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驚愕,第一個念頭是怎麽可能?裴家怎麽可能答應?

裴子曜醉意未減,偏頭笑的像頑童惡作劇成功:“很驚訝麽?我想了個法子,讓他們答應,而他們也終於答應,現在隻看你了,你答不答應?”

心底像有什麽轟鳴而過,幹擾她不能靜心思考這個問題。她不是沒想過事情會走向這一步,但總覺得終點太過遙遠,像傳說中仙人所居之地,凡人怎可窺見。雲卿愣住,裴子曜卻認認真真地重新問:“你是願意嫁給我的,對不對?”

良久,雲卿聽見自己聲音低沉帶著輕顫:“是。”

他似鬆了一口氣,卻沒有如往日一般眉開眼笑,露出他彎彎如月牙的笑眼,而是像從前終於治好一個重病的人時,臉上那種如釋重負的安然。他許久未語,像在品味這個答案的意義,雲卿未飲卻醉,臉紅得比他還厲害。她臉上發熱,伸手欲推開裴子曜,裴子曜卻忽然緊緊抱著他,在她耳邊輕輕叫她的名字,雲卿雲卿,吐息溫熱,旖旎曖昧,不一會兒就變成綿密的吻,從耳根到眼角,再在唇間流連忘返。雲卿頭腦發熱,想看清楚裴子曜的神色,朦朧中隻見他雙目緊閉,睫毛輕顫,麵色無它,隻是吻得衝動又專注,難舍更難分。

酉時末,雲卿小心從裴子曜身下挪開,起身瞧見自己衣衫完好,隱約覺得有幾分安心。這個醉鬼不好打發,雲卿板了臉他才沒將手探進她衣服裏,最後委委屈屈伏在她肩頭睡著時,雲卿忍不住抿嘴輕笑,將頭蹭在他懷中陪他小憩。

這一刻裴子曜睡得正甜,他睡著便很安靜,睡顏是難以言說的好看。那樣清俊的容貌,眉飛入鬢,鼻梁高挺,嘴唇微微隆起,胸膛露出一大片。好看,並且實在好看得有些過分了。

雲卿吩咐亥時之前一定要把他弄醒,又囑咐了芣苢好好照料,才回屋換了衣服和蒹葭一道趕往親河邊鬥燈處。踏上沁河橋,蒹葭忽然想起什麽,拉了雲卿說:“方才打理園子的送來了這個,瞧著是裴少爺之物,我一趕時間倒忘了。”

雲卿一看,正是金合歡樹下,裴子曜醉倒時手裏握著的一塊如意團花翡翠佩。那玉佩看來有些年頭,撫之冰涼滑-潤,望之晶瑩剔透,玉質種水俱佳,雕工利落流暢,是價值連城的精品。

雲卿眉頭微蹙。往日裏,裴子曜若得了什麽稀罕玩意兒,必定要拉了她炫耀一番。他人前是謙謙君子,隻在她麵前時常一副小人得誌摸樣,氣的雲卿牙根兒癢癢。他炫耀之後也常常口氣甚大地要把那些稀罕寶貝賞給她,雲卿被氣之後往往懶得遂他心意,十有九次都要將他的寶貝大大貶損一番,然後揚長而去以示不屑。唯一收下的那次反倒是兩人吵架,雲卿拿著紅瑪瑙鐲子無比客氣地道了謝當即套在手腕上,讓裴子曜臉色比之前更黑了一圈兒。

而這隻如意團花翡翠佩雲卿從未聽他提過,也決不可能是送給她的,因為他知道如此貴重她必定不會收。正思量著,隻聽一個溫醇的聲音大為失望地歎:“怎麽可能,原來你不姓雲而姓葉?”

抬頭一看,斜倚在對麵欄杆的,可不正是那夜橋上那個登徒子?

雲卿和蒹葭相視一眼,俱是疑竇叢生。登徒子今兒穿一件十分寬大素白若雪的硬紗衣,隻衣襟和腰帶是四指寬的黑邊兒,繡著繁複的暗紋。他不若裴子曜在人前規矩有加,而是不顧人來人往地慵懶靠在欄杆上,閉合的折扇敲打著青石欄杆,丹鳳眼眼角上挑,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失望:“還以為你是幼時相識的雲家小丫頭,怎麽原來是葉家二小姐,真是令人失望。我倒很盼著和那位雲家小丫頭相見呢!”

葉家……二小姐?雲卿看著手上的如意團花翡翠佩,心裏像噗通砸進去一塊石頭,**起一層又一層不安分的漣漪。她素來不自欺欺人,這會兒子卻突生固執,那麽強烈地不想再聽下去。

“公子怕是認錯了人,”雲卿匆匆道,“告辭。”拉了蒹葭便要走。

“是叫……葉懷霏?”登徒子始終姿態優雅,笑容輕淺,他不依不饒地徐徐說道,“怎會認錯,葉二小姐你手上拿的不正是裴葉兩家聯姻的定親禮?這樣貴重的定情之物我怎會認錯,如意團花翡翠佩,現在屬於裴家少爺裴子曜和葉二小姐葉懷霏,你不是葉懷霏又是誰?”

