖巧。

“裴小姐知道咱們的目的地,”蘇行畚以十分其成的口氣緩緩道,“也應該明白,縱是我再有心放她一馬,到了那個地方她也是插翅難飛。”

雲卿恨得牙根兒癢癢,她又一次欲撩開簾子往外看,卻見蘇行畚眼明手快一把扯過她將她按在原地,然而因指尖碰觸,那簾子到底是夾著風打開了一溜兒小縫兒,雲卿雖隻看了一眼,卻覺得甚是熟悉。

“……蒹葭,你帶兩個人去裴府接小姐。紫蘇,你帶兩個人去趙禦史府上接雲姑姑。芣苢,你回蘇記稟明孫東家……”

雲卿心中驚叫:商陸!

她下意識往旁邊看,蘇行畚卻道:“嵐園敗落至此,你既養不起他們,又何苦給他們添麻煩呢?”

雲卿一愣,知道是蘇行畚想多了,她本就沒打算求救。

隻是眼前這情景未免略微詭異了些,一來好端端的商陸怎會突然坐鎮此處了?二來,蒹葭、紫蘇、芣苢原不在一處,怎的今日今時都在?三來若是沒猜錯,這裏恐怕還有其他嵐園得力的人在,這又是為何?

不過如此一來,隻要雲湄路過此處就必然會遇到商陸!

“往西。”

蘇行畚淡然說。

雲卿下意識皺眉,忍住沒開口。因是年前最後一個集會,街上車水馬龍擁擠不堪,他們的馬車雖走得極慢,但雲湄在後麵也跟得吃力。然而馬車好認人難辨,若是在此處往西,雲湄必將會跟上馬車一路向西,如果不留意必然會和商陸錯開了!

蘇行畚抿嘴哂笑:“裴小姐竟以為我還是從前的蘇行畚麽?”

如此再無話。

馬車艱難向西,不多久就又轉向一個小巷人才稍稍少了一些,馬兒也可放開跑了。那壯漢一路無聊,不停掀開車簾往外看,雲卿隻能安慰自己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如此一來,卻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原先在地藏王菩薩廟的春穗兒秋蓉等人,許是早回到慕府了吧?大抵是將她這邊兒的事細細回報給慕垂涼了罷?慕垂涼知道她的處境,又會怎麽做呢?

而另一邊,商陸他們很快就會發現她早就從裴府離開了,若是遍尋不得,會不會猜到是和蘇行畚有關呢?

慕垂涼心思縝密,商陸亦做事穩妥,二人雖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但都處變不驚,確然值得信任。雲卿心裏幾番盤算,都覺得今日雖深陷危機,但生機何止一線,讓她遠不似一開始那般慌亂了。

那蓼花樓在城西的一脈沁河支流旁,這支流遠不如沁河水清冽,卻因上遊流過幾家百年酒窖,到蓼花樓附近時就透著股子異香,人們便喚他作甜河兒。蓼花樓是物華城最大的青樓,建的自然奢華氣派,它借著甜河兒修出了水中園林的模樣,雖遠不如嵐園中的蘇州園林景致柔和,卻也是盛名在外了。

下了馬車,蘇行畚眯縫著眼睛將雲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說:“甚是乖巧,也算拿得出手的見麵禮。”

雲卿嘴早就在下車之前再度被堵上,自然無話可說。她曉得慕垂涼與商陸是有通天下地的本事的,所以越是大難臨頭,反而越發鎮定了。而她越是不害怕,蘇行畚越是來來回回打量她、不急著將她帶進去了。

蓼花樓所在的街俗名兒就叫做歡合街,整條街做得一水兒的脂粉營生。蘇行畚從前是這裏的常客,雖說蘇家敗落了沒人再來獻媚,但人來人往也總有幾個要盯著瞧一瞧。那目光捎帶著就將雲卿剝了一遍,雲卿壓下心底的厭惡,當著蘇行畚的麵極力不露分毫。

蘇行畚再度抽出雲卿口中的帕子,居高臨下說:“到底是嵐園出來的,泰山壓頂不彎腰。若是別的什麽良家婦女,見這陣仗恐怕早就咬舌自盡以保清白了。”

雲卿定了定心神,對蘇行畚:“我若是咬舌自盡,蘇少爺這仇豈非報的不痛快?”

“不痛快,”蘇行畚緊盯著雲卿,咧嘴一笑說,“不過到了這兒,自然就痛快了!”

說完也不喚那壯漢,親自動手將雲卿往肩膀上一扛便大步走了進去,邊走邊高聲喊:“八爺,行畚這廂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