雲卿目光陡然一涼,握著如意團花翡翠佩的手像握著萬鈞之重,裴家,葉家,裴子曜,葉懷霏,聯姻,定親……

蒹葭連忙耳語作勸:“小姐,裴少爺不可能會如此,不如咱們先——”

“公子你又如何得知?”雲卿並不抬頭,語氣淡漠,“這消息尚未外傳。”

裴葉兩家同屬四族,裴子曜是裴家唯一的嫡子,上頭又隻有一位早已出嫁的姐姐,他將來必然要接管裴家家業,葉二小姐雖聲名不顯,但也是葉家的嫡女,兩人聯姻怎麽可能不驚得滿城風雨?

“我麽?”登徒子踱步過來,素衣墨襟,笑意愈深,“自然是因為定親時我也在場,隻是葉二小姐你太過羞赧,未曾抬頭看我一眼罷了。”

“恕我冒昧,你既非裴家少爺也非葉家少爺,如何能目睹一切?”

“你怎知我既非裴家少爺,也非葉家少爺?”

“你不認識葉二小姐,自不是葉家人。裴家亦無這般年紀的少爺。”

“你又知道我哪般年紀?”

“二十歲以上,”雲卿冷淡地說,“公子究竟何方神聖?”

雲卿越氣,那人似乎越開心,聽聞她如此問便笑不可抑:“你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誰,就膽敢把對別人的火氣發泄到我身上,你不怕你知道了會後悔?”

雲卿目露寒光,抬頭冷冷掃過那人刺眼的笑臉。

“你早知道我不是葉懷霏,你玩兒我。”

“是,挺有趣。”

“有趣?”

“十分有趣。”

“公子究竟何意?”

那人一頓,清清爽爽笑起來,廣袖兜風,白衣若仙:“我忽然不是很想告訴你。”

雲卿扭頭就走。卻聽那人在身後悠悠地說:“昨兒個裴子曜紅鸞星動,除了定下和葉家的親事,還親自為自己選了一房妾。”

雲卿腳下一軟,差點跌倒在石橋上,被蒹葭慌亂扶住。

那人再度開口,如同補刀:“想起來了,那妾姓雲。巧了,我要找的人也姓雲。”

雲卿死死咬住嘴唇,手上的如意團花翡翠佩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將她手連著心都灼燒出一個洞,呼嘯著灌著夜風,骨頭都泛著森涼的疼。

“雲卿,我沒答應。”

“雲卿,你同我一起,什麽時候都一起,不分開。”

“嘻嘻,我抓到你了……”

“你說,你是喜歡我的,你這麽說給我聽。”

“咱們成親吧,我要娶你,雲卿……”

雲卿,雲卿,雲卿……

雲卿忽然記起兩人的第一次相見,彼時春光融融碧空湛湛,十一歲的裴子曜在梨花樹下對七歲的雲卿說:“我叫裴子曜,《詩經•檜風》裏說,‘日出有曜’,就是我的名字。你是雲卿?雲是哪個雲,卿是哪個卿?”雲卿初次見他有點兒發怯,看他半晌,仍是蹲下身子撫開滿地梨花,用手指一橫一豎認真寫了自己的名字,“卿雲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複旦兮。”她稚聲念著,爾後羞澀地笑:“這是我的名字,我叫雲卿。”

那麽久遠的事,雲卿以為自己早就忘記,未曾想這一刻想起裴子曜,心底突然就出現大片空明澄澈的天,原以為藍天之下應是“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葩堆雪”,閉上眼,卻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大片蒼茫若祭。

有溫熱滑到下巴,雲卿腳步未停,蒹葭卻倒抽一口涼氣,低低喚了一聲“小姐”,趕忙用帕子為她擦拭,染得雪白的帕子殷紅點點——她把嘴唇咬破了。

緊接著卻有更多的冰涼砸在臉上,雲卿閉上眼,像回到初到物華城那個雷雨交加的晚上,身上沒有半分力氣,卻知道隻能前進,必須前進。雨越下越大,蒹葭在一旁說什麽她全然聽不見,隻記得十裏沁河長堤,狂風將古柳細枝變成抽人的鞭子,肆意淩亂,全然失了往日溫潤謙和的風度。古柳樹下蓼花寂寂,夏雨冰涼,紅衰翠減,一敗塗地。

回到嵐園,才剛過戌時三刻。

裴子曜就站在嵐園大門旁的石牆下,眉目低垂,神色難辨,分明是在等她。他的梨花白柔光軟緞長衫被雨打濕,墨色的濕發貼著玉白的脖頸,有雨水滴答淌下,落到胸前黛青色的絲繡回紋衣襟上。大雨湮沒腳步聲,他仍是知道她來,緩緩抬頭看向她。

那一眼像被雨水打濕,帶著難以親近的潮濕和氤氳,像隔著一層薄薄的霧靄,朦朧又迷離,再無法輕易窺見內心。裴子曜先行開口,淡粉唇瓣輕啟,雲卿卻未曾聽到聲音,不知是她沒能聽見,還是他根本沒說。